《半入江风》芝路

10、小杨律师

　　江颜昨天在床上躺了3个小时，一分钟都没睡着。他做好预期收益模型的修正准备好ED会议的材料时其实才一点，到家一分钟没耽误，开始跑步洗澡护肤的全套流程，流程走完之后是还不到三点，他认为自己在睡觉还可以拥有一点娱乐时间。
　　现在北京正处于天气转冷但没供暖气的时期，江颜的身体素质只能算中等偏下，一点热量仅够自给自足，他把空调的暖风档开到最大，又套上了长袖长裤的睡衣和一双宽松的毛袜，这才钻进被子里，所谓娱乐，也就是刷几分钟的微博，看看今天的人类又做了什么愚蠢的事情。

　　“亚东金融CEO向当地公安局投案自首，要求警方将自己抓捕归案。”从去年开始信贷类的app还有各种经营庞氏骗局的公司不知道爆了多少，拿了个体投资人的钱后如果没成功跑到国外宁愿投案自首，这种事情都已经是新闻变旧闻了。
　　江颜点开详情，想看这次是哪个地区的民众这么倒霉，看着看着就发现视频里的办公大楼有点眼熟，上海浦东这栋楼...自己两周之前刚去过啊。
　　他惊得抖了一大抖，被子还没被捂热着又被他抖开了。震惊之余第一时间就要给顶头上司任总打电话，但任总不像他，37岁的人了不可能这个时间还不睡，再说半夜把任总弄醒他也做不了什么，除了帮自己分担一些早晚还是要落到自己头上的压力，什么用没有。
　　他又点开仔细看了下新闻，伸手把放在床另一侧的笔记本电脑拿了过来，一张双人床，几年了陪他睡的，也就只有这个笔记本。

　　“任总您好，我组客户公司亚东金融CEO孙亚3个小时前在上海投案自首，此前与该公司约定的500万元资金前日已到账，但我司要提供的认购通知书补充协议法务部门今早11点回复说还在审核中，估计目前没有寄出。
　　我建议我们尽快联系法务部门撤销此次认购，资金尽快退回，以免被该公司波及。”
　　他把事情简单一提，尽快给任总发了消息，然后开始从头到尾地浏览跟亚东的邮件往来和已签署的合同细节，同时比对新闻中提到的信息，希望能再找个亚东的疏漏，最好是亚东之前隐瞒信息的证据，能更加名正言顺地取消这一次合同。

　　5分钟后他接到电话，从任总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来这是个凌晨被吵醒的人：
　　“公司的法务知道这笔钱已经到账了吗？”虽然刚刚才知道客户公司CEO投案的事情，但对于这件事中他和江颜两个人最有可能面临的风险，任总的判断一如既往地准确，“你尽快找之前的协议款项中亚东有没有不合规的地方，我们把这笔钱退掉，这公司就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万一真有记者或者他们app的用户顺着钱找过来，就说是亚东一厢情愿要给我们投钱，我们没收就是了，外部舆论风险不大。”
　　“是，任总，我已经在找了。”
　　“法务宋律师那边不好办啊。要是他们不知道资金到账还好说，反正之前的协议是我们两个部门一起审过的，要背锅就一起背。但如果被他们知道补充协议没过我们就通知客户打款，那就难办了，他们要是把这事揭出来，我们等于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公司每一个中层的手上，以后要做点什么事情都要被重点关注。”
　　任总顿了顿，电话中传来一两声杯碟碰撞的声音，“要真到这个地步，CEO都没法捞我们。之前跟打款有关的文件，除了我之前你还抄送给过谁吗？”
　　“没有别人了，CEO和财务我都没抄送，法务部的人不可能知道。”
　　“你约个电话会议吧，明天你先和他们谈，事情就抻着说，只说客户那边出了问题，请他们配合尽快终止合作就行。”
　　“宋律师前两个月想作为员工入股我们这支基金，但因为额度问题没给他通过，他会不会在这事儿上卡我们啊。”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带的整个团队都是这样的人。”任总的声音有点咬牙切齿，这群律师，不给自己找点存在感那是不可能的。

　　两人砌砌咔咔又把宋律师可能会问的问题讨论一番，后续工作分配好之后已经是凌晨四点半，江颜摘下耳机，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有涔涔的汗，被子捂热了，可他已然无法入眠。趿拉着拖鞋走到浴室，看到镜子里的脑袋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被刚才的自己抓得乱七八糟，眼睛下面有了淡淡的青黑色，衬得皮肤有些病态的白。
　　他洗了把脸，从边柜中找出一片面膜仔细贴好，然后拿着笔记本坐到餐桌前开始目光炯炯地看之前和亚东往来的所有文档。

　　第二天早上10点，江颜端着自己今天的第三杯浓缩咖啡来到预约的小会议室，凌晨他和任总已经商量好了，今天由他先独立面对法务做个缓冲，如果有解决不了的状况，任总再加入电话会参与决策。法务部门和他们并不在同一层楼办公，他自己不愿意下楼，法务那边参会的不止一个人，当然也不愿意上来，所以小小一个会议室只有他一个人，大家隔着上下楼板约了个电话会。

　　电话会刚开始不久，江颜的眼睛就感觉一阵不适，他两只眼睛都是350度的近视，平时上班戴隐形眼镜，可昨晚睡前搞出这么一档事，隐形眼镜就忘了摘，现在眼睛又干又涩快要无法忍受，眼球放佛在被大风狂吹，可会议室手边只有笔记本电脑和一包抽纸，只好一边应付电话里法务律师的诘问，一边发消息给同部门的金小玉，请他把框架眼镜和眼药水送过来。
　　消息发完时眼球已经有了灼烧感，江颜赶紧把两片隐形捏出来扔在一边，眼前已经一片模糊。他把屏幕亮度调低，眼睛都要凑到屏幕上，挤牙膏一样地开始回答电话里面宋律师的问题，所有讲出来的话都是反复斟酌。
　　这笔资金联系自己时，正是基金要把规模尽快扩大到32亿的时候，全部的协议都是走的快速流程，要说瑕疵那一定是有的，只是那时宋律师授了CEO的意，细节上没有过多拉扯，但此一时彼一时，宋律师从公司初创时即入职，每日都是以严谨明察自居，以降低风险为己任，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服务部门，除了公司CEO之外，谁的面子也不会轻易给，亚东的这一笔钱如果说放就放，那法务以后还怎么跟别的部门打交道？

　　“江总，你刚才说OA里面CEO已经对补充协议做过批示了，这种事你提前一点说我们这个会的进度也会快一点，为什么非要我问您才讲呢？您可以一次性把事情的全貌介绍清楚吗？”
　　“宋律师，我们公司协议和业务是两套办公系统，您是了解的呀。您心中想要了解的全貌，我也不一定就全部都猜得到，而且事情的全貌也一直在变化，您不问，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和您有关。”江颜严阵以待，大冬天被宋律师的追问搞得额角渗汗，他的眼睛一直看不清楚，后背却被问得冷汗直流，宋律师平时讲话介于阴阳怪气呵不苟言笑之间，如果不是直接问出口，自己实在猜不到他到底都知道了什么，如果他已经提前问过财务了，应该也没必要在这里跟自己虚与委蛇吧？

　　江颜等着宋律师继续发问，时刻准备着自己被逼入死角，电话里忽然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
　　“江总您好，我是上个月入职的法务，我姓杨，咱们公司的业务流程细节我还不太清楚，所以想请问您一下，这个客户的资金，一般会在什么时候打款？是正式协议签完，还是要等全部的补充协议都审完之后？”这人的声线沉着又温柔，落到江颜的耳朵里却让他胆战心惊：这什么人啊，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宋律师故意的？

　　“杨律师你好，我是江颜。如果正式合同里面约定了最后打款期限的话，打款就会按这个期限来，但现在距离期限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又跟客户增加了补充条款，我认为客户应当是没有打款的，但我们组直接跟财务对接的并不是我，所以现在我也不太清楚呢。”江颜尽量放慢语速，让自己听起来不急不慌。

　　“喔，那关于协议我们暂时没什么别的问题了。”杨律师说完这句话后，电话里是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江颜猜应该是宋律师在做最后确认，金小玉把眼镜也送过来了，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开始琢磨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杨律师，这声音听起来还挺有吸引力的。等他把眼镜戴上时，记忆和智商仿佛也同时被找回来一些，自己马上就要想起杨律师是谁时，那条声线又响了起来：
　　“江总，除了协议之外，我们这边还有个问题要问您。”
　　“这次的客户类型比较特殊，追溯资金来源的话有大量的自然人，也就是亚东信贷app的个人用户，所以还有件事情想跟您确认一下，贵组同事之前给亚东做过路演吗？”

　　江颜听着这个有条不紊的声音，忽然就想起来了，这么多年了，这人灵光乍现一般的才智，还是每次都能给自己找麻烦。不是不熟悉业务吗？怎么一下子就问出让他猝不及防的问题？但现在耳聪目明，不能会怕小杨律师，像多年前跟这个人的最后一次对话那样，江颜面不改色地开始说谎：
　　“杨律师您好，路演呢我们一定是做过的，我想我大概了解您的顾虑是什么，业内路演默认只有通过投资人适当性评估的机构或个人才可以参加，您是对亚东方面参与路演的人员名单心存疑虑吧。”
　　“我可以跟您保证，当时亚东方面只有公司员工作为机构代表参加了，但是亚东有没有对人员名单作假，这个也不是我们一个乙方公司可以控制的。”
　　江颜实际上什么都保证不了，路演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当时还是他亲自主持的，在场人多数都是亚东app的vip用户，可那又怎么样呢？那次活动除了一份纪要之外没有任何资料入档，他仗着杨岑无处验证，就是敢信口胡说，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更重要。

　　反正他当年跟杨岑分手时，同样也是什么都保证不了，花言巧语之下就哭唧唧地同意分手还念念不忘的人，可不就是杨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