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明月夜》lulu无为

9、誓约 （一）

　　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了，东边天际一轮红日冉冉，炽盛周天。槐树上盘绕的乌鹊还不见散，老管家指使着两个家仆抱着竹竿敲打了一气，乌鸦却一只也不见飞走，啼鸣声倒是越发骇人了。
　　卷耳依旧僵立在门边，一言不发。崔三朝她招招手，道：“过来说说话！再近点！”
　　崔三仰头，瞧着这个或许略带胡人血统满身侠气的姑娘，心中无限感概，“师父让你过来，你心里定然是不愿意的吧？待这阵子过去，我身体好些了，便求师父让你回去罢！”
　　卷耳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将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你别担心，我与她好好说，她定然同意的！”
　　“不，我愿意一直跟在姑娘身边的！”卷耳急忙解释。
　　“为何？”
　　“我要报恩。”
　　“小恩小惠而已，当不得如此。卷耳这个名字是当日随口取的，你若不喜欢便该改了。”
　　“我喜欢啊。”
　　“瞧见这些乌鸦了吗？它们应该并不喜欢这里，”崔三指着那一树恼人的鹊子，“可它们怕是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魇住了，只能生生困死于此地。卷耳，我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像这些乌鸟一样，被困在我身边的人，很多很多，你还有机会的，我给你机会。”
　　“我真心想要陪在姑娘身边。”卷耳直视崔三，神情庄重近乎一字一顿地说。
　　崔三有些意外，却也不再说什么。两个家仆已退到了中庭，在老管家的呼喝声中互相推攘着不敢上前，别院的婢女小厮也渐渐围拢过来，老管家点名出来帮忙时却又一溜烟地跑开了。崔三心中有些气闷。卷耳侧身站着，还是方才的姿势。
　　“记得你从前是个跳脱的性子，怎么几年不见倒改了脾性？”
　　“我——我先前在山里野惯了，师父说到了府里要守着规矩，不然会叫撵出来的。”卷耳低着头，有些局促地扯着衣角，“说实话，从前在府里学的那几天规矩，我早就忘光了。也不知该如何守这规矩，所以，也不敢乱说、不敢乱动的。”
　　“师父说的没错，当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崔三不禁莞尔，“罢了，也别拘着了，府里规矩学个样子就成了，在我这里还像往常一样便好。该吃吃，该闹闹，若是要练功咱们院外有块空地，回头我找人收拾出来，待我身子好些了，你也带我练练门中的把式。”
　　卷耳惊得瞪眼：“还能这般？不行，师父交代了，要按规矩来的。”
　　师父便是最不受规矩的，崔三腹诽，“往后你要长久待在这里的，还是自在些的好。你方才还说要一直陪我，莫不是浑说的？”
　　“不是不是。姑娘莫恼，往后我都听你的！”
　　“好，那叫声‘师姐’来听听！”
　　卷耳有些尴尬道，“姑娘，咱们门中是按年岁序齿排辈的。”
　　“我与你一般大的，说不得月份比你还大些，”崔三眸子黯了下来，说话声也带了几分悲戚，“只是这些年没怎么长高罢了！”说罢又自嘲地笑了笑。
　　“姑娘……”卷耳替崔三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于是轻轻地唤了声“师姐”。
　　崔三哈哈大笑，拍着卷耳夸了声“乖”。卷耳气得咬牙切齿，整个人都鲜活生动了起来。崔三点点头，总算是满意了。
　　“卷耳，你功夫练得如何？掌风可还行？”崔三忽而正色问道。
　　卷耳见问她功夫整个人都认真了起来，与崔三说了一堆内功与气息的修习细则，却还没绕到掌风这事上来。
　　崔三指了指桌上的香炉，问道，“那这炉中香灰，能否用掌风打到树干那边？”
　　“这……”卷耳被问得有些蔫，委屈道，“平日里不是这么练的。”
　　“那弹丸呢？你弹丸打得准吗？”
　　“准，准，百发百中。”终于有机会找补回些面子，卷耳跃跃欲试。
　　“你去替我找些软蜡来。”
　　卷耳自怀中套出了一个四方布包，展开后，布包上缝了零零总总二三十个暗袋，里头整整齐齐归置了各色物件，蜡块与火折子里头都有。
　　崔三狠狠感叹了一把这包裹之巧思、物品之实用。卷耳不好意思的说道，“布包是临来时师姐们送的，专门放暗器用的。我——因为统共没几个暗器，空下来的内隔便用来放这些常备物件了。”
　　崔三走到床边，自枕头底下取出那只涟漪浮萍香囊，仔细地系于腰间，“这布包是个好东西，回头她们带你去换衣服，别叫嬷嬷们扣下了。就说是我说的，让她们不服来找我。”
　　崔三从香囊中抓出一撮青灰色粉末，拿蜡封成了只鹌鹑蛋大小的弹丸，做好略有些不满意，“就是丑了点！”拉卷耳到窗前，寻了个“绝佳”的位置，崔三指着槐树干上的一处凸斑对卷耳道，“就打这处，要将蜡丸打散，你瞄好了，千万别——”话音未落，卷耳手中蜡丸已然出手，穿过层层乌鸦，正打在那处凸斑上，蜡衣应声而碎，青灰色粉末四散开来，这整个树冠缭绕在一片青灰色的“仙气”中。卷耳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刹那之间，鸣叫声戛然而止，只见树上百十只乌鸦阙然而起，腾空而飞，争先恐后地互不相让，一时之间小小一隅院落倒叫它们遮蔽了天日，点点红日之光透过羽翼的间隙，映出片刻斑驳瑰丽。这一幕，直到许多年后，卷耳一直不能忘怀。三姑娘站在交织错落的光影中间，神情平静而寥落，像极了远古画卷上的仕女图。可不知为何卷耳自这份平静隽永背后，解读出一层惊心动魄的力量，这层领悟来得毫无道理，说不清道不明的。只觉得三姑娘那样遥远，她们之间这几步的距离，隔着万水千山的孤独寂寞。
　　很快，鸦雀散尽，又恢复了小院中一方艳阳青天。三姑娘唇边漾起一抹浅笑，轻轻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果然。”院中的一众仆婢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惊诧不已，有人刚巧抬头看见窗前三姑娘那一笑，但觉“浑身发冷，妖邪异常”。
　　崔三拍拍卷耳，嘉许道，“不错不错，准头甚好！”阳光丝丝缕缕地洒在她背后，崔三笑得温暖明媚。卷耳觉得这才是人间该有的烟火气息，心中宽慰。
　　“卷耳，窗户关好，我小憩会儿，记得午膳时叫我。”
　　外头家仆渐渐散了，青灰色尘絮缓缓落地，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子苍松、白檀、花椒、薄荷脑交织的古怪味道。整个院落笼罩在长安城暖絮祥和的晨光里，除了一地鸦毛，与往日也并无二致。

　　日到中天，怀忧阁小楼上蒹葭轻手轻脚地忙碌着，床榻边卷耳席地坐着，谁劝都不走，直说要守着姑娘。
　　崔三是被饿醒的，睁开眼便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起身一看是蒹葭在摆盘布膳，略微有些讶异：“都回来了？”
　　蒹葭答道：“紫苑、琉璃还在庆熙堂里，张嬷嬷据说单独辟了地方审着，其余的几个也都陆续放回来了。老夫人说姑娘身边缺不得人，便将我打发了回来。”
　　说话间菱枝、霜露两个丫头便进来侍候崔三起身了。菱枝是家生子，原也是大夫人房里过来的，因年龄大了，过完年便准备要发嫁，是以也有些日子没近身侍候了。霜露年纪小，本是在院里洒扫打杂的，蒹葭见她还算伶俐便叫过来临时替了紫苑的活儿。两人做起事来倒是手脚麻利，崔三觉得颇为妥帖受用。因有些日子没见着菱枝了，便多说了几句家常，这才知道菱枝是要嫁到城外的村户上的，虽说上富贵，到底也是殷实本分的人家，菱枝也很是满意。崔三也替菱枝高兴，便让蒹葭拿一对年下打的竹鼠金裸子给菱枝添妆。蒹葭笑着应下了，菱枝拜谢后便带着霜露退下了。
　　蒹葭的祖父是跟着崔老太公的心腹之人，当年为护着老太公死在了去古州的道上，是一等一的忠仆。崔家起复后便提拔了她的家人，如今她们家俱已脱了奴籍，她的两个伯父在外头帮崔家经营打理着生意，便是她父亲这个不成器的，也是府里最得脸面的管事。是以，即便出了昨夜那档子事，察明无关后也是立即将她放回了。蒹葭的性子平日里也是四平八稳不拔尖不贪功的，到底是有些背景，不用自己赤手空拳去搏前程。崔三一直觉得，蒹葭虽然看着和善可亲，眼光却是再高不过的，菱枝许的那样人家，她定然是看不上的。
　　崔三走到卷耳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裳道，“怎么没跟着去换衣裳？”
　　“说好要在这守着你的。”
　　“嗯，晚点换也没什么的，回头叫蒹葭领你去。对了，你以后便跟着蒹葭学规矩吧，她脾气是顶好的，必然不会叫你吃苦受累。”
　　卷耳也算乖觉，立刻喊了声：“蒹葭姐姐！”便要行礼。蒹葭立刻过来拦了，笑道：“又不是拜师，大家以后都是姐妹，快别折煞我了。”
　　崔三难得也跟着笑了，“蒹葭你可要好好照顾我的小师妹，她从前性子很是活泼，来府里倒是有些怵了，你以后纵着她些，别让她觉得受了拘束。”
　　这番话听下来，蒹葭也不由咋舌，面上到底不动声色应下了。

　　饭后蒹葭替崔三收拾妆扮，准备往前厅“见客”。
　　崔三的妆扮说起来极为轻省。梳个双丫垂鬟髻，一边插一把玛瑙攒珠宫梳，颈上挂一只红宝石缕金盘螭项圈，常袍外再套一件宝相纹蜀绣织锦披风，如此也就成了。脂粉钿黛也是一概全免，横竖就是个孩童妆扮。
　　说来崔三也是有些难过，长安城里如她这样半大的小娘子，早就开始花枝招展地捯饬起来了，郑珝和卢思涵早就是妍妍姝丽的少女妆扮了，就连比她还小半岁的范九微都开始试着上妆面梳高髻了，偏她，镇日里还顶着个丫鬟头跑来跑去的。倒也不是没试过，年前，她从郑珝那里得来一套翡翠蝴蝶头面，回来便央着琉璃替她梳了个随云髻，步摇花钿插了满头，再精心地上了个妆面，又专程寻了件广袖襦裙穿上。待一番妆扮停当，整个人却是怎么看怎么怪，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子违和突兀，完全撑不起这套行头，倒显得滑稽可笑。崔三倒不是长得不堪，她五官精致小巧清丽非常，再加上身量也小巧，整个人就应了一个小字，瞧着极为稚气，那些美丽繁复的少女衣饰到她这里都是难以驾驭的。总之，经此一遭，崔三算是彻底绝了打扮自己的念想了，一切听从安排便罢了。
　　卫媪带着一个丫鬟一同过来，要引崔三往前厅去。崔三吩咐蒹葭带卷耳下去安顿，便随着她们去了前厅。
　　前厅正堂上，老夫人正同两个衙差寒暄着。待崔三上得堂前，才发现这两名衙差一个极为年轻，另一个却极为老朽。如此阵仗，倒真是始料未及。
　　在万年县衙中人看来，兴宁坊这一趟绝不是什么好差事。崔家起复没有几年，如今长房老爷崔璩在朝中也是官位不显，只任了个从五品的礼部郎中，这在高官遍地的长安城着实也不算什么。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放眼整个大唐，博陵崔氏也是数一数二的门阀大族，崔郎中那亡父又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保不齐哪天是要进凌烟阁供奉的，再加上祖上还有个荫封，运道好了指不定还能袭个爵位。最紧要的是，崔家的那位老夫人是京中出了名的硬骨头，在老一辈的命妇中，算是一等一的霸道难缠的，没办法，谁让人家是“皇亲国戚”呢。便是这样的人家，他们县尉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硬生生地驳了人家的颜面，非要定在今日来问讯画押。如此这般，苦的到底是他们底下人，若是叫这些权贵记恨上了，一个不好便是万劫不复。是以，当听说要出这趟差事时，都是百般推脱千般不愿的，最后只得推出了这么两人，一个初来乍到没有根基，一个老眼昏花受人排挤。
　　老夫人见崔三过来，便替她引见，年轻的那位是顾都头，年老的是常典史。崔三与他们一一见了礼，老夫人便说要到里间休息，有话尽管问。
　　说是“里间”，不过是隔了展实木屏风，卫媪扶老夫人进去“歇息”，那婢女便留在前头伺候茶水。顾都头想说如此怕是不妥，却叫常典史岔开了话头。在婢女的接引下，两厢便都落了座，由那顾都头问话，常典史做着笔录，那婢女也不见真的侍奉什么茶水，只自顾站在崔三身后。如此，崔三心下便安定了许多。头一回受官府查问，倒也颇为顺畅，那顾都头问得也是仔细，崔三一一据实以答，说到后头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顾小都头倒很是满意，只苦了常典史那执笔的右手，后头两天举箸提笔俱是艰难。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常典史见差不多了，便示意要收束画押。顾都头却还揪着几个问题想继续追问，常典史一看时辰有些心慌，忙把顾都头拉到一边，低声道：“都说礼部放衙放的早，咱们这趟本就是来添堵的，别再自己往跟前撞啦！”说罢也不理顾都头，径自将笔录送到崔三跟前，请她过目画押。此时老夫人也歇息好自里间出来了，与两位又一番客套后便坐回了堂上。卫媪这边已将笔录接了过去，递给老夫人过目。崔三这厢倒是轻省多了，只等祖母点头，便画押按了手印。常典史见此间事毕，恨不能脚底生风，告辞离去。偏顾小都头临走时道了一句：“后会有期！”惹得老夫人十分不快。
　　卫媪与那婢女出去送客，却独自回来了。老夫人笑道，“那是问县令夫人借来的，平日里她常去给他家老爷送饭。”安排如此用心，崔三也是感激的。
　　回到怀忧阁时，小厮送来了安邑坊范家的拜帖，九微明日将要过府探病。拜帖里还夹着封花笺，封面上写着“惊闻崔君新病欲访”，打开红泥印封里头却是一首小诗：

　　新岁亲长束家严，唐门茶酒憾不前。
　　与君相别隔元日，算来未见已经年。
　　闲来塘边数枯草，惊闻贵府起风烟。
　　恨无先知常携策，幸而身安且志坚。
　　相约明朝辰时正，怀忧小楼博君颜。

　　这便是范九微一贯附庸风雅的做派了，文墨不通的却还不放过一切机会吟诗作对，崔三瞅着花笺不禁笑得开怀。
　　蒹葭携卷耳进屋，又给崔三添了茶水。看到拜帖便笑道：“原来是范家姑娘要来，难怪姑娘如此高兴。”崔三叫蒹葭研墨，一扭头见卷耳着一身浅绯色裙衫，外头罩一件胭朱夹袄半臂，不由夸道：“这身倒是衬你，看着也喜庆。”卷耳说，是蒹葭给挑的，崔三欣慰点头。
　　“姑娘，这画的是何物呀？”卷耳趴在一旁看得摸不着头脑。
　　“是个芙蓉玉做的随身物件，你回头带一张给前院的南烛，让他得空了上外头铺子里打听打听。”
　　“姑娘打听这个作甚？”卷耳随口问道。
　　蒹葭想提醒卷耳莫要跟姑娘问东问西，让你做的去做便是。想到姑娘午间的吩咐，便又忍下了没说。
　　“答应了别人要替她寻寻看的。”说话间又画起了第二张。
　　“什么人便这般上心？是那范家姑娘？”
　　“并不是，只是萍水相逢之人。但既答应了人家，也是要全力以赴的。”
　　蒹葭到底忍不住劝道：“姑娘，我们自家内鬼还没抓着，哪有这功夫管这档子闲事呐！”
　　“祖母那边不是进展不动了吗？既然僵住了，不如做点别的。”
　　“这症结是在二房里吧？如今老夫人也是看重姑娘的，姑娘为何不再去庆熙堂使使力？”
　　崔三久久不答话，抬头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蒹葭。
　　“奴婢僭越了。”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情愿。
　　“蒹葭，我一直以为，你在这府上是只管做事的。”
　　“奴婢愚钝，去年里听姑娘读左传，无意中也听得一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左传里头，却还有一句‘唇亡齿寒’。”蒹葭的心，竟比她猜想得还要大吗，还是一切另有隐情？“放心罢，我没那么容易再死一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