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离魂 (一) ...
-
景云三年,岁在任子。
正月人日,街坊里的老人家常说“七日来复”,这一天应是格外讲究些的。依照门阀大族旧家子的派头,但凡认真讲究起来,便煞是没完没了。白日里槌床打户、捩狗耳、贴彩胜、喝彩羹,到了晚间便早早灭了灯烛安置休息,碰上那爱哭闹不睡的孩子,有些长辈便要应个景,讲些鬼车鸟、夜游女的故事吓上一吓。崔三姑娘这不省心外加不长进的,这几年都是被吓过来的。
入夜越发寒凉。城东兴宁坊崔宅东南角上的一方小院,匾额上镌着的“怀忧阁”草书,是已故博陵郡王崔玄暐的笔迹,如今这里住着崔公生前最疼爱的孙女崔燦——小字明月,崔家堂姊妹中行三的姑娘。
绣阁里一盏油灯明明灭灭,崔三勉强喝了两口张嬷嬷拿来的七宝羹,望着烛火没来由地有些惊惧。大丫头蒹葭接过汤碗递给一旁的紫苑,便过来扶她躺下,顺手掖了掖被子。张嬷嬷照例四处打量了一圈,朝蒹葭点点头。蒹葭拿起灯盏,一众便要退下。
“张嬷嬷,我觉着不大好,今晚,让外间的琉璃进来睡吧”,崔三忙叫住人,暗恼情急之下也没找到个妥帖的理由。
张嬷嬷回身,神色颇是不快,随即又笑道,“前几日老奴还回了太太,姑娘如今年岁大了,到底越发稳妥了。姑娘这又是哪里不好了?”
崔三不答,只愣愣地盯着蒹葭手里的灯芯,张嬷嬷再三追问不得,面色便不大好看了,抬眼便示意蒹葭要走。
“这门窗紧闭的,怎生这烛火摇成这样?”话音带着颤抖,听着极为童稚可怜,崔三说完便望着蒹葭。蒹葭心知姑娘今夜定是害怕了,想她到底半大的孩子,不由有些心软,便要张口就被张嬷嬷狠狠地瞪了一眼。
“今夜风大,这穿堂过户的,漏点风也是有的”,张嬷嬷有些不耐地敷衍着。
外头的槐树上不知栖了只什么鸦雀的,扯着嗓子叫得直让人慎得慌。
“那便给我留个灯吧,点一支遍好”,崔三伸手指着妆台上的鎏金雁足灯烛。
张嬷嬷等着去大夫人面前回话,见这小祖宗又要来事儿心下不知骂了多少遍,却只能忍着好声好气地哄,“姑娘不知,咱们这种大家大族的都是有规矩章法的,太太平日里是纵着你,放眼瞧瞧整个府里哪有今儿还通宵熬蜡的。看看这世道,姑娘如今也该懂事了,不能总给旁人寻着由头编排咱们太太的不是。”
见崔三姑娘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张嬷嬷扭头低声吩咐蒹葭再添些安息香。崔三叫紫苑去瞧瞧什么外头什么在叫唤,一开窗倒是惊飞了那鸟雀,张嬷嬷嘴上又是一通怨怪,捉着崔三的腕子往被子里塞,又道,“姑娘该知道,今夜是用不得火的,也不兴得哭闹。那夜行游女披上鸟羽便化作那姑获鸟,便在这城里四处查看,寻得那点着灯烛的、或是如姑娘这般闹腾不休的,是要捉去地府把你当自己的孩儿养的。听见外头的声儿了吗?那都是姑获鸟的眼线,这会儿许是贴着窗缝儿往里瞧呢——”
“住口!”崔三嗓音陡然尖利,“张嬷嬷休要再拿些妖魔鬼怪的来唬我!”
张嬷嬷吓了一跳,才发现手背上隐隐作痛,刚才崔三似是一个情急反手,生生将指甲嵌进张嬷嬷的手上。
“三姑娘!”张嬷嬷惊愕之余,也不做掩饰了,恶狠狠地盯着崔三。
崔三方才之举实非有意,此时已是有些懊悔自己方才反应太过。然,心中对张嬷嬷不满已久,实放不下姿态好言安抚,总不能承认自己是怕了那些怪力乱神的荒唐故事吧。是以越发凶狠地回望了过去,眼里仿似装着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丫头紫苑到底是年资尚浅没见过什么世面,小手抖了半天,手中捧着的羹汤洒了小半碗。饶是内宅里浮沉了大半辈子的张嬷嬷,也怵了一怵。崔三心想,至于吗,不过装腔作势而已,难道,又太过了?
“罢了,都退了吧!我倦了。”崔三做势往被中一钻,索性闭了眼。
张嬷嬷在气头上,正等着趁势寻衅撒泼出气,不成想转眼却被轻轻撂下了,咿咿呀呀地哼哼了半晌,终是领着两个丫头出了去。外间值夜的琉璃平日里就有些呆傻,不知怎地没得眼力见儿了,吃了张嬷嬷一记响亮的耳光。
崔三睁开双眼时周遭一片黑暗,外间传来琉璃微弱的抽泣声。崔三低声招呼她进来睡,琉璃迫于张嬷嬷淫威说什么也不肯。崔三便嘱咐她晚间别睡太香,多留意里间动静。
哭声渐止,四下无声,只有窗外呼呼风声似变着法儿作怪。崔三好一通辗转恐惧,一忽儿想到二房里的丫头青涟今天头七,一忽儿想到日落时大街上听到的那声惨叫,一忽儿又想到曾家昆仑奴那凶神恶煞一般的面目,一时间百千个可怖的念头俱是往心尖上涌……
屋里的安息香绵软齁鼻,刻漏声却越发清明,每一滴都像打在心尖上,一声一声,艰难地消解进她的恐惧里。许久许久,崔三倏然大感不好,心口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掌攥着,越攥越紧。四肢百骸仿佛虫蚁嗫咬,口鼻亦渐渐无法喘息,睁开眼,借着窗棂处透进来的幽暗光亮将室内的一切看的分明。桌几妆台俱是她熟悉的,又好似有什么不同。她想开口叫外间值夜的琉璃,却发现怎么也张不开口、发不出声,动弹不得。此时,困倦却一波一波袭来,似要将她拖进深渊。崔三心中大急,用尽全身气力抵抗愈发沉重的眼睑,心下却没来由地清明——若是便这般睡去恐是再也醒不过来了。她记得床边有一柄乌木如意,此时她唯有用尽力气将其推下床,夜深静谧,这动静应当能引得琉璃进来查探。
崔三这几年被病痛挫磨惯了,什么内伤外痛、寒热淤虚的生受起来都颇有几分定见。今日方知有这样一种痛楚,与身体发肤无关,烙印在三魂六魄之上,煎熬撕扯,总不得皈依一处。而身体,仿佛渐渐消散,归于无形。意念里千百次把自己掐醒,千百次凝聚力气伸手去碰床沿的如意,她也不知有没有动,便这样坚持这,渐渐分不清是梦是醒。
最终,她觉得一腔魂魄被磨蚀殆尽,再没力气撕扯。黑暗之中温暖祥和,刻漏声不再分明,酸涩苦痛万般煎熬渐渐渺远了。便放弃了也好,她如是想着,然而,最后一刹,竟还是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