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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妙音 ...

  •   皇宫的别苑里正召开着宴会,虽是打着为新帝登基一月做庆的旗号,明眼人却都知道,这不过是大司徒惯用的把戏。他只是想借着宴会向破宇宣扬自己的威严,又同时让下吏误以为新皇是个耽于声色的昏君,从而更卖力地为长孙氏效忠。
      破宇坐在上席,左列是长孙一派,右列是月华一派。两侧的双方明明都绷紧了身上的每一根弦,偏又装出一副自得之态。佛介身材有些发福,面庞看起来略显红润,四十岁上下,也算不得英武,身上却有种天赐的贵相。一脸不屑之色的彩绡坐在佛介身旁。她果然不愧为一位有魄力的美人,连拿酒的动作都比男子潇洒三分。两条黑发垂于耳侧,面上未施脂粉仍是精致极了。怪不得华夜会对她念念不忘,这等女子岂是人世间能见到的呢。但她也因此瞧不上人间的浊物,神色总是高傲逼人。
      破宇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盏茶。初夏的晚风送来了淡紫色的花片,浮在茶水表面,轻轻游弋。醉人的酒香也融入了熏风,至少于此刻,宫内还是一派升平的景致。破宇轻招了手,打算换茶,周身的宫娥只是讪笑了一阵,竟无人理他。
      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长孙佛介的打算多半是利用有先皇血脉的人笼络住前朝旧臣与百姓为自己卖命,待时机成熟便逼自己禅让,自立为帝。皇宫能给自己虚伪的锦衣玉食,却唯独给不了他尊严。不是帝王的尊严,而是一个普通人应有的尊严。
      佛介此刻正于掌上玩着两只玉球。他还未发话,身旁便自觉地聚集了一众宫娥。在瞥见彩绡不悦的神情后,佛介使了个颜色,众人便不情愿地散了去。
      佛介拍了拍手,在座的诸位重臣便齐齐噤了声。
      “今日如诸位所见,是吾皇登位一个月的日子。皇帝特意下了诏,恩准群臣于别苑共宴。多余的话也不说了,今日的节目是臣下特意准备过的,还望主上及诸位喜欢。”
      长孙竟是坐着的。便是再嚣张,面对帝王时应有的礼仪还是要讲的。可长孙却弃了这一套礼法,派头比皇帝还足出几分。
      彩绡于此时执右剑扣在案上,三声之后,席间的烛火一齐灭掉,只剩下满天的银白月色。
      于别苑的正中设下的高台上,几位妙龄少女执着如同雾气般飘逸的长纱,甩出轻云一般的温柔来。长箫短笛并奏,听上去似是有三分凄切。彩绡皱着细眉,以左剑不耐烦地敲着桌子,故意破坏掉这旋律。长孙见状握住了她的左手,眼神中不乏宠溺,但也在暗劝她收敛些。
      月华则是装成在饮酒的样子,眼睛不时瞟向四周。他的耳朵并没在赏月,而是在捕捉席上微小的交谈声。十七华夜自是风雅,他时而盯向彩绡,时而摇着落花沾杯的清酒,不时自酌下一两口。
      月华的身边坐着一位武将模样的青年。他也是月华手下的侍从之一,名叫第五伦言御。他的坐姿太过刻板端正,一望便知是个不苟言笑的无聊人。由于他认真至极,平时也不会陪月华和华夜小酌,因而那夜他并不在场。
      一个节目已罢,破宇觉得颇为无趣。茶水已凉了,却没人替他重沏一杯。正当此时,一双纤细的手为他换上了冒着白烟的热茶。
      “谢谢……嗯?”
      “奴婢倒不知主上如此客气。”
      诸葛流苏抱着银盘站在破宇的身侧,神情平淡极了。
      “那还是……多谢你,流苏。”
      捧着热茶,破宇有些茫然了。这举动,和某个人如出一辙——
      她已经死了。早在三年前,就被乱军杀死在荒郊。
      不要再想了……那都是他的错、他的错……
      木台两侧,长身玉立的乐官们敲奏响编钟。一位白衣女子于台上舞起短剑,姿势颇有意蕴。彩绡的眼睛突然一亮,摆脱了佛介的手,定定地看向那女子。同时地,华夜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彩绡。
      倏地,白衣女子步伐一软,许是没有站稳。但她立马调整好了动作,又恢复了方才的英姿。然而于此,彩绡以左剑拂去桌上的酒菜,一脚蹬着桌,飞身一跃便近到那白衣女的身边。她拔出右剑,用力一挥,却只是滑了个圆弧,用剑擦过了白衣女的脖子。
      就在众人惊叫起来的时刻,彩绡轻轻一笑,眸中似有无尽的光芒溢了出来,教人无法逼视。
      刚才她是在干什么呢?明明用了力,剑近了白衣女子时却收了力调转了方向,如同在戏弄对方。白衣女子怔了一拍,不敢有任何动作。
      彩绡拔出左剑,甩掉了剑鞘,忽地跳身起来,那左剑直直朝白衣女面前劈去。女子来不及完全避开,衣袖被斩掉一节,手臂鲜血淋漓,而左剑哐当的一声没入木台。彩绡似还未尽兴,径直跳到剑柄上,一道衣袖划过半空,如霓虹闪电。白衣女子脸上现出道道红痕,昏倒过去,而彩绡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残酷与妖艳,比平时更美了十分!
      “啊——”
      几位宫娥不合时宜地惊呼起来。佛介见状,甩出手上的两个玉球,击断舞台的几节栏杆,宫娥们登时吓得瘫软在地上。
      破宇掩了口,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与破裳都见惯了。”
      流苏轻笑,微有苦涩之意。她曾经也像侍奉自己这样侍奉着破裳吗?
      “流苏不明白,为什么主上如此镇定?”
      “抱歉。”
      破宇望向流苏。他当然不能说这是因为月华曾经训练过他。在那段年月里,每天只是不停地……
      佛介适时地鼓起了掌。月华见状也跟着鼓掌。
      满场的人竟然都开始三三两两拍起手来。不可理喻的景象,只能出现在乱世。
      更何况彩绡也是只能绽放于乱世的花。
      “接下来……大司徒一定会叫我上去。”
      仿佛是早已习惯了似的,流苏笑着叹道。这中间必是有些隐情的,探知这些内幕是月华的事。破宇则是来了兴致研究一些,兴趣缺缺时则故意装成视而不见。
      他不知道该怎么同情别人。这一点,没人教过他。
      如果要同情每一个苦难的人,身为帝王者就无法放眼四海,无法成就大业。只有成就了大业,才能使天下的百姓真正幸福,这才是乱世之理。
      “这次臣下为主上准备了一个好节目。咏霜!”
      佛介接回了尚未尽兴的彩绡,专门坐上了席才发话。他好像根本不屑于站着对破宇说话。场上的大臣都是近臣,这种细节自然传不到黎民百姓的耳中。
      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抱着筝,就着之前满地的血迹,调了调琴弦。
      “不是说接下来是……怎么会?”
      破宇望着那古琴,久久没有言语。筝上有焦痕几许,而琴身上繁复至极的花纹,分明是紫阳!
      长孙佛介,究竟是怎样找到这把理应消失了的古琴的?
      破宇凝着眉,身旁的流苏见状也不便多言。但唤作咏霜的女子,开始以极复杂的手势玩弄起膝上的筝,茫茫然看不出表情。
      悠久的音色让人怀念起了彼时的夏日,蝉鸣声里落花雨下,破宇的母后曾抚着这把琴,神色哀婉:
      “对不起,破裳,破宇……”
      兄弟二人并不知道,这是亡国的前兆。他们的母后,此前的紫阳姬,在国灭后被大多数人称作“乱世之音”。她奏得一手好琴,外貌又光艳动人,千不该万不该,却生逢帝国强弩之末。
      理应消失的紫阳筝,本应随着母后沉眠于火海之中,为何又重现于此世?
      咏霜是何许人也,为何她会……
      “主上,不知此曲是否合意?”
      佛介的眸子里透出些许玩味的神色来。
      “琴是好琴,只是秦氏的琴技怕是低了些。华夜似擅此道,不如由他来抚此琴以助兴,长孙以为如何?”
      破宇盯着天边的残月,抬着头想要掩饰某种情绪。
      “臣下未料到主上对筝造诣如此之深……咏霜,退下。那么十七先生,有劳。”
      “这舞台未免不够风雅。”
      华夜颇不顾身份地抱怨一句,惹得长孙哈哈一笑,一列士兵装束的人便拖走了白衣女,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华夜迈着随意的步子,接下了咏霜手中的紫阳琴。甩开了白衫的下摆,他悠然坐下,弄起琴来。他的手法非比寻常,模样看上去风雅有致,可却不寻常路,让众人看得满面惑色。
      破宇瞑上眼,以手轻支着头,听着筝语里含着的落花纷飞,月色淡雅。
      好厉害。竟是当场作曲,把酒席上的风景奏了出来。就算不是知音,也能从这琴声里听出些说不清的情意来,更何况席上的各人都略通一二呢。
      一曲已毕,佛介凝神许久,终叹道:
      “这琴声似无章法,却暗藏玄机,不知十七先生师从何人?”
      “以山为师,以水为友,华夜师自清风明月。是自创的拙劣琴法,不敢与咏霜姑娘相提并论。”
      “这岂非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贤士?”
      长孙话音未落,彩绡却突然从旁凑来,声音干脆利落而不失魄力,“自创?这倒有趣,我的剑法也是自创,比他人的套路成规有用多了。”
      “自创也无伤大雅。现在的琴法原本就是先人们自创出来的,在下不过是效法先人而已。”
      华夜低了头,轻触着琴上的花纹,嗟道:
      “琴倒是好琴……”
      “那就给他好了,佛介。反正你总是不喜欢这琴……”
      彩绡搭着话,手上却在玩一把新剑。月华眯了眼看着那剑,若有所思。
      方才在台上,彩绡也未使右剑,而是用了左剑。歌者受伤后,使者奉上了新剑,旧的左剑则被弃掷一旁。换句话说,左剑是用一次换一次 ,而右剑则一直未使用。这么说来,彩绡身上的双剑看似相同,实际上,那右剑更精巧,还有些古旧,而左剑则粗糙了许多。
      “这可不行,绡,这琴可有来头……”
      佛介无奈地摆摆手,眼睛却未离开彩绡。
      “真是没气量。你既不会弹琴,秦咏霜又弹不好,琴遇对了主人,恰如贤才被智者所识,你何苦小气!”
      彩绡所言着实让破宇吃了一惊。这是个怎样的女子,如此嗜血却又气度不凡,大善大恶悉聚一身。若她是男子,恐怕是比长孙还难对付的人。
      这对诸葛氏的姐妹,一文一武,一动一静,实在是双壁辉映,却无法共生。流苏只能存在于治世,彩绡仅可生于乱世。倘使时世颠倒,那么坐上彩绡之位的人,非流苏莫属。
      命不合时者只能灭亡,这道理早已被无数先人印证。
      “绡,”长孙最终妥协,“不过是一把琴,这就赐给十七先生,聊表犒赏。”
      “多谢。”
      华夜隐藏了心底的喜悦。他当然认出了这琴,月华大人曾不止一次惋惜过,这么一把好琴,葬身火海又是何辜?今日一见,果然非比寻常。这琴如同寄托着何人的思念般的,焦痕附近的琴身光润如玉,温柔似水。弦是换过的,不过也无大碍。最主要的是,破宇终于能有件母亲的遗物了。
      破宇还是少年,却被迫背上了沉重的宿命。月华有时太严苛,连华夜都不懂他究竟所图为何。遵从王的嘱托培养出一个冷血的霸主?月华成功了一半。小时,破宇见了死尸还会哭泣怜惜,而现在,他虽还会掩口表示同情,内心却如同花飞水面,涟漪未起。照这个样子,他几年后一定会变得如彩绡一样……
      华夜是同情彩绡的。好端端一个英武的女子竟成了罗刹似的恶鬼,华夜觉得这中间必是历经了什么常人所未有的苦痛。他是有些多情,可他这多情又无处停栖,只是可怜着无数女子,此外便无多求了。这样的人可憎又可爱,爱的是他的心地,恨的是他的不专。

      且听这美妙音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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