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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誓约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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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西街,鸣珂曲。位居长安年下当红酒楼榜首的九霄楼里,迎来了两位相貌平平无奇的男子。
小二急匆匆迎上来,“二位客官,小店就要打烊了,您看是否移步隔壁?”
其中一位长着八字眉、眯缝眼的彪形汉子怒道,“隔壁?隔壁那是花楼!你当老子是什么人!”说罢推推搡搡地就要动起手来。
一旁那位长驴脸三角眼的瘦弱郎君连忙上来劝和,一通“仁义礼智”下来却丝毫不见成效。他摇着头自袖中摸出个土灰色麻布钱袋,随手往那小二怀里一掷。小二起初还有些嫌弃,打开一瞧竟是满满一包银子,不由傻眼,“这得有多少两啊?”
长驴脸笑道:“方才掂了掂,差不多三斤。楼上天字一号厢房,到丑初,够吗?”
“够了够了,通宵都够了。”小二笑得一脸谄媚,“客官来点什么?秋露白、竹叶青、蓬莱春、西域的葡萄浆,应有尽有。”
“你们这不是吃茶的吗?”八字眉一脸蠢相地问。
“客官说笑啦,白日里那几个茶水钱哪里够支撑咱们这么大的排场?”小二边引两位上楼边说道,“咱们九霄楼里不光酒好茶好,各色菜品更是一绝,不是跟您吹嘘,这前前后后的‘街坊邻里’每晚都从咱们这走的宵夜。话说回来,也不是谁都点的起的,左不过‘每家每户’那几个花魁头牌。”
八字眉扫了眼楼下厅堂,这个时辰,虽已是觥筹阑珊之际,也还是宾客满盈,热闹非凡,“既然生意这样好,为何又要早早打烊?”
“客官有所不知,咱们东家说了,咱们是正经酒楼,做的是正经生意,没道理学勾栏瓦舍那般熬灯拔蜡的,反倒失了正派体统。”
八字眉笑问:“那你还做我们生意?”
“咱们东家还说了,跑堂做事要懂得变通,千万别跟银钱过不去!”
八字眉点头道:“你们掌柜说的甚是有理!”
说话间已来到了厢房,小二一通收拾张罗,又殷情地问二人:“要不要来些酒水小菜?”
“蒸豚、炙鸭、鲜鱼鲙、乌鸡羹,再拣两样时令小菜,来一壶寒潭香!”长驴脸随口点几样菜。八字眉一脸诧异地望着他。小二赞道:“客官可真是个行家!点的俱是咱们楼中的拿手菜。那这位客观可还有什么要添的?”
八字眉气闷道,“给我单独上壶茶水!”扔了锭银子便将小二打发了出去。
“怎么这会子倒端得斯文古雅了?”长驴脸挑眉笑道。
“这俩月长安城里胡吃海喝的,长了一身膘,回去倒叫兄弟们笑话。今儿晚宴也没少吃,再喝点茶寡寡,这厢菜色纵使千般好,也是一口不能再吃了。”
长驴脸将八字眉上下打量一番道,“尉迟这身形刚刚好,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费个什么劳什子劲忌口?”
八字眉丢了个白眼过去,问道:“倒是你,不是过的‘修仙’日子,过午不食的吗?”
“我不过是不爱进食,寻了个借口而已。” 长驴脸咧嘴一笑,“如今却不同了,我须得好好吃饭,速速贴膘。”
八字眉一径追问,长驴脸倒是也不说为的什么。八字眉挪到长驴脸身边,伸手“轻薄”了一把长驴脸那驴样的脸颊,“哟,手艺见长呐,笑纹都如此逼真。今日如此爱笑,有些不同寻常呐。”
长驴脸瞟了他一眼道:“过奖过奖,尉迟这幅尊容才是见了功力的,要不是你腰间那破香囊,方才在巷口便险些没认出来。”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酒菜茶水便陆续上来了。八字眉喝了小半盏茶,到底忍不住尝了口酒,这一喝却是意犹未尽,便要叫小二再上一壶。长驴脸拦道,“喝吧,给你点的。我这酒量,回头再吐了,这些倒白吃了。”
八字眉倒也从善如流,道:“那我只饮酒,不吃菜便罢了。”说罢便惬意地酌着小酒看着长驴脸皱着眉一口肉一口粥地往下咽:“李小四,你今儿不对呀!魔症了罢?”
长驴脸也不理睬他,又硬着头皮喝了一口粥,便将碗碟推到了一边:“来,咱们聊点正事。”便伸手倒了杯茶,要以茶代酒敬八字眉:“尉迟兄,小弟此间有一大事,须得兄长相助。”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八字眉干了杯中之酒,便笑道:“你这般恭敬,我竟有些拿不准了,莫不是要找我杀人放火?”
“放心放心。”长驴脸腆着脸靠近,附在八字眉耳边一通耳语。
“其他好说,只是法师是家母座上贵宾,且好歹也算你我半个师父,这一趟也是受家母嘱托才同我来的长安。如此行事,实在太过冒犯了,不妥不妥!”
“我若是对他坦白,将那身行头借上一借,或是请他亲自出面,你道他会应允吗?”
“李小四,你究竟所为何事?要费这些周章?”八字眉皱眉道。
长驴脸附八字眉耳边又一阵耳语,那八字眉脸上的容色也煞是精彩,肥厚面颊听得一抖一抖,仅剩一线的眼目时不时地泛着幽光。
“你今晨方才装病造谣,催着他家过定冲喜。现下人家爽快应下了,这会子你却又千方百计诓人退婚。如此反复无常,实属小人所为!”八字眉忿忿道。
“从前以为,她家中亲长最是偏宠她这个幺女,谁知到大事上却这般不管不顾的将她往火坑里推。”
“你谋划时便应当想到会有此结果。”
“是是是,原想着既有婚约成亲不过早晚,提前过定又有何妨?可先借大定之礼将当年亡母遗物取回,待她年岁长些便娶亲过门,反正咱们这些人的姻缘婚配,佐不过父母宗亲媒妁之言,是谁又有何区别?可是,尉迟——”长驴脸双眼泛红,“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出今日。遇见她,那一刹方才知道这世上竟是有这样一个人的,一旦她入了你眼中,人世间繁花似锦姹紫嫣红都不过是烟云罢了。这些年我头一次觉得,苦痛艰辛原不算什么,能遇到她,俱是值了。尉迟,我不想认命了,为了她,我想要搏上一搏!”
“这——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行这诡诈之计!”
壶中酒尽,长驴脸叫小二将酒坛子搬来,八字眉拦也拦不住。
长驴脸举着酒杯陪着八字眉又喝了两盅,炉中炭火噼啪作响,便觉屋中燥热难当。长驴脸踱步窗前,桐油纸胡的雕花窗被一把推开,但见楼外曲弄中一片灯红柳绿歌舞方兴,他觉着夜风清凉难得舒爽,当窗出神,久久不离。
八字眉又是几盅酒下肚,觉着有些单调,然而,方才话已说出,便坚决不愿碰桌上那些菜肴的。于是,寻思着同长驴脸说说话下酒,谁知那长驴脸端立窗前,足足半柱香的功夫,一动不动,声息全无。八字眉见势不对,连忙唤了几声。
“别叫!活着呢。”长驴脸依旧背对着他,懒懒应道。
“今晚月色倒是清朗,做人立世便当如这清风朗月,不到万不得已,便不该行那般阴诡欺诈之事。小四,你情窦初开,一时情迷也是有的。来,我祝你早日想明白!”八字眉举杯又是一盅,自顾喝得痛快。
“尉迟,若是有一日你终于寻得那送你香囊的女子,而她已是罗敷有夫,你待何如?”这是在换个法子攻心。
“不会的,她年岁小的很,又是贵家女子,哪里会这般早就成亲?最多再三四年,我便将这长安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她找出来。”八字眉得意的有些欠揍。
“呵呵,三四年?”长驴脸临风而笑,“‘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你找了她也有三年了吧?三年前,你才多大她才多大,再有个三四年,呵……便是你们在长安城的茫茫人潮中相遇,还认得出彼此模样吗?不知名不知姓的,你与她注定是有缘无份的,尉迟,该想明白的是你才对!”
“法师说过,丙辰年,我会在长安遇见她。”
“怪道你这般笃定,呵呵,可你也该知道,这相见也未必就有结果。”
“法师还说,我与她缘分匪浅。”
长驴脸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座,“我还真想看看如你们这般是怎么再续上前缘的!”
“好说好说!”举杯又是一盅。
“你是遂心顺意了,见我这般落魄伤神的,却也不拉上一把?也不怕老天看不过眼,将你的好运道收了回去。”
“你又胡说,我若助你行那不义之事才是害了你。你若真心不愿定下这个亲事,大可以去范家负荆请罪,你将情由好生与他家说清楚,再将自家态度表明。人家也断不会硬将女儿送与你家的不是?”
“尉迟呐,到底是年少不知事,憨直的很呐!你这性子,若是生在咱们中原大族里,且不知要死多少回呢。”长驴脸啧啧摇头。
“你少来唬我。”
“兄弟,真不唬你。你虽长我一两岁,但在人情世故上那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呵呵,这一两年当真是‘虚长’了。也是你母亲将家中把持的太好了,才叫你这么多年懵懵懂懂地,活的那叫个刚直随性。咱们俗务上的这些细枝末节、弯弯绕绕,你怕是连想都懒得想吧。
若真如你所言行事,我去低这个头,又带出个这般情由,我家便从此在范家面前抬不起头了,这般带累家声,我父亲定是先容不下的。若是此事再传扬出去,那范家也是下不来台的,范家姑娘日后议亲也必定艰难。
大族婚约退婚的,也不是没有先例,哪里能这般直来直去?都是要用那软刀子磨人,万事都不言明,便还虚情假意皮里阳秋的敷衍着、熬着、耗着。待对方耗不起了,大多也都当吃了闷亏,私下里默认点头,也就云淡风轻的将那婚约一笔勾销了。待风头过去,两家再将谣言辟过,便互不相干各自嫁娶了。也有那认死理不肯吃亏的,两方心知肚明,旷日持久,端看谁稳得住了。反正耗到最后总有一方撑不住低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家都讨不着好,便是这婚事最后勉强成了,日后也注定是对怨偶。
我这般急着退婚,说到底对双方都好。快刀斩乱麻,两相干净,那范家姑娘也好早日择出来,别叫那流言蜚语的拖累了,耽误了另觅佳婿。”
八字眉边喝酒边点头,听得很是入神,只是那一缝眼神里透露出探究与怀疑。
长驴脸端起酒杯又陪了一盅,继而道,“我也想坦坦荡荡做个磊落君子,可是,势不容人呐,尉迟,我要守的东西太多,手中筹码又太少,便只能躲在暗地里,用这些阴谋诡计去谋划计较。
亡母当年与范家三夫人定下这桩婚约,也是一场姐妹情谊。这些年我离乡背井,三夫人多番打探我下落,又多次以唐家势力相助,这些情义我原都记在心里。如今,我既有了心上人,便不能再多耽误范家姑娘了,此事早些解决,于她只有好处。日后我再想办法补偿她,定然不叫她吃亏便是!”
八字眉长叹一声,道:“是,你说的都有理。说的这般委屈,谁拦着你光明磊落了?谁逼着你这般殚心竭虑了?还不是因为你钟情了别人了,你若是钟情那范家姑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长驴脸喝下一口酒,捶着胸口道:“尉迟,你这话说得好生无理,情之所起、心之所动哪里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你又为何钟情那‘香囊姑娘’,为何偏偏是她让你念念不忘?”
八字眉架不住他再三逼问,便道:“她,自是不同的。那年初见,她小小的一个人儿,一言一行都那样端庄有礼,我记得她怯生生地跟在我身后,说话那样轻缓那样温柔。当年我初来长安,一路颠沛流离,潦倒落魄的很,便是如此她都未嫌弃我,对我青眼有加,后来还专程遣了丫鬟去驿站寻我,给我送了这香囊。我听说你们中原姑娘送香囊都是定情来的,想她小小年纪眼光便这般好,于市井陋巷中识得我这颗明珠。还有魄力有胆识,用香囊向我表明心意。最紧要的是,她对我一往情深,这让我很是感动。”
长驴脸听着听着便伏倒在地上,闷着头一抽一抽地笑得不能自已。
“尉迟呀,情窦未开便是这个样子了。别担心,日后你就明白了,你与她一辈子遇不着也是不打紧的。呵呵呵……你原来喜欢这一型的,放心,交给兄弟了,日后一定留心替你寻摸个出色的中原小娘子。”
“不用你乱牵线,我与她有缘有份,四年后就重逢了。”
“呵呵呵……年轻啊……不懂情为何物……”
“李小四!你又醉了。”
“没醉,还没醉……不过快了,明知我酒量浅,你也不拦着点!”长驴脸皱眉低声道,“尉迟,这些年我一直在找的会稽山虞家族印,很可能便是当年许婚的信物。事关重大,你不能袖手旁观呐!还有,不管你如何决断,明日卯初,一定叫我起身!”
“原来如此。”
“尉迟,多谢你了!”
“我还没有答应。”
“再告诉你个秘密,你口中的法师,在我们中原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长驴脸说完“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吐完他便开始哭闹,八字眉心知他这回是醉透了。
“吃的都吐完了,叫小二再上菜来……她是个丰腴的美人,我要壮硕些才好和她般配……尉迟,我今天很欢喜的,即便千难万难,我心里也是欢喜的……”
长驴脸跑到窗前,对着窗外大喊大叫,八字眉连忙捂住他的嘴,长驴脸指着他一通笑又一通哭,“我们都是寄生在黑暗里的人,连自己的面目都不能有……可是我有她了,她便是夜霾尽处的晨光,是历尽千劫后的奖赏……她执掌着大唐最神秘的门派,她是武家人,武家人又有什么干系……又有什么干系……”
八字眉好不容易将他拖回座榻,他又起身歌舞,步伐凌乱看不出跳的是什么,歌声倒是低沉婉转颇为动听,唱的依旧是从前那首:“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他唱累了便倒在地上,口中尤念着:“武晋遥……晋遥……”
八字眉瞧着他,沉痛极了:“真不该又让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