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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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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燕大军二十万,清晨出发,快马加鞭走了两天,便到了丹泉。李旭穿着侍卫服饰,跟在公孙砚身边,倒也没人多看一眼。她头上戴着公孙砚送的白玉冠,衬着乌黑的秀发,甚是好看。她许久不曾穿男装,如今又穿上,倒是有些怀念。季南州也跟着队伍一直到了丹泉,好给人一种他一直在军中的错觉。
到了丹泉城中,李旭换了季南州的铠甲,遮了半张脸,只留一双眸子在外头,不仔细看着,也辨不出来。季南州换了侍卫的服饰,准备掉头回明城。
“南州,万事拜托。”公孙砚道。
“殿下放心。一切有我。”季南州勾唇一笑,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公孙砚和李旭看着他走远,才转身往北边城墙上走去。丹泉的百姓已经被安排着南下,城中只剩下朝燕的二十大军。丹泉城小,只有南北两门,南面隔了雍江,水流湍急,不易渡过,北面便是与钟离搭界。
此时刚是傍晚,天却已经黑透,一阵轰雷,便下起雨来。公孙砚与李站在城墙上,向下望去。丹泉势高,坐落在雍定山上,此时乌云密布,城下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时不时有闪电划破天空,山间一阵惨白,随后又隐入黑暗。
“淮王的人马,恐怕明日就要到了。”公孙砚望着远处道。
李旭握了握拳:“我等这一刻,也等了许久。”她看了看身边的公孙砚,道:“我以前也想过,也许与公子要在战场上相见,没想到真的有这一天。”
公孙砚柔声一笑, “所幸你我是友军,不是敌军。”
李旭点头:“正是。如今与公子共赴沙场,便是兄弟。”
公孙砚哼了一声:“李旭,我与你才不是兄弟。”
李旭回过味来,脸上一红,“公子,你知道我说的意思。”
“哦,你说的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既然一起上阵,便要共进退……”
“那做夫妻,也是共进退。”
“话是这么说,”李旭正想接着说,突然一顿,“公、公子说什么?”
公孙砚理所当然地说:“我说,做夫妻,一样要共进退。”
李旭脸上涨红,“公子!敌军将临,你还有心思说笑!”
公孙砚展臂一揽,便把李旭圈在怀中:“我几时说笑?李旭,你还没有要入我公孙家家门的觉悟?”
李旭慌忙左右看看,见只有他们站在城墙上,心里才微微放松,小声道:“我……我……”
公孙砚也不催她,等着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是想着……”李旭瞧着他越逼越近的脸,“此役之后,若我报了家仇,还安然无恙,那便不再是钟离的少将军,而只是明城门外卖粥的寻常女子。从此之后,便赖在公子身边,要与你相看两相厌了。”说到此处,她轻声笑笑,“不过,公子是人上之人,娶了个卖粥女,恐遭人笑话。”
公孙砚紧了紧手臂,低声道:“我公孙砚想做的事,这世间尚无人能够左右。”他一向面上温和,少有流露真心,此时卸下防备,露出俾睨天下的气势。随即,又语气一转,“更何况,娘子曾说,与人相交,不过唯心而已。”
李旭听他称呼,更是火烧一般,就要挣脱他的束缚。公孙砚虽看着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手劲却是不小,李旭更是没有使上全力,公孙砚便趁机倾身上前,一亲芳泽。雨势越来越大,两人呼吸间脸上的雨滴划过唇瓣,在朦胧的水帘中,相视而笑。
第二天一早,便有小兵来报,淮王大军已经出现在城外。公孙砚登上北城墙,看见远处乌压压的一片,正是钟离军。李旭穿着季南州的铠甲,站在一侧,皱了皱眉,轻声对公孙砚道:“淮王只带十万兵马,我们有二十万。再加上,丹泉地势,易守难攻,他大费周章,却讨不了好。我这个舅舅,我还是知道一二,他一向不做亏本的买卖,这其中……想必有诈。”
公孙砚点头:“他八成跟祁王已经互通有无,他们的人……绝不仅仅只这十万。”
李旭想了想,不只十万……那其他的军马,在哪里呢?
公孙砚没有说话,似乎陷入沉思。
李旭咬咬牙,“公子,我去准备了。”
公孙砚看了她一眼,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眸色幽幽:“少将军,千万珍重。”
李旭眼中闪出骄傲的神色,仿佛还是那个樊城中风头正盛的少年:“公子砚放心,在下定当不辱使命。”说罢,便头也不回地下城门去了。
入了夜,便可见钟离大军压境,气势汹汹地向城门逼来。丹泉北门内,朝燕大军亦是蓄势待发,城中四处都是火把、兵器、战旗,一片肃杀之气。李旭骑在黑马之上,身上的铠甲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她一手握着佩剑,一手紧紧抓着缰绳,头盔上的红缨随风飘扬。她身下的马用蹄子不停地刨着土,蠢蠢欲动。李旭也倾身向前,只等着公孙砚一声号令,便要离弦而出。
“众将士听我号令!”公孙砚在城墙之上高声道。城门缓缓打开,公孙砚一声令下:“迎敌!”
随着一阵山呼,朝燕大军从丹泉城内涌出。李旭一马当先,箭一般直直向敌军而去。她手握宝剑,一路势不可挡,想要围攻她的兵士纷纷无法近她身,她一剑一个,不一时,盔甲上已是鲜血淋淋。她紧紧盯着那身着主将铠甲的人,凡挡她路的便已成刀下亡魂。她杀红了眼,嘶吼一声:“都给本将军让路!赵明修,纳命来!”
淮王转头,见一人直呼他的名字,一骑黑马,朝他直逼而来。那马上的人,全身浴血,一双藏在战盔后的眸子狠厉疯狂,竟像是地狱里来索命的阎王。他全身一软,赶紧拉马往后退:“来人!来人!快来护着本王!”
李旭一路上只觉气血翻腾,当日母亲哭求她逃命的情景历历在目,她目眦欲裂,哪里见得淮王逃走,看准时机,向他砍去,一剑便断了他握剑的右掌。淮王一声凄厉惨叫,顿时血流如注,李旭见他受伤,更为狂躁,上前就想取他性命。这时,淮王亲卫见主子受袭,弓箭一拉,李旭复仇心切,一时不查,那箭正中她左肩。她吃痛,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依然催马前行,换了左手持剑,右手抓住左肩上的箭,竟生生拔了出来,狠狠向前一掷,淮王防御不及,背上中了这一箭,差点摔下马去。他仓皇逃跑,不敢回头,心中暗道,朝燕军中竟有这等悍将,是何方神圣,竟是个不要命的主。
钟离本就人少,被朝燕大军一冲更是散乱,不多时便赶紧向北方撤去。淮王在护卫的掩饰下也惶惶然在乱兵中往营地逃去。李旭见钟离撤军,强压下直追而去的冲动。她知道淮王一向狡诈,怕北方设有伏兵,不敢把将士们往死路上领。如此想道,也不再恋战,调转马头,高声一喝:“撤回丹泉!”便带头往城门冲去。
入了城门,翻身下马,便见公孙砚快步下了台阶来迎他。这时,众将士门也纷纷入城,只听一片喝声:“季江军威武!”他们自然以为刚才冲锋陷阵的是季南州,看到他方才追杀敌军主帅的彪悍,都是肃然起敬。李旭一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公孙砚此时正好到她身边,便抬手示意将士们安静,道:“众将士辛苦,此役我军初战大捷,都是将士们的功劳!”说完便吩咐众人休息,派了医者去照顾军中受伤的兵士。安排完了后,一把拉着李旭,朝主将帐里走去。
李旭任他拉着入了帐,见里面已经站了位白须老者。
“季太医,”公孙砚对那老者道,“劳烦您了。”
老者躬身作揖:“殿下言重。”
李旭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公孙砚解了铠甲,按着坐下。那季太医打开药箱,剪开她左肩上已经和血水凝结在一起的外衫,李旭嘶地一声。
公孙砚眼睛一眯,手上还握着李旭刚解下的铠甲,手指泛白。
李旭见他神情严肃,便开口小声劝道:“公子,我没事。”
公孙砚横了她一眼。“今日在下真是开了眼,季南州口中所向披靡,彪悍勇猛的少将军果然是名不虚传。”
李旭缩了缩头,知道他动了气,也不说话。
季太医听他俩说话,脸上也没有显出任何神色。包扎了她的伤口,向公孙砚道:“殿下请宽心,王妃的伤势不碍事,这几日调养一下,便可痊愈。”
王、王妃?!李旭吃了一惊,愣愣地瞪着老太医。老太医面上无丝毫波澜。
公孙砚也愣了一会儿,不过脸上马上浮起微笑:“那便多谢季太医了。”随后转头对李旭说:“这位便是季南州的祖父,季寻,季老太医。”
李旭连忙就要起身行礼,被季太医按了回去,“王妃不必客气。”李旭不知如何回话,只得说:“麻烦太医了。”
季太医点点头,捋了捋雪白的胡须,收起药箱,便起身告辞了。
他走之后,帐中便只剩公孙砚和李旭二人。李旭自知理亏,也不敢主动搭话。公孙砚见她低着头的模样,心中一软,便道:“如今倒是老实,也不知道是谁刚刚在战场上杀红了眼。”
李旭撇撇嘴,道:“公子知道的,战场上刀剑无眼,我若是不赶在人前动手,说不定早被料理了。”
公孙砚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关心则乱。他站在城墙上观战,只恨不能与她并肩,替她受了那一箭。看着她负伤仍然对那淮王穷追不舍,更是煎熬如万箭穿心,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如今见她虽然受了伤,好歹平安归来,也就不再为难她。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包着绷带的伤口,轻声道:“你如今也是有牵挂的人,事事皆要三思而后行。”
李旭听他温言细语,又想到方才季太医那一声王妃,心中一甜。公孙砚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身体轻轻摇晃。李旭闭着眼睛,身上在战场上的煞气渐渐退去,长发披在肩上,昏昏欲睡。公孙砚看着她睡着,轻轻把她放在床上,自己也侧身躺着,就这么望着她的睡颜。他年少时便已下定决心要拿那九五之尊之位,当时不过是明白大争之世,成王败寇的道理。如今他有了心爱之人,得了王位,也是想让她拥有小小安逸的一席之地。他长叹一声,搂过李旭暖暖的身子,埋在她颈间,也沉沉睡去。
而后几日,淮王并无动作,不知是因为受伤惨重,还是在等待时机。李旭负伤,正好借着这个由头躲在主将帐中,以免他人觉出端倪。如此,过了好一阵。一晚,公孙砚正在帐中看书,李旭托着腮在床边打瞌睡,只见帐边一道人影一晃。李旭听到窸窣的声音,双眼猛睁,顺手拿起身边的长剑。公孙砚抬眸,盯着帐外。忽然那人影闪入帐中,李旭提剑就要挥向来人,只见那人进了帐之后,竟直直向下一倒。李旭这才看清,竟然是季南州。
季南州一身黑色夜行衣,身上隐隐渗出血迹,喘息道:“殿下!”
公孙砚快步上前,向外头喊了一声:“传季太医!”便赶忙和李旭一起,把季南州扶到床上。“殿下!”季南州抓住公孙砚的手臂,眉头紧皱,嘶哑着道:“明城不好!”
公孙砚见他负伤而来,已知道不是好消息,听到此处,也是手下一顿。“你先躺着,等着你祖父来看看你的伤。不急,慢慢说。”
“是。”季南州见公孙砚面色沉静,便也平复过来,缓缓道:“前夜皇上病重,祁王深夜入宫侍疾,次日早晨还没出宫。只听说皇上未愈,罢朝修养。到了昨夜,竟是关了皇城九门。我暗想不对,赶紧出城报信。途中遇到一批人,才成了现在这样。他们怕是已经发现消息泄露。”
公孙砚怒极反笑,轻声道:“他这是要逼宫了么。”
季南州道:“殿下!此时必须尽快回城,硬闯到皇城去,好做打算!殿下在朝中实力不弱,大臣们必不会轻易受祁王差遣。但是如今群龙无首,皇上在宫中生死不明,一旦驾崩,殿下如果不在明城,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小子!”说到此处,季南州一时情急,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季太医此时赶到,看到躺着的季南州,斥道:“没出息的东西!”
季南州见祖父进来,顿时矮了一截:“爷爷,饶了我吧,我千辛万苦,就是为了给殿下送信啊!”
季太医不理他,只低头开始处理伤口。公孙砚沉默着,似在暗暗衡量。李旭在旁听了,看向公孙砚:“公子,事不容缓,你必须即可启程,回明城去!”公孙砚听她这么一说,便明白,她并不打算跟他一起回去。李旭目光坚决,继续道:“公子,我尚未完成使命,必须留在丹泉。季大人受伤,不如我与他一起留在这里,等退了淮王,立马赶回明城。”她深吸口气,“我只会领兵打仗,不懂权谋之术,在明城怕也不能助公子一臂之力。你我各自有各自的抱负,此时已到了生死关头,更不能功亏一篑!”
季南州听了李旭这一番话,竟怔住了,对这位钟离的少将军更是升起几分感佩。人道女子纤弱,只知道儿女情长,却不知这位巾帼英雄,在小爱与大义之间的抉择,如此坚定。
公孙砚听李旭说到此处,仰头长笑一声,握起李旭的手。李旭与他对视,只觉得,浩瀚星海,万丈江河,尽在他眼底眉间。“我公孙砚何其有幸,竟得了你这么个妙人。”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李旭,我此去定了江山,等你回来,便与我共拥天下!”说完,也不留恋,松开李旭,只对季太医道:“南州便交给您了。”之后,便转身离去。
李旭见他出了军帐,双肩一松,眼中已是迷蒙。季南州不忍,安慰道:“少将军不要担心,殿下身边的暗卫功夫高强,一定不会有事。”
李旭点头朝他笑笑,道:“我不担心。我早就知道,公子砚是人中之龙。既然是龙,又怎么会怕这些牛鬼蛇神!”
于是,李旭守着丹泉,公孙砚奔着明城而去。这两人一个明快,一个内敛,一个快意恩仇,一个韬光养晦,一个喜怒哀乐皆在脸上,一个言笑晏晏却深不可测。这貌似不相干的两人,却在相遇、失散、又再相遇间,生死相许。危急时刻,亦是心意相通。世上有情人,皆为情所累,而这两人,却因为这段情谊,在彼此都将要面对的困境中,更为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