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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   第二天便是七月七。明城中热闹非凡,刚入夜,天还没黑便已是花灯满街。这热闹正好遮掩了静王府后门悄悄出去的小轿。那小轿顺着永安街走着,看着与普通人家的轿子并无不同,街市人来人往,轿子也不少,没人多看一眼。公孙砚坐在轿中,手持折扇。夏日的晚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轿帘,外头灯火闪烁。出城门外,便已可以看见,那简陋的铺子在城门西边,炊烟冉冉,铺子里人影晃动。公孙砚撩着轿帘,朝那铺子看去,仿佛那里有巨大的希望。他别开眼,心里竟生出一丝近乡情怯的意味来。
      “主子,到了。”夏清在外头轻轻地说。
      公孙砚应了一声:“嗯。你在外面守着,我自己进去。”
      夏清点点头,给主子递了顶带着面纱的帽子。公孙砚接过,一步步往铺子里走去。
      今天客人格外多,都是要进城看街市的人们,乔喜桌前桌后忙得不可开交,李旭也是一边盛粥一边还炒着几个小菜,只恨没有三只手。
      “客官,就您一位?”乔喜见公孙砚进门,忙迎上去。这人一身白衣,戴着纱帽,往粥铺门前一站,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关顾这种小店的客人。乔喜心下奇怪,多打量了这人几眼。虽然他穿得简单,但那袍子的料子在灯火下闪着光,好似镶了银线织的。腰间的玉佩也是温润光滑,无一丝瑕疵,是上好的白脂玉。最廉价的恐怕是他手里这把扇子,看着并无特别之处,与他一身的装束竟有些格格不入。富贵人家的人就是奇怪,乔喜想道。放着山珍海味不吃,来这粥铺吃些清粥淡饭。虽然这么想,脸上的笑容却没落下,殷勤地道:“客官您坐,吃点什么呀?”
      公孙砚环顾铺子里,跟着乔喜在一张桌前坐下,丝毫没有嫌弃这小地方的简陋。他开口说:“来一碗粥吧。”
      “还要别的吗客官?”
      “就一碗粥,劳烦了。”
      “不劳烦,不劳烦。”乔喜嘻嘻一笑。对里面道:“阿旭,再来碗粥!”
      “好咧!”李旭应道。
      听了这声,公孙砚身体一僵,随即忽地站了起来。
      乔喜吓了一跳:“客官,您这是怎么了?”
      公孙砚似是没听到,只是转头往后厨望去。这声音他已经七年未曾听见。虽然多了些女子的柔软,但是这声音他是绝不会忘的。他脑中轰鸣,身形竟是晃了一晃。
      因为他戴着纱帽,乔喜也不知道他在看着哪里,只见他看着就要倒了似的,连忙上前去扶。
      当乔喜碰到公孙砚的手臂,他才猛然回神。
      “客官,您没事吧?”
      “没事。”公孙砚怔怔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由着乔喜扶着他重新坐下。他心下巨震,一时间好似千思万绪在脑中,一时间又好像只有一片空白。
      李旭啊李旭,原来你竟在这明城门外,我的眼皮底下,藏了这么久?!他公孙砚一向自恃察言观色,揣度人心的本事是这天下的头一份,竟没有看出她这少将军竟然是女儿身!这么多年,费尽心血,他竟找错了方向。他紧紧握着手中的折扇,闭上眼,等思绪慢慢平复。
      “这位客官,您的粥来咯!”乔喜把粥摆上桌。
      公孙砚叫住他,“再来几个小菜。”乔喜应了,看那人整了整衣袍,好似打算在那长坐。刚进来时好像并没有想久待,这不一会儿过去,便似又完全改了主意。乔喜摇摇头,又叹道,贵人真是奇怪。
      “阿旭,炒几个小菜!”
      “好咧!”里头又应了一声。
      公孙砚不紧不慢喝了口粥,又听到那声音,眼眸里半是欣喜,半是恼怒。喜这多年来的心血,终于有了回报,怒她这么多年,竟没透露半点行踪,谁知道她是不是早已忘了那个在钟离的质子。
      这一坐,便坐到打烊。
      乔喜见那人还在原地坐着,也不敢上前赶人,怕得罪了金主。这时,李旭终于从后厨出来,瘫在一张桌边,对着乔喜道:“喜哥,今日可算是忙完了。我舀粥的手都酸了。”
      乔喜没好气看着她:“你还手酸,我告诉你,我吆喝得声音都哑了!”
      “我说不能去街市吧,今日若是去了,得误了多少生意,乔伯一个人,怎么忙的过来。”
      “我看你就会找借口!”乔喜伸手弹了弹李旭的额头。
      公孙砚自从李旭出来便盯着她不放。见她跟称那小二为哥哥,甚是熟稔,眉头一皱。再看到那小二竟弹了她的额头,说不出的亲昵,眼睛一眯。
      乔喜轻声对李旭道:“那边那位金主,瞧见了没?傍晚便到了,硬是坐到现在,你说这人是想干嘛?”
      李旭听他一说,才发现铺子里竟还坐了个人,她侧过身,目光绕过乔喜,望向那桌边坐着的人。只一眼,便如雷劈了一般,呼吸都要停了。她猛地站了起来,直直盯着那人,竟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哎我说,你们这一个个怎么回事?”乔喜纳闷,怎么李旭也来这套。他突然脑筋一转,看了看那位贵人,又看了看李旭,脱口而出:“你,你们……这是认识?”
      虽说公孙砚戴着纱帽,但这天下人认不出来,她李旭便是只远远看到一个背影都能把公孙砚认出来的。那人一袭白衣,静静地坐在桌旁,手上摇着折扇,那扇面上依稀可见“上善若水”四个字。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木桌上,一下一下敲着,李旭只觉得敲到了自己心上。这简陋的粥铺,给他这么坐着,便如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一般,耀眼令人不敢直视。以前在钟离他刻意掩住了光芒,如今他早已不是那个任人侮辱的质子,而是这明城呼风唤雨的人物,气质中的雍容贵气也这么肆无忌惮地流露出来。
      李旭就这么呆呆地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脑中已是一片空白。眼前晃来晃去,全是那人昔日的身影,这许许多多的影子,全部汇聚在眼前那个戴着纱帽的人身上。
      “公、公子砚……”她轻声道,却只有自己能听见。
      公孙砚见她呆站着不动,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向李旭走去。
      乔喜这是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两人明摆着有问题,赶紧闪身躲到后厨去了。
      李旭眼中连这粥铺也没了,哪管得了乔喜。她眼里,只看到公孙砚朝她走了过来,她张开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公孙砚在她身前站定,低头看着她,也不说话,好像要把七年来没看的都补回来似的。她与七年前已是大不相同。如今她身着女装,发上斜插着个钗子,甚是随意。长发披在肩上,更添一丝柔婉之意。她穿着朴素的襦裙,身前围着围裙,上面油渍点点。她瘦了些,却还算精神。他望进她的眸中,她眸子里水光闪烁,好似七年前樊河上的花灯。以前他竟然没看出她是女儿身,不知是她装得太好,还是他太眼拙。
      他长出一口气,好像放下了巨大的重担,终于轻轻地说:“李旭,你骗了我啊。”
      李旭仿佛一直忍耐着什么,直到公孙砚说完这句话,她泪水终于决堤,竟就这么望着他,哇地一下哭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前他一直规规矩矩以“少将军”相称。不知怎的,听了他一声“李旭”,这多年来忍着的苦楚,便就突然再也忍不住了。
      公孙砚没料到她就这么哭了,还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登时也愣了愣,竟有些无措。随即还没等思绪反应过来,便已拉了她一裹,便抱入怀中。他轻拍着她的背,任她哭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都抹在他雪白的外衫上。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李旭轻轻推开公孙砚,理智渐渐回笼,猛地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不得了的事,脸上一红,忙又跳开一步。
      公孙砚见她如此,知道她终于回过神来,也不勉强,任由她拉开了距离。
      “公子……我……”李旭抬头看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公孙砚脱下纱帽,展颜一笑:“来,跟我回去。”公孙砚性子冷淡,难得笑得开怀,他本来就生的眉目俊秀,展颜笑来更是光彩夺目。李旭又呆了一阵,想是许久都没见过这个笑容。
      “回去?”李旭愣了愣,“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我府上,你还想去哪里?”
      “我……”李旭想着觉得这话不对,却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公子,我住在……”
      “走吧。”他不等她说完,便牵了她的手,往粥铺外走去。
      李旭由他牵着,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啊!喜哥和乔伯!”忙回头望去。
      “别看了,他们早就走了。”
      “走了?”
      “嗯。”
      李旭呆呆地望着空空的粥铺。的确是走了。
      公孙砚牵着李旭走到马车旁,在一边等着的夏清已是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李旭认出了他,脱口而出道:“啊,夏大人。”她又看了看公孙砚,“这……原来夏大人在公子府里当差。”
      夏清把这前因后果快速在脑中梳理了一遍,哪里还想不明白,原来这位少将军,竟然是女儿身。他躬身行礼:“少将军。”
      李旭闻言,眼神一暗。公孙砚一记眼刀,夏清猛然反应过来,“李姑娘,属下失言,请姑娘责罚。”
      李旭淡淡笑了笑,说:“夏大人哪里话。钟离少将军是女儿身这件事,还请夏大人守口如瓶。”
      “姑娘放心。”
      公孙砚看了一眼夏清,扶了李旭,上车去了。
      夏清只觉得背上冷汗津津,赶紧赶着马车往王府驶去。
      马车上出奇地安静。公孙砚手中拿了本书,也不看李旭。
      “为何不来找我?”
      李旭愣了愣,没想到公孙砚会这么问,好一会才把满腔的话,缓缓说出来:“我……我当时家破人亡,终日惶惶然不知如何度日。整天一会儿想着要为父母报仇,一会儿想着要回樊城去杀他个片甲不留,一会儿想着还住在杏园的你,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我一路南下,正遇上饥荒,身上已是没有银两,只靠跟着灾民在施舍的粥铺里勉强填饱肚子。我身无长物,空有一身武功,但我是女子,人家也不愿收我做守卫。我本想重扮男装,却又怕被人发现,有人寻仇。终于辗转到明城,城外的乔家父子是我的恩人,收留我,教我煮粥做菜,我这才勉强维持生计,慢慢适应了过来。后来我听说钟离战败,质子回国,我虽心痛母国,但说到底,那里我所有牵挂的人都已被他们毒杀殆尽,掌权的皆是我李家的仇人,大败朝燕,何尝不是他们咎由自取!”说道这里她一时激愤,握紧拳头朝马车上打了一拳。随后又慢慢平静:“比起那些,我更为你高兴,想到你终于能回到母国。你能回来,已是不易,这明城中的肮脏事又怎么会比当年樊城里的少。我想着,你肯定早已听说将军府遭难的事,也肯定知道我已经死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来找你,让你徒增烦恼?”她抬头看了看他,微微笑道:“那时公子砚与我说,跟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他看她有些惨淡的笑容,顿觉刺眼。七年前她鲜衣怒马,在樊城风风火火,一向是蓬勃如同烈火一般。如今却衣装素简,在这明城门口贩粥度日。想她当年问他为何不争上一争,如今他自然明白,他当年的回答与她现在的苦衷何尝不是同样的无奈。听她徐徐道来,这一路的辛苦,公孙砚只恨没有早些得势,早些寻了她,便也免去她这多年来受的苦楚。
      “胡说什么。”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当时说的混账话,你何必记这么清楚。”李旭抬头看他,见他目光和煦,看向她时仿佛还是那个病弱公子,眼里温柔得如一汪春水。
      她脸一红,往暗处躲了躲,想着公孙砚应该没有发现。又道:“公子这些年,过得好吗?”
      公孙砚淡淡一笑:“嗯。父皇对我还算器重。”他轻轻一句,李旭也知道这其中暗潮汹涌,便也不再多问。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找我?”
      “怎么?你以为我是偶然才去粥铺的?”
      李旭愣了愣,“我、我以为是夏大人跟你说了,你才去的。”随即又想,夏清从未见过她,又怎么知道要告诉公孙砚呢?
      公孙砚失笑,摇了摇头,想来自己多年来的辛苦,这小女子全然没有想到。“我一直不知道你是女儿身,才这么多年一无所获。这样也好,寻你的仇人自然也没有想到,才换来你这么多年来的安稳日子。”
      李旭这才明白,公孙砚一直没忘了她,竟然还没放弃寻她。她鼻子一酸:“我母亲告诉我,不许跟任何人说我女扮男装,这个秘密说不定能救我一命。没想到一语成谶。”
      “将军夫妇早就知道钟离皇帝是个兔死狗烹的小人,才留此后手。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公孙砚叹道。
      李旭默默不语。
      不时便到了王府。公孙砚领着李旭随着长廊往东边客房走去。李旭一路跟着,穿过廊间时,虽在灯下看不真切,但她还是隐约认了出来,“这园子里,种的是杏树吗?”
      公孙砚脚下一顿,也回头望了望园子。“正是。”
      李旭停在廊前,“原来只见过春日杏花,原来盛夏里杏树结果,满树金黄,这么好看。”
      公孙砚走到她身边,“以后你便能看这杏树四季变化,从开花长叶到结果凋零,再周而复始,让你看个够。”
      李旭听了,心中欢喜,跟着公孙砚继续向王府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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