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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死生契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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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界真的很大,而卧龙镇离暮杀楼也真的很远。普通的传音技能是无法覆盖中间这段路程的,要传信,就得老老实实走一段路。
这也就是宁南锦要把厉文舟随身带来的原因。厉文舟无法察觉无因之果,等到计划开始了厉文舟再推出星律传信,早都来不及了。
可饶是如此,夜深人静之时,宁南锦拎着漱具正打算洗洗睡——转过屏风,就看见左严刚好翻窗进来。
外头月色皎洁,扒着窗沿铺了一地进来。木头地板有些老旧了,可左严一对硬质鞋跟踩在上头,半分声响都没惊动出来。
“左叔这是怎的?”宁南锦望着他笑:“也学着楼主那没正经的样儿,夜探少女深闺?”
“就你还少女。”左严意味深长地冷嗤:“说说吧,纵霜那小子是怎么回事儿?”
“还活着,但极有可能已经被带去了寒欢楼。”宁南锦耸了耸肩,道:“反正卧龙镇是翻遍了也没找着他。”
“也就是说,还不能确定他的位置。”左严揉着眉心叹道:“这小子怎么刚放出来就掀了这么大的浪。”
宁南锦淡淡地打断道:“他是遵循我的命令,怪不到他。”
“我知道!我知道……”左严有些焦躁地走了两步,又折身走回来:“可是!”
“罢了。”他疲惫地仰起头,闭目长叹:“这孩子真是我命中的克星。”
“应该说是——他,可真是你命中的克星。死了这么多年,你也没能忘记他分毫。”宁南锦撇了撇嘴,带了些薄凉地嘲讽:“多年前你为他困守暮杀而不出,如今你也为了他的骨肉重出江湖。”
“哪里至于。”左严面无表情地道:“如果暮杀有需要,我随时会出山。”
“我觉得不见得。”宁南锦笑道:“说起来,你来的是真快——怕是接到消息,便半分没犹豫地赶来了吧?”
“说说吧。”宁南锦笑他一身风尘狼狈:“为求快碎了几把剑吃了几瓶药?”
“寒欢既然带他回去,想必一时之间不会有性命之危。”左严不理睬她,自顾自地分析:“但恐怕免不得皮肉之苦。”
“比性命重要的东西可多了去了。”宁南锦走上前去,与男人对视:“决不能放任不管,而且行动要快。”
出浴的美人红唇娇艳欲滴,字句轻巧地溢出来,不自觉地带着慎重。她赤足踩在木质的地板上,皮肤白皙到朦胧,却在皎洁月光里轻微泛着光。
“任务很危险,也许有去无回。”她轻轻拧着眉毛,眉峰之间皱起一小块形状好看的沟:“但我正是为此通知你。”
左严毫不犹豫地答:“我也正是为此而来。”
“左叔,暮杀不能失去你……但暮杀向来尊重每个人的意愿。”宁南锦几不可闻地叹息着:“务必珍重。”
“当然,虽说年级大了,可我也没想着死。”语调变得有些轻松起来,男人的嘴角勾起一个幅度很小的笑:“多谢你,选择将此事快马加鞭地告知我。”
“胭脂会跟你一起行动,注意配合。”说着,宁南锦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来的路上,有没有瞧见楼主?他应该正在回去的路上。”
“楼主?”左严愣了愣,道:“没见着。”
“哈?”宁南锦心头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你没走给咱们制定的那条路吗?”
“走了,这是最快的一条路,我没有理由变更。”左严亦是皱起了眉,正色道:“何况我再怎么着急,若方圆千里内出现楼主的气息,我还不至于毫无察觉。”
也就是说,厉文舟不仅绕了路,而且还起码绕了千里。
宁南锦气极反笑,坐下来倒些凉茶喝:“咱们这位楼主,是当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偏偏就咱们几个整日里瞎操心。”
左严头疼地眯起眼睛,叹道:“那就兵分两路。我去探寒欢,你去找楼主。”
“我不去。”宁南锦赌气道:“都多大的人了。”
“别闹脾气,胭脂确定跟我?”左严了然地笑了笑,从简陋的梳妆台里捡出一只白玉簪来,帮她把半湿着的黑发松松挽一个结:“我会很快回来——不过你们两个要是高兴,就随着楼主的性子在外头多玩会儿,也没什么。”
似还缠绕着一分热水汽的樱粉小唇微微张开,带着些不情愿的力道,末了却还是欲言又止。她微微仰着头,冲着笑得慈祥的左护法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胭脂的性子素来最是护短,怎么可能放着那孩子不管。”良久,她只不咸不淡地嘱咐一二句:“此行不宜再多派人手,你们办完该办的事,就不要贪多,楼主的事自有我来操心。”
“这次,你们要互相照应——左严,记得把你的临时搭档毫发无缺带回来。”
“楼主行踪未定,暮杀无人镇楼,你自己说的,会早些赶回去,可别腼着一张老脸又跟我要加班费。”
左严用鼻子出气:“我倒是觉得我英姿犹在。”
“账房小哥可比你年轻了大几千岁。”宁南锦鼻子朝天以示不屑:“还记得你被我们整个暮杀叫叔这事儿不?要不回头我跟他们讲讲,改成爷算了?”
左爷:“……”
左严走的时候,也是扒的窗子。那样莹白的月光,在木头框子的裂缝里头流转,却来不及再汪一捧在男人的夜行衣上。
他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地,风情万种的情报头子在窗下已是等了他许久。他来了,她便一笑,尖锐的鞋跟顺着最妖娆的曲线,利落扣在地上,带着丝丝杀意。
蛇蝎美人,胭脂明媚。
左严偏过头去,面容和目光都隐在黑暗里,只一点下颌曲线昭示出,他在牢牢盯着她。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可他们都同时想起同一个午后。
想起同一个人。那人常着一身耀眼的白裳,上头描着金色的纹路。他嚣张,锋芒毕露,天纵奇才,折一枝花便敢七步溅血,直取上将首级——任是谁也不会想到,他是暗部一员。
毕竟,那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无论怎样想都该是傍光而生的。
可唯独当年常伴他的两人,从来不愿这么想。他们不知底线地贪恋这份明艳光亮,不肯放走了一点,直至所有人都好像觉得理所应当。
包括那个最该有些自觉却始终不自知的人。他把俊秀的脸皱成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来嫌弃左严的咸菜,要为胭脂一掷千金遍尝苏杭名菜清酒。
他总是无所不能的样子,用一张梅花钿从胭脂那里开玩笑一般贿赂来最事无巨细的情报,一边趴在房梁上做刺杀任务一边还偏过头,冲着左严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来。
轻浮的态度就像是在勾引来时遇见那娇俏的采菱女,欠揍又好看。
即使身处乱世,烽火狼烟也从未熏乱半分那人的一方春意。他们在午后聚首,日光那样的暖和又干净,每一杯茶水喝下肚去,都是暖洋洋的懒散味道。
胭脂是老谋深算的情报头子,可一旦踏入了这一隅阳光,便总是有些藏掖不住女儿家小巧心思。她会有些不乐意接左严的市井笑话,而是用最精心描绘的丹蔻十指,安静,敛眉,为他煮一壶茶。
左严讨了个没趣,十有七八便要开始嘲笑他们俩之间略大的年龄差——算起来,那人该是只比楼主小了些许。
胭脂听着左严有些挑破窗户纸的调笑,也不会阻止,而是有些期待地,去观察那人的反应。
他不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可他真的顺着左严的话续了下去,调笑了美人两句,话里却落不着实处,两句后又赞到人间扬州的烟火繁盛。
可胭脂又恼不起他什么。大抵天下情窦初开的姑娘,都逃不开这一劫。
他爱玩,隔三差五便要借着职务之便偷偷跑去凡界。学了糖葫芦的做法,回来便溶了糖浆往一切能吃的上面浇。
连左严的手作咸菜也没放过。
可他们一天天那样笑闹着过去,到底是太过于安逸了,安逸得脱了形。他们以为可以一直藏身在那人的羽翼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所谓战争不过儿戏。
也许那就是代价。
最后一次任务里,左严第一次看不懂搭档的指示。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一字一句的说了出来,他也没能懂。
生与死都来的那么快,猝不及防。暗部本该早早做好这样的准备,尤其是当初的他们——由他们二人组成的搭档,是暗部那段时间最锋锐的刀。泛着青光,杀人不留血。
可那一瞬间,左严满脑子只记得那人许下的明前龙井。
白衣染血,乱枪贯身,那人却傲立不倒,为搭档牢牢守住一扇门,千军万马之前笑得肆意,云淡风轻地给门后的左严交代了遗言。
“哦对了,还有胭脂。”他把喉咙里的血两口吐干净,就为了吐字清楚点:“你记得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她是个好姑娘。”
“哦,我家娘子就不必了,她好像已经怀孕了。”他垂眸,轻轻地笑:“她得跟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话尾越来越轻,掉在风里,再听不见。
可门那边的敌人分明传来了惨叫声,撕心裂肺。
左严狠狠扯着巨大的伤口往原处贴合,血水模糊了眼睛。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七个月后。说好要死生契阔的清秀姑娘没能挺住,生下孩子就直接跟着去了。她生生哭了七个月,直至临死前才露出一点笑意。
左严到那一刻才觉出一点眼熟。如果忽略肿成核桃的两只眼睛,姑娘的笑意娇娇俏俏的。她曾挽着袖子,立在船头,抛给他们两只脆实的菱角。
左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笑,想了想,便把孩子带回了暮杀楼。反正也不存在什么别的归处了。
那孩子一天天长大,几乎继承了他父亲的一切。天才,轻浮,还有嘴角总是噙着的那一点春风笑意,似有似无。
他为他取名,纵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