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一个爱我的你》苏肃得

5、第 5 章

　　巴黎的地铁上，陷入回忆的程檬发现自己差点坐过了站。她急匆匆地下了车，出了地铁站，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散发着雨后特有的泥土的芬芳，周围迷雾蒙蒙地。程檬有点恍恍然，今天，是再见到他了吗？是小酒窝，对吗？那个时候求之而不得见，现在唯避之而不及的小酒窝，这样真实而又陌生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好像是做梦一样。站在雨后的迷雾中，也许我是被困在梦境里了吧，那个梦是青春时的我关于我们所做的少女怀春的梦，那个令我小心翼翼地、令我扼杀掉所有骄傲的梦。

　　回到家，她照例和国内的男朋友视频，聊了聊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过没有说画廊的事。她想，但愿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吧，也就没有必要提起。看着画面中男友凌晨定闹钟醒来跟她视频的样子，她又感动又踏实，觉得自己又从梦境回到现实中了。

　　第二天早上，程檬和往常一样，画着精致的妆容来到了公司。她所在的公司是总部位于巴黎的轻奢品公司，在国际美妆、服饰和箱包行业享有重要的地位，可以算得上是潮流和美妆业内的小小标杆。虽然比不上Dior Chanel这些大牌奢侈品，但公司定位对象是年轻前卫的消费者，品牌溢价相当高。
　　程檬刚刚毕业不久，本来不可能有这么好的机会直接外派到总部的，但她在北京分公司的上司说巴黎希望派一个法语和英语都流利，而且学的是统计专业的人，来做市场分析并拓展中国市场。公司里还有传闻说，巴黎公司甚至点名了要程檬过来。
　　程檬从小就似乎有幸运之神附体，总是运气其好，再加上自己的努力，她就成了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因此，对于别人在背后议论纷纷的话，她早已习惯，不当回事。况且，她对自己很有自信，虽然公司里会英法双语的人很多，但统计领域里能达到英法工作水平的却寥寥无几，自己被选去外派，明明就是实力的证明，怎么可能是公司内定的结果呢？对于公司的流言蜚语，她都不屑于去争辩。
　　她早早地到了写字楼，公司的人也三三两两地到了，一轮热情的法式礼仪的问候过后，程檬做到了自己的工位上，打满了鸡血，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从学习狂到工作狂，程檬永远都是这样，习惯了优秀的她，把完美主义发挥到了极致，一投入就十分忘我，此刻的她早就把昨天在画廊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檬，主管叫你去办公室。”工作了一会儿后，同事给她带话。
　　“好，谢谢。”
　　程檬参与了一个中国营销方案的项目，马上就到截止日期了，她正在全力加速地准备往期市场数据报告。想来，主管也是找她讲这回事儿吧。
　　办公室里，一番法国式的寒暄之后，主管开始切入正题了。
　　“市场报告准备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比较突出的发现吗？”
　　“预计明天可以出成品。目前来看，过去3年我们在东亚市场的销量有所下降，流失的客户群主要朝向了当地设计的小众品牌。这一点比较意外，我们一直是以最优品质、最佳设计闻名的，客户流失可能与东亚近年来经济疲软有关。”
　　“你认为客户购买力下降了是东亚市场表现不好的主要原因吗？”
　　“我个人觉得可能是这样。”

　　对于程檬的回答，主管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立体的五官和严肃的神情令这个西方人显得格外生人勿进。程檬早已习惯了他的脸，倒是主管对她说话没有丝毫反应让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在这里的这半年里，她早已发现，按照法国人的礼仪，对于差强人意的回答，他们都会示以礼貌的微笑。那么主管现在的表情，只说明一件事——她的分析大错特错。
　　“檬，东亚市场表现下降已经持续了快四个季度了，之前我们也一直都按照你现在这样的思路在调整方案，但是设计部的同事最近发现，事情不是这样，流失的客户并没有选择更低价的产品，而是选择了相同价格区间里东方风格的产品。”
　　果然，主管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她的错误。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主管要说这个，只有缄默着等主管说下去。
　　“是这样，我们想这个问题很久了，两个季度前我们就有所打算，想要引进比较知名的艺术家给我们东亚产品线重新做设计，我们设想的人选是能够结合中西方审美，运用色彩美学，具有跳动性灵性的艺术家。以你对中日韩的艺术的理解，心里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
　　“中西方审美”、“色彩”、“灵动”，听到这几个词语，她突然就回想到了昨晚在画廊里见到的那几幅画，清新悦动的色彩，带有水墨画韵味的构图，介于抽象派与写实派之间，颇有时尚前沿的味道。不过，就算她再敬业，也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再靠近余小羽只会让她徒增心事，她是不可能会向主管提起他的。“对不起，我暂时也想不到合适的人才，但我会留意的，一有想法就与您沟通。”
　　“没关系，我们心里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他是一个独立画家，在欧洲各国办过巡回画展，在欧美很有名气。我们半年前去找他谈过合作，但是他坚持做一个独立画家，不愿意加入我们。”
　　这个是人事部门的问题吧？主管干嘛要跟我说，真是怪怪的。程檬心想。

　　“是这样，半年前我们去找他谈这件事的时候，看到他的画室里有很多张人物像，我们有一个同事认出来画里的人就是你。当然，你们私人的关系公司不会过问，所以一直也没有跟你提起。这半年来，我们试图与他联系了很多次，但都被拒绝了，昨天晚上，他突然打电话给公司人事，说愿意和我们谈谈，前提是你也一起去。你看……”
　　“难道我被调来巴黎，是因为我认识他？”程檬没有回答主管的问题，只觉得信心被打击。她以为是因为她工作努力细致、因为她很优秀，才会获得外派总部的机会，然而，这些所谓的优秀在公司眼中根本不足为道。这一切幸运，不过是认识因为他，余小羽。呵，真讽刺。
　　“檬，你不要误会……”主管见势不妙，补充道。
　　“可以，我愿意去和那位画家谈一谈。能帮上公司的忙，是我的荣幸。”没等主管说完，她就回复了。她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语调，这场对话让她的情绪跌到谷底，她程檬，最讨厌走捷径的人，却不曾想自己就成了这样的人。关键是，自始至终自己都被蒙在鼓里，这捷径，并非她能控制，并非她的本意。
　　“我还没有告诉你是谁。”主管对这突如其来的答应感到意外。
　　“我知道是谁，主管，我只认识一个画家。”
　　“那好，你和人事部门进一步沟通协调一下，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关系，但千万不要觉得为难，不要为了公司做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程檬从办公室里出来，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她沮丧，因为知道自己绝非凭实力被调来总部；她恼怒，余小羽怎么能远在天边都来影响自己的生活；她自责，觉得自己的错误判断给公司带来了两个季度的亏损；她想不明白，余小羽为什么非要见自己。
　　她走到了人事部，同事们正在拿着一本杂志议论。是美国创办的vogue杂志，专门访谈和拍摄时尚艺术界的名人，尤其是杰出的设计师和青年艺术家。她们看着封面上那个冷酷俊朗的亚裔男子，说到：“明天我们要见的就是他，他的画现在一副要卖十多万欧元，据说人特别高冷，Charlotte之前就是因为花了快三个月都没有顺利说服他加入才被调职到另一个组的。这次轮到我们了，诶。”
　　说罢，一个同事看到了进来的程檬，便招呼她：“檬，人事经理说明天你和我们一起去，你做好准备了吗？听说这个人挺难搞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把你从市场部调过来，可能想让你和他说说中文拉近距离吧！我们明天可要加油了啊！”
　　原来同事还不知道是余小羽执意让她去的，程檬心里舒了一口气。
　　“这里是他的个人资料，你先看一看，好好准备准备吧。”同事递给她一个文件夹。

　　程檬接过文件夹，明明就只是几张纸，她却觉得特别沉重，像是一块石头压着她的胸口。不想让同事发现她的心思，她抱着文件夹快步走向自己的工位，一张照片掉了出来。她顿了一下，捡起了地上的那张照片，忍不住揣摩起来。这是一张斜侧脸的硬照，是从某个杂志上剪下来的，脸庞依然俊俏，只是西装下的身材显得比以前结实了许多，他笃定的眼神也在说明着，他已经成长了许多，不再是当时那个时常茫茫然的少年了。唯一让她觉得熟悉的，是他脸上若隐若现的酒窝，像一个无底洞一样，依然无比地吸引着程檬的心。
　　回到工位后，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文件夹里的纸张，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一样。这些纸大部分都是杂志访谈的内容，还有一些同事总结出来的他的人生经历和性格。看过这些她才知道，原来5年前他真的按照他们的约定先去了英国皇家艺术学院从零开始学习绘画，得益于天才般的色彩感知能力和以前自己独自琢磨的画法，他三年之后就出师了，形成了自成一派的绘画风格。但是，刚刚毕业的他因为画风超前而并没有得到赏识，只得默默地继续创作。直到有一天，一个巴黎的老艺术家在伦敦的泰晤士河边看到了正在写生的他的作品，钦佩于他卓尔不凡的构图风格，帮助他在巴黎筹办了第一次画展，从此之后他便名声大噪，成为后印象派分支的代表画家之一，定居了巴黎。
　　原来他已经这么有名了，真可惜，没能亲眼见证这一切。

　　程檬仔细地阅读着访谈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脑中想象着他接受着采访的样子，是神采奕奕、还是成熟稳重？是若有所思、还是云淡风轻？
　　她看到，有一段采访问到他艺术的启蒙，他回答说：“小时候，是爷爷教我用画笔捕捉生活、感受用眼睛看不到的灵魂，是爷爷教会了我一个画家最基本的精神。但是，真正让我鼓起勇气走上艺术创作这条道路的，是我高中时候的朋友。她很优秀，学习成绩很好，当时我处于人生的低谷，很可能没有好的大学可以上，是她鼓励我不随波逐流，不跟随别人走上平凡的道路，而是追随自己的梦想，放大自己的能力。她有我在那个年龄段达不到的成熟、透彻，是我走上绘画这条路不可缺少的人。因为一些原因，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如果她也在读这本杂志的话，我想在这里想她说声谢谢。”

　　程檬的眼眶泛红，心中不情愿再见余小羽的情绪消退了一些。其实在她心中，早就原谅他了，不愿意再见到他，只是不敢面对，尤其不敢以别人的女朋友的身份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