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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离魂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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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漏一声一声,似要穿透耳膜。冥冥中一道光芒拂拭着她,唤她睁开双眼,尽管眼皮那样沉重,眼眶那样干涩。
床头一盏残灯,火光微弱摇曳,崔三茫然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这是怀忧阁,她此刻正躺在自己闺房的卧榻上。原来一切都是梦罢了,为何竟像走过一生一世那般漫长疲累?
不,似乎有什么不同了。崔三试着翻个身,发现四肢僵硬酸痛。这床前何时多了一道屏风?她想叫人进来问个究竟,却发现喉咙干涩无比,只能发出“吼——吼——”的气声儿。崔三心慌,挣扎着坐了起来。
此时,山水绨素屏风上映出了一个浅浅的人影,转眼就绕过屏风到了床前。一个苍老的女声道:“先将这碗喝下。”崔三一抬眼,整个人如雷轰顶,“梦中”之事纷纷回想了起来。苍灰道袍,缂丝面具,如雪白发……崔三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这白发道姑便捏开她唇齿,将一碗汤药尽数灌下。
“咳——咳咳——你,你,你为何在此?”崔三回过神,一碗汤药已然下肚,这喉咙像是润洗过一般,倒能勉强发声了。慌乱间也没顾得上礼数,指着道姑便质问起来。
白发道姑也不以为意,浅浅一笑,便道:“你祖母请我来给你治病的。”
“病?”
“确切的说是中毒。”
“谁?”
“我只管救下你的命,至于查案,那是官府的事了。”道姑以为她问谁下的毒。
“你是谁?”
“贫道法号上宣。”
“上宣——上宣真人。上宣?牵怨姬?”
“多年未听人提过这个名号了。”语气甚是唏嘘。
“您竟还活在世上,甚幸甚幸!”崔三一时语无伦次,若不是身子虚脱,定是手舞足蹈了,“晚辈无礼,真人莫要怪罪!”
当年祖父讲过,牵怨姬此人,能通阴阳、明鬼神事,其人侠义为怀、悯世间悲楚。曾多次协助衙门办案解开蒙尘之冤屈,颇得女皇倚重。传说她少年时便游历江湖,江湖中人便为她取了这“牵怨姬”的名号,后来坊间的那些文人便将她的那些事迹拼拼凑凑写进了话本子里。
见崔三一副作揖行礼的架势,上宣真人愣了片刻,便上前制止,扶她躺好。崔三拉着真人的手,便死活也不肯放。真人觉着好气又好笑,便道:“都是上辈子的黄历了,你小小年纪何处知晓的?”
崔三自幼便听祖父讲牵怨姬的坊间事迹,心中甚是敬仰。她如此相问本该告知,但祖父当年冤案牵涉甚广,至今尚有许多事为朝廷忌讳不可言说。崔三是以答道,“九霄楼上听说书人讲的啊,说来一众先生里还是那王胡子讲得最好。真人可知,放眼古今,您是小女眼中第二敬仰的英雄人物!”
上宣真人失笑,却忍不住问道:“那第一又是何人?”
“奔逐漠北,封狼居胥,冠军侯是也!”
上宣真人又笑道,“你心中的英雄竟不是你祖父吗?”
“祖父?那是家人啊——”崔三脱口而出。
真人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崔三对于今夜之事心中一团乱麻,一肚子的疑惑理不出个头绪,魂灵之事又不好明说细问,幸而同这真人搭上了话,便应好好同她盘诘周旋一番套套话。崔三想到她便是牵怨姬,心中莫名多了些亲近感,先前的生疏畏惧一扫而空。
“真人与我祖母相识?”
真人不答,只微微颔首,算是承认。
“那真人也识得我祖父吧,可否与我说道说道?”
真人摇摇头,便不予理会,待要抽手,又被崔三着力握住。
“‘上宣’这个法号当真是女皇亲自敕封的?”
“是则天顺圣皇后。”
“是是是,小女失言。”这真人油盐不进,崔三一时无法,便扯开话头道,“这熏得是什么香,竟这般难闻?”
“应是这灯里燃的尸油味儿,你且再忍忍,天明便好了。”上宣真人顺势抽回了手。
崔三下意识地往床里缩了缩,问道,“为——为何要点尸油?”
“是为你魂魄引路的。”
崔三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上宣真人端着药碗退到了屏风后头。崔三回想此夜种种,又瞧着这幽幽咽咽的灯芯,心中越发不安。最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顾不上寻鞋袜,赤着脚便下了床。当崔三绕过了屏风,看清眼前景象时,双腿一软便瘫在地上了。
她闺房里原来的家具物什已被清荡一空,只房屋正中摆了一张长案,案上杯碟碗盏多不胜数,另有些药杵、香炉、纸笔等物,案角放着一支碧玉笛子,看起来品相不凡。案前一尊药炉子,上宣真人正看顾着火上的汤药。从长案到窗前,地上满是白色香烛,差不多也有上百支了,烛火围成了一个诡异的法阵。房门紧闭,三面窗牖皆是洞开,屋檐下不知何时挂起了惨白的灯笼。窗台上、外头的围栏上、窗前的槐树上,密密麻麻的乌鸦,几乎动也不动的安静极了,当崔三走出来时,却都齐刷刷地看向她。
上宣真人将崔三打横抱回了床上,许是身形太过瘦小,崔总觉得自己像只小猫小狗似的被提溜了起来又塞回了原处。上宣真人不急不怒慢条斯理地,脸上更看不出任何情绪。崔三心下有些乱,见她又要走开,下意识地便扯了她的衣摆。
“你如今体质亏虚,正该卧床调息将养。药快好了,我去去就来。”恰是哄孩子的语气,又指着灯盏道,“你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这些?不过物件而已。”
崔三点点头,将手松开,眼见着上宣真人绕过了屏风,知她就在屋里,倒也不觉得怕。于是默默将此夜见闻一番回忆推敲,心下倒渐渐清明了起来。
屏风那头依旧没有动静,崔三觉得这份安静委实诡异,且不说上宣真人一个大活人,就是那百来只乌鸦、穿堂过户的风声,半点也听不着。思虑久了,便觉得有些困倦,崔三预备着略睡会儿。将合上眼,上宣真人便端着药盏来到床前将她唤醒。
“怎么竟睡着了?”
“四下静谧,便有些困倦了,也不知什么时辰了,想着先打个盹也好。”
上宣真人将她扶起,又将汤药送到她唇边。崔三试了试,药也不很烫,只是苦涩异常,于是也不做迟疑,一气儿将一碗药喝了下去。上宣真人点点头,将药碗收了放到一边,道:“已是寅正时分了,你再熬上一会儿,天亮了再睡罢。”
“这是为何?”
“这三魂六魄的,寻来不易,你现下气血虚微,天亮之前恐又生了变故。”
“小女只怕一时不慎睡了过去,如此便劳烦真人在此陪我说说话吧!”
上宣真人又笑了,“崔三姑娘当真是个妙人儿,此种情境还能睡得着,可见心胸很是豁达!”
“非也,真人不知,小女素来浅眠,从前恨不能夜夜辗转到三更天。只是今夜,像是老天存心要让我将这些睡眠还了去,倒是好眠的很。”
“这听着倒像是心病。先前这屋子里的安息香也是太重了,你年岁尚小,时日久了到底对身子不好。”
崔三点头谢过,又想问问有关中毒的事。上宣真人像是事先料到一般,“你家中的医师、仆役,现下都在外头隔间里候着,待天明便可进来问话了。”
崔三心中更是诧异,却只得先按下疑惑。她愣愣地瞅着眼前的上宣真人,只觉得这一切似幻似真,按那些故事推算,牵怨姬应是同她祖母差不多年岁,远没到鬓发皆白的时候。而不管是她祖父的陈年故事里,还是九霄楼说书先生的口中,牵怨姬是个常戴着幂蓠的妙龄女子。眼前这个女子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致青丝尽成白发?上宣真人轻轻咳了一声,崔三收回了思绪,才觉察自己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许久了,连声为失礼告罪。上宣真人却也不见生气,应了声便罢了。
“外头那烛阵很是奇特,是招魂用的吗?”崔三有些好奇。
“不。是祭奠用的。”
“祭奠?”崔三心头一震,莫不是她已然死了,此间又是幻觉?
“今夜这趟任务,有一只灵鸦遭了不测。”
“灵鸦?”这与那谢家阿茫说的“鸦灵”应该是一回事吧,体为鸦魂为灵么,崔三想起那只在自己身旁陨落的乌鸦,不禁有些黯然,“它们为何来这里?真人又是如何知道它遭了不测的?”
“我招它们来的,‘招魂’一起我与他们自然意念想通。”
“它们?用来招魂?”
“灵鸦是幽冥使者,能引渡生魂,吞食恶灵。”
“引渡生魂?”
“是,说来今夜他们便是你的引路人。”
“我今夜是丢了魂?”
“你今夜,”上宣真人顿了顿道,“魂魄离散,九死一生。”
上宣真人说完便去看崔三,只见她神色上几分惊讶却又几分了然,倒是一派平静。不由赞了句,“是个有定见的孩子!”
“我今夜做了一个梦,此梦虽荒诞却真切非常。我在长安某处街巷上游荡,寻不见回家的路。那处街上空无一人,只是地上墙上许多人影,后来不知哪里来了一个老妇人,与我纠缠不休,后来又用指尖血点了我眉心。此时我便才将一街来来往往的鬼魂瞧得分明,有只女鬼于我讲了许多,她说他们是叫人用术法封住了记忆,镇在了那处。”崔三见上宣真人一旁边听边点头,未见分毫不耐,“真人可否赐教,这鬼魂镇压之术,当如何破解?”
“你相信梦中之事?”
“梦中际遇真切,醒后仍历历在目,且梦中鬼魂凄苦非常,是以不愿轻慢。来日若有机会,愿能助她脱离苦海。”
“你这性子——”上宣真人话说了一半,便有些怅然,口中无声补了下半句,“倒与我年轻时颇为肖似。”
“真人?”
上宣真人摇头笑道:“茫茫人海且她已不在人世,你连她姓名都不知晓当如何助她?”
“不怕真人笑话,小女相信既是一场际遇,必不是无缘无故的。上天有好生之德,说不得便是要借我之手成这场善缘。”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说出话来倒颇有见地。”上宣真人点头道,“坊间行诡术镇魂的套路无非两种,一种是在人死之处,尸身咽气之地三尺之内,根据死者生辰寻四个方位埋下镇魂之器,再兴术法,若是在屋内,便要寻那房屋四角及房梁上是否置有异物。另一种,是镇尸首的,在死者的埋骨之处,也是三尺之内四个方位,各埋一个物件或法器。若你寻得到地方将东西挖了出来,能烧的便将它焚了,不能烧的,便想法子将它毁去。最好寻到那死者生前亲厚之人,在坟前念叨念叨死者的名讳,烧些纸钱再将此间事情说与它听。若是那死状凄厉的,少不得还要找些小和尚或是小道士的,念念经或是做做道场,好歹超度一番。”
“如此,小女记下了,多谢真人相告!”崔三要起身行揖礼,上宣真人将她按下:“原不在这些虚礼的!”语气颇为温和。
上宣真人又去屏风那边寻了一只香囊给了崔三,“这里头是些香灰药草的粉末,将法器挖出时便少许撒些在原先的坑里,你平日里若遇着邪秽之物也可用来防身。若是遇着难事,你拿着这个香囊到东市十字街口的胭脂铺里找祝掌柜。”
崔三感激应下。再打量手中香囊,这石青色缎面香囊有巴掌大小,可见里头‘用料’分量十足,上头绣着浮萍涟漪,图样虽简单绣工倒是很不凡。将封口处扯开一角穗子,凑到鼻端嗅了嗅,味儿虽有些怪,却颇为提神醒脑,勉强也算得沁人心脾。崔三甚是欢喜,将其收拢在枕下。
崔三又同上宣真人抱怨了自己从小先天缺损总是长不高,以及性子乖戾遭人背地里嫌弃。上宣真人一旁耐心地听着,偶尔宽慰几句。后来也不知怎么就说道,“有一回不小心听到,是一位仙姑说的,说崔家三姑娘命格凶煞,克父克母,且命不久矣,神仙难救。小女感激真人相救的恩情,又恐再遇栽秧无力自保,左不过一场空忙,倒辜负了真人的美意。”
“小丫头你命硬着呢,死不了的!”上宣真人侧首斜睨着她,难得眼神里有些狭促。崔三心道不好,自家这一番拐弯抹角定是叫人瞧出了痕迹。上宣真人倒也不再为难,正色道,“是那黄仙姑吧?一个走街串巷的姑子,易理都不通的,亏她还扯出这么通鬼话。你出生时,你祖父请‘老神仙’瞧过,你这命格霸道极了,寻常小病小灾的都不是事儿,这不,服了剧毒还是照样好好的?”
崔三还想再问“霸道”是怎么个说法,此时外头不知谁家一声鸡鸣破晓,继而接二连三便又有几处鸡啼。上宣真人让崔三歇息片刻,说是“该打发他们回去了”。崔三倒是也不困了,望着那熬着尸油的灯盏有些出神。此时屏风那边笛音响起,曲调袅袅依依、低回绵长,与“梦”中的笛声一脉相承,又略有些不同。崔三起初还依稀听到些拍打羽翼的声响,随后便全心沉浸在曲意之中,直到一曲奏罢,犹在回味。
崔三不见上宣真人过来,渐渐有些无趣,便悄悄盘算着过两日如何央母亲给找个笛子师傅。这头,上宣真人自厢将屏风撤下了,崔三眼前豁然开阔,只见地上的香烛已不见踪影,长案上碟盏俱已摞好,窗边的阑干上空空荡荡,“灵鸦”也都不见了。只那不远处的老槐枝上犹是闹腾不止,崔三定睛一看,不禁又生疑惑,那树上总还有百十号乌鸦,却不像先前那般入定,俱是打闹追啄不止。
“那都些是寻常乌鹊,今夜城中禁灯烛,只此间灯火通明,且这尸油燃得久了,它们跟着味儿寻来也是有的。”上宣真人说着便顺手将灯盏熄灭,再走到墙角处的一个小箱笼前,细细将灯收好。
一阵风灌进来,崔三不禁打了个寒颤,上宣真人自架子上寻了件棉衣替崔三披上,又替她拉了拉被子,问道:“可还闻到方才的味儿?”
崔三点点头。上宣真人应了声又道:“待这味儿散尽,便可命人将窗户关了,你先将棉衣穿好,莫要再受了寒。”真人说罢又回头去收拾箱笼。
崔三依言将衣服穿好,转头看见方才上宣真人放在床头灯盏处的笛子,便伸手想要拿来看看,又想到这上宣真人的物件大多诡异也不知碰不碰得,于是收了手俯身过去细细打量了起来。这支笛子通身剔透,碧色玉石间隐约有深深浅浅的墨色纹路,崔三倾身细细观察其中色泽变换,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
“此笛乃故人所赠,抱歉,不能赠你。”不知何时上宣真人已站在她身侧。
“哦,不——不,小女并无此意,真人莫要误会。”崔三大为窘迫,此次她也绝非存心索要这笛子,怎生叫人误会至此。莫非又是她言行间失了规矩分寸?氏族门阀之中这可是大忌。崔三定了定神,又解释道,“小女只是见这笛子上纹路有趣,观赏着打发时间,万没有占为己有的意思。都怪小女一时忘形,让真人误会了。”
崔□□思,难怪氏族间往来应酬最是讲究喜怒不形于色,这欢喜太过了,到底还是给对方凭添了困扰。
“原该是我过意不去。此笛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三姑娘若是喜欢,送与你也是应该的。只是它跟了我大半辈子,于我意义非凡,是以不能相赠。如此,倒叫三姑娘难为了。”上宣真人一番言语甚是诚恳。
崔三见话既已说开,也就不再纠结了,便又问这笛子是否有名字。上宣真人答道,“此笛名曰清愿。”
“牵怨?”原来这名号是从笛子来的吗?
“清平之清,心愿之愿。”
“清平之愿——真是个好名字!”
外头更鼓声声由远及近,已然是五更天了。上宣真人携了笛子便同崔三告辞,崔三心中疑虑重重,到底也是不好相问,只得殷殷道了别。
上宣真人开了房门,一众仆从鱼贯而入。另有两个面生的小僮进来,将先前的箱笼抬了出去。上宣真人在外间不知同谁轻声道了句告辞,脚步声便渐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