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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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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晦暗的天空里隐约可以看见透着灰败颜色的云,一层一层翻滚着,狰狞着铺开。风裹挟着寒意打了过来,带着没有梳理的头发盖住了半张脸。南翎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走得太急,都没能在大衣里添一件衬衫。
她颓然的靠在一根路灯下,望向了不远处的摄像头。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坦然地望向摄像头了,活下去是件很艰难的事情,她在黑暗里行走了太久,都快忘了原来自己本身也是只正常的妖。
口袋里有烟和火机,她背着风小心地护住火苗,火焰在风中飘摇地颤抖,终究触上了烟丝,她闭上眼,将后脑靠在了灯柱上,缓缓地吐出一圈烟雾。
风依旧打在她的背上,时不时有发丝凌乱地绕到脸上,她也没拂去,只是眼睛微眯地看着前方,透着一股无能为力的茫然。
一支烟吸尽,她再度站起身朝住处走去,风继续灌进她的大衣,吹得她的背影飘摇又脆弱。
我会活下来的,南翎轻轻说着。
南翎的脑中混混沌沌,不断有奇怪的声响充斥在耳边,以至于她恍惚地开门,竟是一点也没察觉到屋中的异样,直到无数红点落到她的身上,她才无奈地举起了手,“总得让我把衣服换了吧?”
为首的人走到她面前说道,“会长说了,一回来就把您请过去。”他抬手示意,“请吧。”
身上仅存的那把枪也被卸了,她百无聊赖地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象,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到沐非止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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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最好的一把刀。”他眼尾微带笑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尚在病床上的她,那是南翎清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白色的病床,白色的天花板,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什么都是白色的。彼时她刚醒来,满是恐惧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她只记住了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沉静的双眸下是滔天的恨意和疯狂。
再往后,沐非止养了她四十年,也困了她四十年,那个阴郁俊美的男子轻飘飘一句话便剥夺了她活下去的权利。
她也曾逃跑过,却在离成功一步之遥的那一刹那被沐非止的人抓了回来,眼前散落着她杀人的罪证,铁证昭昭,触目惊心。
“北歧,你只是我的一把刀,一把刀没有作用,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肩膀的鲜血顺着反剪的双手滑落,在地上溅起一朵一朵的血花,额上传来被枪抵住脑袋的触感,她闭上了眼睛,努力将那份不甘和恨意压下去,睫毛和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轻微颤抖,“我会是您最好的一把刀。”
“那就证明给我看。”他冷漠地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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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沐非止问道,他背对着南翎,修剪着桌上一盆宫梅。修长的手指拂过褐色的枝干,最终落在淡粉的花瓣上,微微摩挲着花蕊。空气里游荡着清郁的花香,沐非止喃喃地说道,“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早。”
南翎很少见到沐非止这般柔和的样子,大多时候他都站在高处,疏离又冷淡地望着其他人,眼底是被囚多年的阴鸷和隐忍。
只有偏执狂才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沐非止曾这样告诉过南翎,那时他端详着手中的怀表,带着几分温柔几分愧疚和几分恨意,她不知道那个被沐非止视若瑰宝的怀表里藏着什么秘密,只是那天他眼中不经意流出的温和让她头一次觉得他也是有人味的。
是的,人味。
他没了爱人,没了养父,也没了自由,这世间留给他的只有一身彻骨的恨意,她也曾打探过他以前的事情,线索却永远在南风登上局长之位后戛然而止,从此这对师兄弟间发生了什么,无人可知。
想到这里,南翎的声音也不觉间柔了几分,“您很喜欢宫梅?”
“一个念想罢了,她最爱宫梅。”沐非止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泥土,目光触及南翎的一刹那,他微微皱起眉,“云中鹤下手过重了。”
南翎轻轻摇了摇头,随意地碰了碰脖子上的淤青,“也就是把我强了,还没死。”耳边似乎又响起云中鹤喊她阿翎的声音,她又有些烦躁地皱起眉,“跟一个疯子似的,非要我想起什么东西。”
沐非止的眉毛跳了跳,“南风这个徒弟出了名的孤傲,或者说,偏执。”
和沐非止比偏执?
南翎不禁轻轻笑了,她的眼里盈出笑意,透着几分明媚的潋滟,“我记得您教过我,在这世上只有偏执狂才能活下去,您说他偏执?”
沐非止低低地笑了,他的手指轻轻转着茶杯,“四十年里寻遍妖界,每一个雌性蝙蝠的尸体都要亲自确认,作为妖管局魔都分队队长知法犯法引你上钩,又费尽心思为你抹去罪证,可不就是偏执么?”
“照您这意思,他是不会放过我的,那看来我早晚都会被他害死咯?”
“你不会的,我们来打个赌,只有你害他的份,没有他害你的份。”沐非止眼中的笑意加深,南翎却莫名在那双眼睛下感受到了讽刺和凉薄,“你一向惜命,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没有人比亡命之徒更懂得如何生存。”
她依然笑着,尽管这笑看起来是如此无力和勉强,“只能说您把我教导得太好。”她的双眼微微有些发红,“我杀过很多人,大多人都在没有防备的时候被我杀死,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们从来都没做好会被杀死的准备。我不一样,我的每一天都是自己争取过来的,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活着的可贵,所以不管是谁,只要挡我路的,就都得死。”
沐非止没说话,他只是淡淡地笑着,手指摩擦着杯壁,一下又一下。
突然南翎朝他走近了一步,她深色的发垂在肩头,弯曲的发卷落到锁骨,斑驳的青紫痕迹在发间隐约可见。她一字一顿地诘问到,“所以您现在能告诉我,您到底对我做什么了么?我的,舅舅。”
他看着她眼中强压的怒气,却对这份愤怒置若罔闻。他只是淡淡地开口,仿佛说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如你所见,我拿你做了实验,你是唯一一个注射血清后活下来的妖。”
南翎的眼睛颤了颤,原来那些闪过的碎片都是真的,关了她几年的屋子,脖子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墙上疯狂写下却被她彻底遗忘的血书,都是真的。那些噩梦一样的日子,曾真切地发生在她身上。
她也曾歆羡过正常人的生活,粗茶淡饭,半醒清秋,一生一世一双人,谁不爱呢。
她本来都有的。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半点声音,她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颤抖,喉咙深处哽得让人说不出话来,于是她用力地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为什么是我?”
她的眼里盈着泪水,却倔强地悬在眼角,硬是不愿落下来,明明长着一张美艳至极的脸,此刻却找不到半点妩媚的气息。
真像啊,沐非止心里默念着。
当年也是这般场景,她也是这般望着他,眼里盈着泪,久久不落下来。发丝在风中飞扬,她的脸看起来绝望又心碎,他想走上前去触碰她的脸,却只看见她歪了歪头,凄然一笑。
然后,扣动扳机。
只是南翎终究和她不一样,她那样温柔美好的人,不会有南翎那份戾气。她只会如她最爱的宫梅那般,傲雪欺霜,花谢春来,大雪一场了无痕迹,自此世间再也寻不到她。
而南翎却半点不似她清高孤绝,这个美艳的女子如春末将逝的荼蘼,只会在最灿烂最浓烈的时候戛然结束自己的生命,韶华胜极,三春过后诸芳尽。
“因为你是他女儿。”他低沉的声音如同诅咒一般,一字一句落在南翎心底。
视线被泪水挡得模糊不清,她气极反笑,泪水滑过她脸颊,“你和南风的恩怨,让我来还?”
多年的恨意再度被提起,沐非止的声音一分一分冷了起来,他开口,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他逼死了你的母亲,他逼死了非欢!”
他眼底的疯狂更甚,他往前一步紧紧攥住了她的肩膀,南翎只感到一股巨大的痛感从肩膀传来,男人疯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你给我听着南翎,你是非欢的女儿,你就该去替你母亲报仇!”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还要我去杀我的父亲。”她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他。
沐非止放开她,用一种近乎可怜的眼神看着她,“醒醒吧南翎,南风从来没有爱过你,你回不去的。”
有那么一瞬间,南翎恍惚觉得沐非止在同情她,可他下一秒又恢复了之前的狠厉,之前的伤痛和温和转瞬不见,他近乎疯狂地说道,“南翎,你给我记着。我宽恕你的时候你是非欢的女儿,我可以留你一命。但你若敢背叛我,在我眼里你就只是南风的孽种!”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她语无伦次地说道,打下他的手夺门而逃。脑中很乱,过去和现在杂乱又聒噪地充斥着她的大脑,她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待着,可直到冷风打到她脸上时她才发现她居然无处可去,沐非止利用她又厌恶她,40年的杀手生涯也断了她回南家的路,她蓦然停住了,人潮从她身旁流过,她在漩涡的中心,无处可去,无处可逃。
末了她抬头望向天空,沐非止说的没错,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灰败的天空下起了初雪,如同深秋公园里凝霜的灰色棋盘,灰得纯净,冷得彻骨。初雪不断落到她深色的发上,一片雪花融化在她的唇角,她恍惚地眨了眨眼,轰然倒地。深色的发凌乱地落在地上,过往的人疑惑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人,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人群中走出一个男子,他脱下身上的大衣裹住了她单薄的身子,将她冰凉的额头贴上自己的脸,“阿翎。”
“你一定恨我吧,可我不在乎这些了,我只要他死。”沐非止轻轻地说道,他凝视着眼前的宫梅,眼中是似水的温和。
病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她似乎睡的并不好,一直在床上不安地躁动着,云中鹤替她轻轻擦去了额上的汗。他拿着毛巾从她的额角一路往下,途径脖子的时候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柔和,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咬痕,时间并没有彻底抹去那道痕迹,40年的时间里物是人非,却还有这道疤痕孤单地维持他们之间近乎消亡的联系。
那是他咬下去的,南风曾经给了他两个选择,是在他的庇护下顺遂一生,还是不破不立,冒险使用提纯血统的猛药。他选择了后者,母亲的死亡让他厌恶做一个弱者,他再也不想软弱地看着在乎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了。
那药并不好受,试剂注射进去后在血管里翻滚,疯狂地和血液发生强烈的反应,如同强酸和强碱在容器里相触,每一寸都似要将血管燃烧殆尽。他仰头拼命忍受着那股噬骨的痛苦,额上和脖子的青筋可怖地暴起,床单在他手下撕扯变形,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变成奇异的金色。
“妈妈。”他恍惚地说道,眼前开始出现了幻影,一重又一重。母亲温柔地拍着他的背,为他讲述着妖界的故事,她望着远方,眼里是深深的寂寥和无奈。画面又是一转,父亲把他按在椅上,用力割断他新生的翅膀,“你这个畜生!”乌色的羽毛在空中翻飞,他憎恶地嘶吼道。
“不……我不是。”那道恐惧仿佛又回来了,云中鹤喃喃地说道,他又看见了,看见母亲把他护在怀里,砰砰的拳头声落在母亲的背上,男人嘴里咒骂不停,母亲却紧紧捂住他的眼睛,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来保护他。再往后,她死在他的椅子下,赤红的血液流了一地,他爬过去把母亲抱在怀里,任由男人的拳头继续落在他背上。他轻轻拨开母亲站在额上的发,露出她清丽姣好的面容,怀里的尸体冰凉至极,他的心也死了。
斧头一刀一刀落在男人的身上,猩咸的血液混杂着脑浆溅在他的脸上、身上,他一刻不停地继续凌虐着那具早已死亡的尸体,终于将它砍得不成样子。许久过后他终于停了下来,渐渐走出门外,清冽的月光找上他满是鲜血的脸,极致的杀戮和极致的纯净碰撞在一起,只让人深深感到极致的恐惧。他回头,将火把扔进去,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恨意再度袭来,甚至取代了噬骨的疼痛,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有人把他抱在怀里不住地安抚他,“没事的,没事的。”
他紧紧攥住那只纤细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她的皮肉,痛苦一层又一层地袭来,他的神智开始混乱,女子的脸一点一点幻化成那个男人,他发疯一样的想杀了她,那一刻他只想食其肉、啖其血,他所遭受的一切都要那个男人一一偿还回来。
那一咬几乎要了南翎的命,南风说他几乎把她脖子咬断,可她没有怨他半分,只是躺在病床上,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没事的。”她轻轻地说道,眼里温柔泄了一地,那一刻他的心弦突然断了。
回忆一点一点拉了回来,他最后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离开。
她必须回到他身边,云中鹤想着。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他走后没多久,病床上的南翎突然惊醒,她猛地坐起,大口呼吸着空气。目光触及床头照片的那一瞬,她的泪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