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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寒欢 ...

  •   宁书鱼端坐于案前,一笔一划不知写着什么。

      素衣美人,袖口一截藕似的皓腕,敛眉执笔,端是一派好风景。

      寒欢阁所有的兄弟们都感激他们少主,把书案就摆在阁楼宽大的窗前。

      好风景,就是要好兄弟一起欣赏嘛。

      “夫人,该喝药了。”一个丫鬟上前小声地提醒。

      宁书鱼笔锋不滞,轻声道:“知道了。”

      然后又问:“你是新来的?”

      丫鬟忙恭敬道:“回夫人,奴婢本是主母房里的,侍奉了好些年,只是新来给夫人帮忙。主母怕您日后新婚忙不过来,便派了奴婢来夫人房里。”

      宁书鱼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这么说来,你是知道我尚未成婚,却还唤我夫人?”

      丫鬟一愣,忙赔笑道:“寒欢上下谁不知少主对您一派情深,夫人的位置,自是再稳妥不过——夫人大可不必担忧。”

      丫鬟见宁书鱼不说话,讪笑着又道:“少主年少有为,夫人日后自然是享福的。奴婢幸而跟着您,说不准也能沾沾福气呢!”

      一旁的银杏在心里倒数三二一,宁姑娘要生气了。

      “跪下。”

      宁书鱼在落款按下一个章,眼皮都不撩一下,却不怒自威。

      她轻轻吹干纸上笔墨,道:“我心悦于长轩,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并不代表我就要赖他生存。”

      她端起茶盏抿一口,道:“你不必替主母来试探我,也不必来讨好我。左右都没什么大用,没什么好处。”

      她站起来,从有些颤抖的丫头身边走过去,道:“既是我的丫鬟,便该懂规矩。在这里跪一个时辰。”

      “银杏,药呢?”宁书鱼转头朝着自家大丫鬟伸手问药。

      银杏极有眼色地随药附上两枚蜜饯:“姑娘平白费这么多口舌作什么,回头我去说她就是了。”

      宁书鱼淡淡笑了一声:“倒也不能全怪她敢看不起我。也就你一开始,还傻乎乎地要同情我。”

      银杏也忍不住一笑,道:“后来才知道,这位主哪是常人欺负得了呢。白瞎那些功夫胡思乱想地担心了。”

      宁书鱼笑笑,低头看自己的手。十指青葱不沾阳春水,纤细漂亮,却连一点点修为都凝不出来。

      这在修仙界是极为尴尬的事。就像是群鸟之中出现一条鱼。上不了岸,也飞不上天。

      但是宁书鱼无所谓。不管是瘸子还是瞎子,总都有一点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

      窗外飞进一只纸鹤来,乘着药香,摇摇晃晃地落在宁书鱼掌心。纸鹤折得很细心,却从造型上来说就有些虎头虎脑的。

      折了多少次也都是这个德行,学人家书信传情也学得笨拙,还不自知。

      可是心里到底还是欢喜的。

      银杏笑她:“瞧瞧这恩爱的,离家八百里就迫不及待地报平安呢。”

      宁书鱼瞧着掌心乖顺的小纸鹤,又抬头望向银杏。

      眼里隐隐流淌着期盼。

      银杏戳了戳纸鹤的脑袋,应道:“大概还有半日便到家了罢。”

      宁书鱼皱眉道:“不对。”

      “他此去是为保那林氏一族,无论是加固结界,还是与暮杀一战,都该费上不少时日。”

      “直接为林氏举族迁移,避避风头倒是最快的。但听闻那林氏夫妻费去了百年道行,如今算来怕是连御剑都勉强,更不必提提瞬移之术。”

      “再算进林氏上下老弱幼童,一路免不了走走停停,至少也得三日才是。”

      银杏一愣,又戳了戳小纸鹤的翅膀,皱眉道:“可看这纸鹤上的仙法,的确是少主留的讯息呀。”

      “正因如此,此次这林氏怕是凶多吉少。”宁书鱼把小纸鹤收进抽屉,淡淡道:“长轩失败了。若他当真是半日便归,这点时间也就够他去确认一下林氏的情况,并且厚葬。”

      “厚葬?”银杏睁大了眼睛:“林氏上下那么多人呐……再怎么也不该……”

      “这说明一点。此事是姐姐亲自出手,才能把破阵杀人这件事进行得那么高效。”

      “宁南锦……”银杏喃喃道:“她亲自出手,便是动了怒了。”

      “正是。”宁书鱼总结道:“所以暮杀要林氏取的东西很可能是真货。”

      “只有是当真能救厉文舟的东西,被林氏这么一扔,再也找不着,她才会这么生气。”

      “我这个姐姐,当真是这么多年不见,一点不变。”

      宁书鱼垂眸,却还是从唇角溢出了笑意。

      若是不如此,倒也没意思。

      这么些年,暮杀楼楼主厉文舟伤重隐居,楼主之位等同于由她宁南锦暂代。正邪两道都没什么力气再折腾,修仙界也算平静了百年。

      如今暮杀楼算是要重新开战,以宁南锦从前的行事规律来看,她的姐姐就算是敲战鼓,也一定敲得有趣又高调。

      忽而传来急急扣门声,转而进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却是廊下的小丫头。

      小丫头慌慌忙忙地找到宁书鱼,喘道:“刚刚林家小公子找上门来啦,浑身都是血,主母让您过去帮忙照料呢。”

      “林家小公子?”宁书鱼想了想,道:“林淮生?”

      小丫头点头如捣蒜:“就是叫这个名字!”

      “哦?”宁书鱼眯了眯眼。

      对面倒是有恃无恐,主动把火引子点亮了送上门。

      她到的时候,阁里的医师已经包扎妥当。只是少年脸颊冰冷,如同依旧身处冰天雪地。

      林家的小公子睡的还算安稳,宁书鱼觉得不该。

      有些太过安稳了。

      这样的安稳,要么就是来自于一无所知;要么,就是哀莫大于心死。

      而最奇怪的是,医师告诉她,林淮生的嗓子废了。

      可少年的身上并没有什么用过刑的痕迹。最多,也就是掌心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但他换下的衣服上全是血。

      那些血有的是他自己的。

      有的是别人的。

      林淮生那日其实一直都在看着。也只是看着。

      那段日子家里的气氛很奇怪,也不停地有奇奇怪怪的人进出。谁也不肯告诉他是发生了什么,却不再放任他随便出门。

      于是他一赌气,硬是瞅准了守卫进出结界的空档溜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女孩,红衣红裙,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家门口石狮子上玩指甲。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眉间画了桃花妆,映着秋水明眸,一笑传情。

      她的指甲也很漂亮,不是很长,但是尖尖的,上头描着缠枝的牡丹。

      她扭头看见少年,便从石狮子上跳了下来。

      她的裙摆宽大,他家门口的石狮子很高。她这一跳,裙间雪白的小腿隐约可见,不谙世事的小公子抹了一脸鼻血。

      姑娘笑他气血太旺,说要请他喝酒。于是淮生就傻乎乎地,跟着姑娘干了一坛女儿红。

      淮生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用食指沾了酒水,写了“南锦”二字给他看。

      淮生醉醺醺地跟着宁南锦在大街上闲逛,酒壮人胆,一掷千金,给漂亮的姑娘买糖葫芦吃。

      他觉得她吃糖葫芦的样子特别好看,于是给她买了整条街的糖葫芦。

      到了黄昏,他酒醒了些,看着满怀的糖葫芦觉得脸红到要烧起来。当下逃也似地告辞离开。

      临走了却又有些莫名的舍不得。

      红颜祸水当真是误人性命。

      宁南锦笑道,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送你回家。

      林淮生觉得不亏,她本来就比自己大。

      于是乖乖开口:“阿姐。”

      宁南锦被叫得愣了愣,而后妥协似的微微笑起来。

      她说,好啊。那我送你回家。

      林淮生重又陷入了那种又害羞但是又舍不得美色的两难境地。

      这种纠结莫名的心态直到他离家还有最后一条街的时候,瞬间烟消云散。

      他感知到了浓重的杀戮,但却感知不到熟悉的护宅结界。

      他吓得什么也顾不得,拼命地奔回家去。

      他一脚踏在粘稠的血泊里,入目便是双亲的首级。

      他后退半步,踩到一具焦黑的尸首,上头挂着小妹的玉佩。

      他颤抖着回过头去,看见红裳美人咬着糖葫芦望他,巧笑倩兮。

      那么浓重的血腥气里,二人身上的酒香清冽,相连。

      宁南锦笑着向他招手:“走啊,你不是还没见着你的兄长吗?”

      林淮生浑浑噩噩地跟着她走。他们御剑而行,一直走到人迹渐渐稀少而至灭绝,走到大雪封山。

      而跨过了这片雪原的“那边”,淮生还从未去过。

      她用了一点幻术,屏蔽掉存在感,然后和淮生一起看着他的兄长鬼打墙一样在同一块地上徒劳奔命。

      林淮生很着急,可是他叫不出声,也飞不起来。

      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兄长举剑自尽,世间最后一脉血亲断绝。

      他跑过去抓住兄长的古剑,掌心被划出见骨的伤痕。可是流出来那么多那么多的鲜血,都被幻术化成纯白的细雪。

      最后的最后林淮生硬是冲破了哑穴,他的嗓子破损,字句嘶哑如同杜鹃泣血。

      他说,哥哥你看看我。我在这里。

      可惜宁南锦一抬手,他的哥哥到最后也没能往他的方向看上一眼。

      ……

      其实宁南锦也不确定自己手挥的是不是有点晚,林氏的长子到底有没有听见弟弟几乎不成语调的呼喊。

      她直觉他应该是听见了的,但他狠着心没有转头,而是选择断然自尽。

      这个兄长,当得算是很称职了。

      她本该就这么慨叹一声,拿着情报回去谋划谋划,临走把这兄弟二人穿成串,再不留一点后患。

      可是淮生的嗓子废了,哭喊扭曲又难听,不容人忽视。听着听着她就有点难过。

      刚刚叫阿姐的时候还那么好听啊。少年清澈的嗓音。

      淮生用手捂住兄长的心口,却蹭得满身血。

      她看着淮生,就好像回首看见茫茫雾里那么久远的过去,狼狈又肮脏。

      比淮生还小的时候,她们也曾相依为命,一同长大。她还记得那时候书鱼甜甜唤她姐姐,甜到掉牙。

      不像现在,虽然姐姐还是照常叫着,可听着就感觉语调转了十八个弯,不怀好意。

      后来啊……后来怎么样了呢?

      她看了看依旧声嘶力竭不肯放弃的林淮生,现出身形,向林氏长子许下承诺。

      做兄长的像是安了心,彻底地平静下去。

      林淮生也随之安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哭累了。

      天地间寂寥得只剩下风雪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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