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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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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
朝燕国都,明城。
清晨时分,明城外已经格外热闹。赶着做生意的买卖人,起了早排着队在城门外等着进城。收了谷的庄稼人也急着进城去换些钱,好供接下来几天的生计。城门边的一家粥铺也早早地开了门,给往来的食客一处进城前落脚的地方。
“阿旭,三碗清粥!”小二朝粥铺后面喊道。
“好咧!”一个女子应道,熟练地拿碗盛粥。“三碗清粥来咯~!” 她麻利地盛好粥,把手在身前系着的麻布围裙上抹了抹,端着粥就朝铺子里的几张桌子走去。铺子不大,一共也就五六张桌子,早上熙熙攘攘,她身形轻快地在人群中穿梭,脚步灵活。
“多谢啦,妹子!”有些食客是粥铺的常客,认出女子,便大声打着招呼。女子也不扭捏,笑着回应道:“您慢用!”
食客们喝着粥吃着咸菜,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如今可不一样,静王爷管着商户,减了税,生意也好做了。连钟离的商贩们也到咱们这儿来做生意呢。”
“那是。如今静王爷如日中天,这放在几年前,又谁能想到呢。”
“就是,这几年前还名不见经传,如今可是炙手可热。这位王爷的手段可真是……”
“你们都小心着点,如果被祁王爷的人听了,可仔细着。”
几个人皆是噤声,喝了粥留了钱,便急着进城门去了。
那熬粥的女子在桌前收着碎银,眼睛怔怔地盯着剩下的碗,似在出神。
这女子自然就是当年的少将军李旭。“他果然不是池中物。”李旭想道,心中竟有些许骄傲。食客们口中的静王便是公孙砚了。她的确没有看错他,他在钟离不过是养精蓄锐,回来再做一番大事业。当年将军府倒后一年,淮王上位,掌控兵权,与朝燕交战。威武将军早已不在,钟离节节败退,被朝燕圈走大片领地,公孙砚也在那个时候重新回到了朝燕。质子回国后,朝燕可谓是风云变色。公孙砚短短几年,已将明城搅得天翻地覆。朝燕多年来本是太子与凌王相互制衡。而这几年,先是太子党接连获罪,之后太子被废。不久,凌王企图谋反,事情泄露后被诛杀,与他亲密的几个皇子也受了牵连。而归来的质子却节节上位,势不可挡,先封了郡王,接着封了亲王,如今已是权力中心举足轻重的人物。只剩下皇七子祁王还能勉强与之抗衡。朝燕皇帝年迈,议储已是迟早之事,明城里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都抿着呼吸等着答案揭晓。
可惜……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将军了。她有些黯然,但又有些松了口气。她当年害怕他回国,知道两国必有再兵刃相接的那一天,那时她便要与他在沙场上相见。看来她多虑了,她一边煮着面,一边轻轻摇头笑道:“我不必与他成为敌人,这也算是一件幸事。”
时过境迁,她也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少年,只知道与他是朋友和知己。当时想着自己永远不能恢复女儿身,自然也没有往他处想过。这些年再回想起来,觉得当时,也许即便是现在,也是中意他的。时时刻刻想着,处处为他想到,就算千辛万苦,也心甘情愿。可不就是应了他说的。然而她明白得太晚,如今他们已有云泥之别,比初相见时,她为少将军,他为敌国质子更甚,怕是终此一生,也难得再见了。
“阿旭,阿旭!”小二乔喜在旁边推了推李旭,“发什么愣呢?”
李旭回神,“啊,没什么没什么。”她擦了把脸,怕乔喜看出她眼中快要溢出的泪水。
乔喜也没注意,说:“下碗阳春面!”
“好咧!”她应道。
她已经在这粥铺干了近六年了。当年颠沛辗转下到了朝燕都城,想到这里便是公孙砚的故乡,竟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粥铺的主人乔伯跟儿子乔喜一起开着铺子。乔伯看她一个姑娘可怜又没有亲眷,怕是逃了灾荒出来的,便收了她在铺子里干活。起初她连粥也不会煮,不过手脚麻利,也肯吃苦,爷俩多了个人帮忙也的确轻松些,久而久之便也把她当自己人看了。
她慢慢学了煮粥下面,如今几个小菜也能做得像模像样。日子虽然清苦,过得也还算平静。只是偶尔想起过去的日子,仿若隔世。当时走得匆忙,也不知道公孙砚有没有想起过她。五月五留下的那个雪白雄鹿的面具也早已不知去向。回首那几个月与公孙砚作伴的日子,竟像是梦境一般。她无意识地抚到腰边的口袋,袋里装着母亲的香囊。香囊里那片干枯的杏花瓣是她唯一留下的念想。
忙碌着一天,转眼就到了傍晚。进城买货卖货的人们熙熙攘攘地又出了城来,挑着扁担赶着马车,脸色疲惫地往家里赶去。
“阿旭,收摊啦收摊啦。”乔伯喊道。
李旭应了,拿着抹布擦着桌子。乔喜也在一旁帮忙扫地。“阿旭,这几天热得厉害,你那草棚可还凉快?”
“嗯,凉快着呢。夜里有风,穿堂而过,我那棚子虽然冬天冷,夏天可是个好去处。”李旭知道乔喜担心她,便笑着说道。
“哼,你倒是会苦中作乐。到时候热得中了暑气,可别跟我来哭。”乔喜见她全不在意似的,敲了她额头一下。乔喜平日最是精明,从小跟着父亲做着小买卖,察言观色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平日里总没个正形,油腔滑调,最是会哄着客人开心。但是客人走了,私下里对李旭却摆着一副长兄模样,向来是一张刀子嘴,叨叨着她的不是。李旭也不在意,知道他拿她当妹子看,怕她受苦。以前有食客见她标致,言语间便多了几分调笑,她倒是不在意,如果真的闹大,她的功夫也足够打得人满地找牙。乔喜却极为护短,最见不得她吃亏。他不会武功,自是不能跟人硬来,便偷偷在那人粥里加了泻药,一脸阴恻恻的表情。李旭见他使坏,也觉得好笑,乔喜却瞪她叮嘱,让她以后见了这些人便躲得远些,他有的是手段让他们有苦难言。
“我何时跟喜哥你哭过?”李旭抬头望着乔喜,“喜哥担心我就直说嘛。”她逗着他道。
乔喜脸一红,道:“你还要我担心?我看你在那草棚过得可是舒服,我担心什么?!我还是担心我跟我爹实在!”
李旭把所有的桌子擦完,微微一笑:“喜哥就是心口不一,我不跟你争了。”
乔喜恼羞成怒,正要反驳,乔伯在一旁道:“你个兔崽子不要欺负阿旭了,天都黑透了,赶紧让她回去吧。”
乔喜看了看天色,对李旭道:“行了行了,赶紧走吧,明天别迟了啊!”
李旭解下围裙,擦了擦手:“好咧,明天我来早些,不是要进城买米吗?”
乔喜点头,又叮嘱了几句,催着她回去了。
李旭沿着泥土路朝城郊走去。她住的草棚离粥铺只有几里路,走着回去倒也方便。草棚以前住着乔家的老母亲,她去世后便一直空了下来,直到李旭来到粥铺。乔家父子住在东面一些的一处农宅里,想着毕竟李旭是女儿家,住在一起不方便,便收拾了草棚给她住了。虽说屋顶是茅草搭的,但是四面墙是用土砖砌成。屋外用青竹做了栅栏,草棚周围都是树林,夏日里晚风阵阵,躺在棚里听着外面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李旭觉得大概一辈子就这么过了?想到七年前,将军府蒙冤,满门抄斩。淮王控制下的刑部来抓人时,母亲拉着她说:“旭儿,如今便是你女儿身的用处。你父亲早就料到大概会有这么一天,我们这位皇帝自小便是冷血无情。让你扮男装这些年,总希望永远也不要用上。如今到了这一天,倒是庆幸你父亲当年的决断。”
李旭心下惶恐,拉着母亲的手:“母亲,父亲蒙冤,皇上不会不顾往日父亲的好处!”
“旭儿!听母亲一句,你不了解皇上,我可是从小与他长大。快,你换了女装,现在就走!”说着,便拉着李旭到书房密道,“走!从此你便可以恢复女儿身,平平静静过一辈子,母亲也就没有别的念想了。”
“母亲!”李旭声泪俱下,“母亲,我带你一起走!我一定保你周全!”李旭恨自己一身的功夫,却无法护着至亲。以前觉得战场残酷,哪里知道这钟离都城中,繁华似锦,却暗藏杀机。“母亲!!!”李旭哭喊。
静和公主硬是推了李旭入了密道,李旭不肯,她抽出李旭腰间的佩剑,说,“如果你不走,母亲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李旭圆睁双目,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抓着母亲的手:“母亲!!”她慢慢跪下,“女儿不孝,不能保父母周全!”她嘶哑着喉咙,“母亲……”
静和公主已是泣不成声,但是想到唯一的血脉还有保命的机会,便也心下轻了许多。她柔声道:“旭儿,母亲只想你一世平安,永远不要回到这都城中来了。”说完,凄然一笑,便关了密道的门。
李旭惶惶地跪了不知多久,想到自己若再不走,岂不是辜负父母用命换来的生机。她疯了似的朝密道的尽头跑去,重见天日时,竟是樊城的郊外。她仓皇地爬起来,回望了望樊城高耸的城墙。她又往北望了望,正是杏园的方向。她心下凄然,觉得天下之大,竟已经没有她李旭的容身之处。
对于父亲的清白,她从未怀疑过,对于淮王的陷害,亦是如此。早几年,她不是没有想过回去报仇。但她要拿什么去报仇呢?凭自己这一身功夫,孤身闯入淮王府,杀了那权欲熏心的小人?谈何容易。母亲临死前送她出城,望她平安,一辈子也不要回去。如果她这时莽撞去寻仇,岂不是辜负了母亲为她的一番筹谋。这么多年来,虽然她心中愤愤,却也无可奈何。
她一声长叹,闭上眼睛,混混沌沌地睡去。
此时,静王府灯火初上。虽然是明城一等一显贵的府邸,静王府看来却极为素淡。静王不爱过多装饰,园林中也没有什么奇珍花草,一座假山,一处鲤鱼池,池上飘着几片莲花的圆叶。主殿坐落在王府的正中,殿后有一小片杏树林。静王公孙砚撑着头坐在主殿上,看着手中一卷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敲着桌面。他玉簪束发,身着白衫,腰间挂着一枚玉佩,眉目间透着一丝慵懒之色,嘴唇微微抿着,透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这时,外头一个下人在门边躬了躬身。
“说。”公孙砚抬眼瞟了瞟那人。
“主子,夏侍卫来了。”
公孙砚眼中慵懒神色瞬间敛去:“让他进来回话。”
“是。”
夏清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殿来,在公孙砚面前跪下行礼:“殿下千岁……”
“废话少说,什么消息?”公孙砚打断他的话。
“回殿下……还是没有。”夏清低下头去,额上渗出点点汗珠。
公孙砚没有说话,眯着眼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夏清只觉得在这盛暑的夜里,背脊上竟一阵凉意。“属下无能!”
公孙砚把手中的卷轴朝殿中狠狠扔了下去:“你是无能。这么一个人,找了这些年,竟是影子都没找到!”
公孙砚揉了揉额角。自从他回到朝燕,便派了人彻查当年将军府的案子。很是废了一番功夫,竟发现当年的狱卒受过将军府的恩惠,让另一个死囚化了妆,替李旭死了,瞒天过海,救了她一条命。他知道后欣喜若狂,几夜没有安眠,生怕消息有假,派了不同的人反复确认,才真正相信当年那个人,竟然没有死。之后,他便又陷入忧虑,既然他能查到这个消息,别人自然也能查到。有心人一旦知道,必然追查到底,要杀了这个将军府唯一的血脉。而他,一定要在那些人之前找到她,才能护她周全。此后,他加派了人手,满天下寻她,可过了这么些年,却一丝痕迹也无,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恼怒。高兴她竟然藏得这样好,自己费尽心思,还一无所获。恼怒她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如今他名满天下,她必然也听说他如今的地位,保住她自然是不在话下。但想到此处,他又摇了摇头。那人少年得志,是何等的风光骄傲。如今落魄了,大概也不肯来投靠昔日如兄长一般的人。难道,她已经被……想到此处,他双手握拳,已是咬牙切齿。
“主子,属下继续去查。”夏清见主子脸色难看,连忙又扣了几个头。
公孙砚深吸一口气,轻轻道:“去吧。”
夏清连忙退了出去。
公孙砚叹息一声,拿起手边的折扇把玩,怔怔的,仿佛思绪已然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