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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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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监十六年,冬。
东海郯县,十里软红,鼓声滔天。
街道两旁张灯结彩,锦缎随风而荡。红灯笼在清晨的阳光下,勾勒出柔和的金边。街道的尽头是一处高楼,牌匾上三个大字——乘风阁。不稍片刻便人满为患起来。
显然,今日与往日不同。
茶楼的小童端着茶水,忙的打转。客人嘘嘘叨叨,声音嘈杂。但大多能听清是围绕"出嫁”、“徐家”这个话题。
此时,一个白衣少年默不作声走上阁楼,但脱俗的气质还是引起了不少人侧目。他身后跟着一个小书童,样貌稚嫩,刚踏上第一层楼梯,就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说的可是信武大将军?”
“正是,今日是齐太尉、枝江文忠公徐孝嗣的孙女,信武大将军徐绲之女出嫁的日子。”顶楼一位身着铁甲,武夫模样的男子开口说道。
白衣少年手中的扇子微顿。
徐绲何等人物,救国之臣,素有镇国大将军的美名。如此声名在外,自然招人忌惮,只是不知道……
“御赐婚约,皇上将徐家嫡女徐昭佩赐给了六皇子。”
小书童瞳孔瞪大。“果真……让人意外。”
毕竟这皇宫里最不受人看重的六皇子,老皇帝怎会把镇国大将军的女儿赐予他呢。
"也不足为奇。"书生将手里扇子收好,转身递给书童。
武夫抹尽嘴角起身,铁甲碰撞这木桌铿锵作响。他在书生面前站定,捧手作礼。“托督公所命,见过珏公子了。”
书生扇子一收。“既然是督公所托,想必也是因为此事。”
“公子聪慧,正是。”
......
这一年,我是十四岁,心境还很稚嫩单纯,不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父亲和母亲在拿到诏书时,表情很沉重。
高高的厅堂内,我跪在地上。这种莫名的压迫感,让我第一次感受到皇室的权威。母亲手里紧握着诏书,默不作声的坐着。很久,才说了句前路凶险,便又没了话。而我接过诏书,低头跪拜时,母亲的泪水已经滴在了地上,我的手背也湿了。
原本认为自己还小,还能多陪父母几年。没想到年少便要和一名陌生男子成亲,甚至是一起生活。那种未知,让我没有半点期待,更多的是害怕。书本里的那些两情相悦,甚至白头偕老,更或者三五个孩子陪伴左右,平平淡淡,幸福美满,好像离我越来越远。
出嫁那一天,天黑沉沉的,半夜下了场雨。
来给我梳妆的嬷嬷是宫里的嬷嬷,她教导了我半个月的规矩,我怕她也佩服她。她似乎想把毕生所学教授与我,这可能是与我姑母交好的缘故。其实,婚嫁的这些规矩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毕竟在姐姐出嫁的时候也经历过。所以嬷嬷时常夸奖我"较其他姑娘稳重,有当家主母之范。"她也时常望着我的脸,犯迷糊:“姑娘,长得水灵,我见过这么多的妃子,倒是没一个姑娘这样的。倒是像极了……”可惜,每次她刚要继续说就要叹口气。
我自然是不会追问的,因为母亲常常教导我别人不想说的事情,便不必再问,何必事事都要知道,不知道其实会更好。我是乖巧的,一直认为母亲说的是对的。可母亲没有说在历史宏河中,有太多事情还是需要刨根究底的。因为历史会反反复复的重演,人似乎逃离不了这种漩涡。或许提前知道了,便不会有那么多痛苦和纠葛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面孔,皮肤苍白,嘴上的胭脂俞显通红,昏黄的蜡烛摇摇曳曳,小窗一吹,还不知是哪儿飘来的女鬼。便是姐姐出嫁的时候,妆容都没有这般。嬷嬷似乎看出我的惊讶,笑道:“帝王家的婚宴,自然要更为庄重些,脂粉更厚些是正常的。”
她道:“姑娘,莫要不开心,这些不过是虚的,是给别人看的。”于是,她把我最不喜欢的头冠给我带上了,压的我想缩脖子。
当然,那个时候我也不明白嬷嬷在说什么,为什么实的东西会是虚的,明明它就很重,实的压头,头顶千金!
晨雾渐起,雨后的湿润,好在上天给脸。室内红绸高挂,满屋热闹喜庆的颜色。
“王爷到了,敲鼓击乐。”一声声高亮的声音,欢喜异常,起起伏伏的奏乐声使这个场面比过节还热闹。
男人在外面推杯换盏,而我这边倒是没那么轻松了,除了紧张、害怕以外,我的母亲坐在我身边偷偷抹着眼泪。嬷嬷低头给我整理嫁衣和妆容,和姐姐出嫁时一样。母亲平复以后,才拿起梳妆台上的桃木梳给我梳头,她吟唱着,声音又沙哑起来:“一梳梳到尾;二梳我哋姑娘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王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我听到这些话,紧攥着绡帕,眼泪随着耳边的话语蓄满眼眶。我仰着头,心里不停告诫自己,脸上的妆可不能花了,不然嬷嬷又要重新给我画了。在母亲的一声声念唱中,我好似不再只是爹爹和母亲的女儿,我要成为另外一个人了。
“昭儿……"母亲放下桃木梳,一双素手轻抚着我的脸庞,眸中湿润,忍得声音发颤。"一定记住母亲说过的话。”
“母亲,女儿一直记得小时候的告诫:女儿家眼泪金贵,是银河的水,流一次就够了,母亲也不能忘记。”于是我抬手擦拭她脸庞的泪水。
"对……昭儿长大了,母亲不能哭。"
外面响起了爆竹声,哥哥从门外走进来,他望着红纱掩面的我,一时不敢走进去,犹豫了好久才踏进门槛,他弯腰蹲下没有对我说一句话,我倒是希望他给我说些什么,哪怕是一句“保重”,可是他终究没有说。隔着红纱能看到他抬手的时候有点颤抖。哥哥背着我走过多年居住的闺房,我回望着身后泪眼婆娑的母亲,又扬起了头。
我的哥哥叫徐宁,自小便闷声不吭,不喜多言。而我却是个活泼性格,自小便喜欢捉弄他,他每每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我就会做的更加过分。将他幸幸苦苦抄的书藏起来,将他求来的字帖藏起来。若是惹的他恼了,我便再撒娇哄他就能好。我心里是知道的,他比爹爹更惯着我。
哥哥抱着我登上礼车,眸子深沉的望着软轿。而母亲双手颤抖的将一碗清水、白米撒在车后。我听到爹爹的安慰说:“咱们昭儿,会过得好的。”
轿子渐渐走远,炮竹声变得越来越低沉,我离母亲,爹爹还有哥哥越来越远了。
......
车子行到西州,随即疾风大骤,掀起周边的房屋,气势急促的一把折断树干。流民嚎哭逃窜,导致礼队也紧跟着骚乱不堪,马儿惊恐的发出鸣叫声,四蹄来回窜动几个人磨破了手掌的皮也没能拉住。
“王爷,前方百里有一客栈。”侍卫声音在恶劣的天气下有些紧张。
外面的车马乱成一团,礼队狼狈不堪,没有半丝接亲队伍的洋洋喜气。我有些害怕了,我害怕我到不了皇都。
我想遇到这种情形,我的夫君脸色应该不好看。也的确是这样,他的声音里带着烦躁。“继续前行。”
礼队继续顶风前行,轿子突然又劈里啪啦的作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咚咚剧烈的声音,似乎有东西在不停的砸向我。
嬷嬷见多识广,她蹙眉捏着我的手心:“雪霰并下,姑娘莫慌。”
我点头,闭眼片刻,车中的帘幕都变成了白色。
“姑娘,天气骤然大变,外面的侍卫都停下了。”
“嬷嬷,那,我该怎么办?”我有点紧张,紧握这嬷嬷的手。毕竟新娘子出嫁还是很忌讳这些的。
“姑娘,出嫁日子虽会提前看黄历和占卜天气,但也有意外的不准的时候,莫慌。”
“我明白。”我不放心的打开帘幕,偷偷看了一眼我那个夫君。天气越来越阴沉诡谲,他一身红衣黑发,高骑在马上遥遥侧望着远处萧条枯干的官道,发丝在风中乱舞,我能听到那幽幽叹气声。
“继续前行,切勿误了良时。”领头的侍卫喊了一声,米雪砸的轿子和彩礼砰砰响,礼队前倾着身子迈着艰难的步伐,深怕延误到皇都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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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皇都,天气已经好了,街上人也多了。我偷偷掀开帘幕,盯着集市两边的店铺,贪婪的嗅着四处飘来的菜香。
饿了一天的肚子早就哀嚎了,为了这场婚宴,我一早上只喝了碗桂花莲子粥。
锣鼓敲起,又开始热闹起来,显然是到府邸了。
踏火盆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寓意夫妻患难与共。想起这个,就想到了母亲和父亲踏火盆的事情。父亲那时候还是个驻守边关的小将,年少莽撞。那时候母亲还未下车,父亲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二话不说一脚踏过火盆,一脚踏进家门,没有半点规矩。当时祖父气的头顶冒烟,罚他跪家祠,半个月里来一直数落他没规矩。这算个笑话了。后来,母亲说其实她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做。父亲恰巧回来撞上这些话,他笑道:“你母亲那时候就这么小。”他用手比着自己的腰杆。“像个毛头丫头,那火盆那么大,我害怕你母亲一脚踩上去。”
母亲捂嘴偷笑:“明明是你人高,站在你身边反倒显得我娇小。”
如今,我的夫君迈着矫健的步伐扶我踏过火盆。我侧头偷偷看他,他气质和我的哥哥一样,清冷又沉稳,但比起我哥哥来,多了几分看不懂的深沉。他的眉骨,鼻子嘴巴和下巴生的都极好,我突然有几分欣慰。
洞房时,新郎会坐在新娘的身旁,床上会撒一些花生,桂圆,红枣等,小孩子要说一些吉祥讨喜的话。我偷偷的捏着一个红枣,在红纱的遮挡下偷吃了一块。
“王爷,请掀盖头。”嬷嬷将玉如意放到萧绎手里。
他低咳了一声,我身子也一僵,嘴巴里的枣核惊的吞了肚。
红绸暖香,烛光微晃,外面的窗户上囍字大贴。
贵妇人简单的闹了个新房便各怀心思散了去,嬷嬷紧跟着阖上房门。
萧绎松了口气坐在桌旁,白玉盘上的菜品很多,唯独糕点少了好几块。他一直盯着那个糕点,莫名的噗呲一笑。我知道他看到了,他看到我偷吃了。
“怎么不过来?”他转头问我。
我脸红的低头,捏着手绢发怵。抬头时,他已经站在面前了。
我和他也相差十余岁,就像母亲和父亲那时候的身高差。但我坐在床上,反倒是显的他更加高大了。脑海里突然闪现父亲比身高的那一幕。“你母亲那时候才到我这儿。”我突然有些不服,站了起来。我瞟了瞟他的身高,真若了父亲的话,我也只比母亲高那么一点。
他又笑了,抬手摸着我的脑袋。“多吃点,以后会长高的。”
“我……”他怎么什么都猜到了。
我别开脸,耳朵烧的沸腾。
“你到底还小。”
我当然知道他说什么,止不住咳嗽了一声,余光撇着床上的帕子有些为难。他的目光直戳戳看着我,让我觉得屋里燥热非常,只想冲出去。
“你要是……”
“我没事,我就是不知道帕子怎么交代,我害怕不好交差,被宫里的娘娘说。”我越说越热,越说心里越紧张,越说声音越大。
他一把贴近我捂住我的嘴。“嘘。”他低头看着我的眼睛,噗呲一笑。“我有法子。”
于是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我惊呼一声“啊,你……”再次被他捂住了我的嘴巴,我们额头相抵,这么紧的距离,我的呼吸都没了。只看到他的眼眸里有烛光摇曳还有我。这是我第一次和男子如此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