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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chapter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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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头铁鼓声犹震,匣内金刀血未干。
宣纸上的字迹遒劲苍凉,透着和他本人一样的冷。
南翎将那副字从墙上取了下来,瓷砖的缝隙间有一个极不起眼的痕迹。冷冽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打在墙上,她垂下了眼睛,覆在墙上的手有些颤抖。半分钟后她终于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沉静地将手按了下去,愧疚和悲恸在眼底一闪而过,只剩血红的狠厉。
负责妖管局体检的医生在下班途中被杀,凶手杀人之后将现场严重破坏,弹道检测的结果显示枪支来源于黑市,妖管局并无登记记录。
调查此案的刑警在案发现场一无所获,于是在查询医生社会关系的同时进行地毯式搜查。
一辆停在路边的行车记录仪偶然拍到了云中鹤和南翎晚归的身影。
“云夫人,请问您那晚为何这么晚回家?”新上任的刑警看起来刚成年没多久,眉眼间还是少年的血性和稚气。
南翎淡淡地开口,“我觉得我在妖界,似乎并不靠云中鹤立足?先生,我姓南,您可以叫我南女士。”
刑警眼皮一跳,一个小时前云中鹤面对审问时对妻子冰冷的态度还历历在目,如今南翎这轻飘飘一句“南女士”把“云夫人”顶了回去,真倒应了云中鹤所说的夫妻感情不和 。
刑警和善地笑了笑,“那南女士,您可否解释一下,为何这么晚才回去,还刚好是案发时间之后?”
南翎脸色未变,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语气,“私人问题。”
“什么私人问题?南女士,您现在是犯罪嫌疑人,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希望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自然的表情,南翎的眼睛移向别处,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我和云中鹤吵架了,大晚上心情不好,出去了。”
刑警和助手对视了一眼,相比云中鹤阴冷的一句“我的家事还要向你们汇报?”险些把速记员小姑娘吓哭,南翎的态度显然好多了,至少说清楚了两人为啥出去。
“这……您和云队长结婚也没多久吧?就能吵到大晚上出去的地步?”
南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就这么好奇我的家事?”
得,他收回刚刚说南翎态度不错的话,这俩夫妻分明就是一个路子的。
之后的审问还是那些不轻不重的问题,得不到一点有用的信息,末了他对了对云中鹤和南翎的供词,居然找不出一丝破绽,难道真是二人所说的大晚上吵架出去溜达了一圈?
不应该啊?明明之前有人匿名举报说他俩下手杀的医生,那语气,那言辞,简直信誓旦旦叫人不得不信。
刑警挠了挠脑袋,一脸疑惑地将南翎送出妖管局。
坐上车的那一刻她才发现云中鹤也在,两个人一路上相顾无言,硬是没一个人开口。
他们都是一样的性子,谁也不想先低头,从小到大都这样。
直到云中鹤到了家要回客卧,南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软了语气,“你就不问问我在妖管局说了什么吗?不怕咱俩口供对不上我把你卖了?”
他连头都没回,“你要是说错话,咱们现在就不在这了。”
望着他毫不停顿的背影,南翎气得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将主卧的门一带就倒在了床上。
听到门外传来大声关门的声音,云中鹤的唇角不自觉的勾起来,他慢悠悠地找出睡衣去浴室,恩,今儿心情还不错。
夜里门把转动的那一刻南翎迅速掏出枕头下的枪从床上弹起来对准门口,来人无视她的枪口,开灯后优哉游哉地将枕头扔到床上,抢了南翎一半的被子就往身上盖。
“你干嘛呢?”南翎斜着眼睛问云中鹤。
“客卧的床硬,睡不惯。”云中鹤将被子往身上一裹,顺手将灯关了。
南翎无语地看了一眼天花板,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紧接着一具火热的身子便贴了上来,趁着他的手还没钻进衣摆,南翎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今天我生理期。”
埋在她脖颈间的男人身子一僵,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笑得一脸得意的南翎,“你故意的!”
她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感受到一旁的床猛地陷下去,床垫被震的吱呀一声。
哎哟喂,床垫也是有脾气的。
她侧过身来抱住他的腰,将脸贴上了他的脊背,轻轻地喊道,“阿鹤。”
男人不耐烦地将她往怀里重重一带,“睡觉!”还帮她把被子紧了紧。
她安静地躺在他怀里,眼中的血色一点点漫起来。
阿鹤,今晚可能是你最后一次抱我了。
第二天清晨,她耐心地帮他系领带,手指掠过他喉结时,有些许的停顿。
清晨的阳光打在她的头发上,泛着晦涩的血色,云中鹤突然说道,“你今天有些不对劲。”
交叠,翻转,系紧,一气呵成。
她抬起头微微一笑,“我很好。”
黄鼠狼曾问过她这四十年是如何活下来的,她面无表情地擦着满是血迹的刀,平静地回头,“谎言,背叛,和杀戮。”
当洪禹辰出现在云家时,她在心里默默说道,“你看,黄鼠狼,我又活下来了。”
“你再说一遍?”
洪禹辰丝毫不乱,一旁的助手上前将他的话再重复了一遍,“云队长,三个小时前我们截获卖家发给杀手北歧的一桩交易记录,收件人的ip地址在您家附近,车祸现场中我们再度发现了您的指纹。妖管局曾经捕获过北歧的血液,和您的DNA吻合,请您协助我们调查。”
话未说完他便被云中鹤一巴掌扇飞,“我也是你们能查的?滚!”
“云队长,这是经过南风局长同意的,您若再不配合,我们便只有采取强制措施了。”
无数激光红点落到了云中鹤身上,他冷冷一笑,“就凭你们?”
“难道云队长要反抗南风局长不成?”
南风的名字压下来,云中鹤终还是放弃了抵抗,他冷笑地看着四处搜查的员工,眼底一片阴鸷,“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查出什么东西来!”
南翎将钥匙交给了苏时,“你今天带着弟弟去我以前的房子住,这段时间就别回来了。”
苏时的眼睛一颤,“南姨——”
她温柔地将苏时垂落的碎发绕到耳后,“洪禹辰是个能托付的人,你不要因为他和你云叔叔是对手就放弃他。记住,谁的话也别信。”
书房里传来了一阵骚动,南翎最后摸了摸苏时的脸颊,“走吧。”
“云队长,这些文件,您作何解释?”
南翎进去的时候,墙上已经被锤开一个大洞,洪禹辰手中拿着的正是从墙中保险箱里找到的文件。
看见封面上的北歧二字,云中鹤下意识便要护着南翎,“这不是我家的东西。”
“那好,云夫人,您知道队长有这么一个保险箱吗?”
“我不知道。”
“你明明——”云中鹤骤然转过头望向南翎,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你书房我都不怎么进的,怎么会知道这个?” 未等他说完她便疾速地开口。
云中鹤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逐渐泛起乌青。
“是你……”他沙哑的说道,声音像是从喉咙中痛苦挤出那般。
“阿鹤?”她的表情无辜而真切,连那丝不知所措的茫然都展现的恰到好处。
那双好看的眼睛曾盛过各种各样的情绪,慵懒的,妩媚的,娇俏的,凛冽的,她的眼底是万年不散的氤氲,此时望去只剩冷淡的褐瞳。
他震了震,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洪禹辰不是冲着南翎来的,而是冲着他。在他凑齐了栽赃沐非止的证据后,沐非止抢先一步下手为强,用同样的办法,以医生的死亡为引,将北歧栽赃到他身上。
这些年他替她挡下妖管局的追查,杀尽了每一个可能知道她身份的人,连今日洪禹辰的登门,他想的都是如何帮她脱身。
昨晚的温暖依稀还在臂弯,她抱住他的腰轻轻喊着他的名字,月色花影里他们相拥而眠。
彼时情意正浓。
便是在那样的绵绵爱意的夜晚,她眉眼含笑,不动声色地在书房的暗格里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早该料到的,她从来都不是会被感情蒙蔽的女人,那些惨烈的现场,那些毫不停顿的杀法,全都出自她的手笔。
妩媚和温存从来都是表象,她的骨血里只有自私和狠毒。
他自以为珍重的情意,不过是她用来活着的一个筹码。
他和她,从来都是敌人。
震惊,愤怒,悲痛,那道光终于从眼底湮灭,冰冷沉寂得像一潭死水。
书房里寂静无声,直到一个人无意间踩动了碎裂在地的瓷砖,他终于从她脸上移过目光,双眼渐渐变得沉冷。
他对洪禹辰平静的说道,“这些东西我不认,但我配合你回妖管局。”
他再也没看她一眼,转身下楼。
外面响起汽车发动的轰鸣声,她靠着墙,放空了眼睛。
泪水不断从眼眶滑下,她紧紧地抓住衣角,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沐非止的话还在耳边,“这就是你母亲自杀的真相,南翎,谁也无法保护你,别走你母亲的老路。”
那时她哭着问道,“那你呢?你把错处推到父亲身上,难道你就没逼过她吗?!”
“若南风不说我和他合力杀死你外公,你母亲怎么会自杀?!他明明可以不说的!”他双眼通红地攥住她的肩膀,眼底是和她一样的疯狂和痛苦,“我知道你恨我,我无所谓,南风逼死了你母亲,我也要让他被自己的骨□□死。在这之后不管你是想杀我还是囚禁我,我都无所谓。南翎,从你母亲死去的那一刻起我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你这个疯子!”
“我早就疯了,你,我,云中鹤,我们全是疯子!你母亲以为沐昀能保护她,我和南风能保护她,可结果呢?谁也没做到!云中鹤现在想杀我,我便去杀他。局我已经布好了,不久之后北歧的事情便会遍布妖界。南翎,你和云中鹤只能活一个,你自己选吧。”
她选什么呢?
她终究选了自己。
她比任何人都懂得活着的艰难,四十年里生存是她唯一的信条,所以她能毫无愧疚地背叛他人,玩弄他人,在谎言和杀戮中一次又一次地逃出生天。
“阿鹤——”她轻轻念着他的名字,缓缓抬手捂住了眼睛。
魔都分队队长是杀手北歧的事情迅速传遍了妖界,一道又一道匿名举证和爆料飞向了妖管局,在审判之前,云中鹤被关进了重刑犯监狱。
南翎去看了他一次,以妻子的身份。
他并没有如预想中憔悴,只是瘦了不少,原本线条硬朗的脸变得更加凌厉,见她坐下时,他一句话也没说。
南翎将手包放在了桌上,随后拿出一个干扰监听的装置,婚戒上的钻石刺得云中鹤眉头一皱。
她自顾自说了起来,“我知道你恨我,没错,东西是我放的。沐非止给了我两个选择,你死,或者我死。我很感激你找了我四十年,在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只有你还在找我。你总说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四十年里我们都经历了太多,如同你变得暴虐易怒,我变得自私狠毒。物是人非,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她平静地直视云中鹤,褪下了手指上的婚戒,“阿鹤,我爱你,可也只是爱你罢了。如果我们两个之间必须死一个,我希望活下去的那个人是我。”
她将婚戒放在了桌上,眼里的悲痛一闪而过,快到云中鹤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顿了顿,终究坚定地念出了那句话,“永别了,云队长。”
她离开的身影决然而凛冽,就像她当初毫不犹豫拿匕首扎向他心口那般决绝。
云中鹤望着桌上的戒指,似乎想在这个还带着她温度的金属上找到一些柔软的东西。
心口的伤疤好像有些痛,他皱了皱眉,将手抵上了心口。不知哪里痛,又似乎哪里都痛,有什么东西清脆的裂开,“啪”的一声,像万里无边的海浪席卷而来,天地吞噬后只剩无尽的空。
他无声地拿起戒指,骤然将它狠狠地砸上墙壁,紧接着桌子碎裂,他用力地将桌椅摔碎,胸膛因剧烈的呼吸而起伏。
南翎的脚步一顿,眼周瞬间变得通红,却被她哽咽地强压下去,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坚定地朝外走去。
白骐瑞便是这时候拦住她的,少年神情淡漠,声音冰冷,“南叔要见你。”
快到的时候,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曾敬你在归垠手上折磨四天不低头,可如今看来,你也不过是个自私到极点的人罢了,连同床共枕的丈夫都能出卖。我从来都不喜欢云中鹤,可他为了你不惜和妖管局众人为敌,你却背叛了他。”
她冷漠地回头,眼底一片狠厉,“我和云中鹤事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白骐瑞,你再敢对我和云中鹤的事多一句嘴,我保证你明天就能看到你小女友的尸体。”
“你敢动她试试?!”
她半步不退,“如你所见,我连同床共枕的丈夫都能背叛,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你!”
南翎最后凛冽地瞥了他一眼,推开南风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她淡淡地打量这间办公室,每一处都如此陌生,她和父亲从来都是冷淡而隔绝,在其他同学把父母的办公室当第二个家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司机将父亲送往妖管局,只留下一个淡漠的背影。
可她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哭着想要亲近父亲的小女孩,那些企盼的心思,早已在一次又一次分离中消失殆尽,埋进尘埃里。
“是你?”南风的声音清润儒雅,连诘问都带着温和。
“是我。”她平静地望着父亲,父女两人不过几步的距离,却咫尺天涯。
南风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我知道你怨我,怨我没有做一个好父亲,怨我没从沐非止手上把你救出来,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会背叛云中鹤。”
“我得活下去。”
“活着?呵……活着。因为要活着,你灭了银狼家满门。因为要活着,你杀光了西边一个村,仅仅因为他们看到了你的脸。”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因为要活着,你背叛了你最爱的人!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女儿?”她的眼里噙满泪水,“你何曾把我当做过女儿!你恨我外公,恨他把你当傀儡,恨他逼你放弃最爱的女人娶我母亲,于是你便恨我母亲,再继续恨我,只因我身上流着沐家的血!你从来不多看我一眼,从小到大不会参加我一次家长会,可我依旧爱你,渴望从你那里得到……哪怕那么一丁点的父爱。从来都是我,不是楚姨,不是南羽,不是云中鹤,是我,我始终如一的敬你爱你,可你宁愿教云中鹤长刀也不愿意教我!我失踪了也是你放弃的我,只有云中鹤,从头到尾只有云中鹤爱我!”
“可你亲手把最爱你的云中鹤送上了死路!”他大声说道,眼底泛着泪光,“我从来没恨过你母亲,也从来没恨过你,你母亲的死我愧疚,可你去问问沐非止他做了什么?!我让他保护好你楚姨,可他呢?亲手把她送去了人界险些被你外公的人杀死!从你杀死狮家小公子那一刻我便明白,你骨子都是沐家人的冷血,所以你能毫无怜悯的屠杀别人,毫不犹豫地背叛云中鹤!我没你这样的女儿,你听着南翎,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我女儿,你不再是南家人,你的爱人因你而死,你的朋友将离你而去,你的孩子将以你为耻,你将活着,永生永世地孤独地活着!”
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狠狠地擦去脸上的泪,用力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门外站着洪禹辰和苏时。
苏时怯怯地望向她,抓着洪禹辰的手一紧。
洪禹辰垂下了眼睛,“小时想来看看云中鹤。”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眼角的泪痕清晰可见,“你带她去吧。”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启动车子的一刹那苏时突然扑了上来。
她望着还在喘气的苏时,眼底一片冷淡,“我知道你怕我,从见到我的第一面便是这样,小澈从来都亲近我,可你不是,你怕我身上的血味。”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一直觉得南风不是个好父亲,可如今看来,我也不是个好母亲。你去找洪禹辰吧,他会带你去看云中鹤的。”
说完她便要挂挡,苏时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泪水从她的眼里滑落,“我……我是怕您,可我也知道,您比任何人都对我和小澈好,他们都说您出卖了云叔叔,我不信。”她直直地望着南翎,“南姨,我只信您。”
南翎的眼泪再度落了下来,她哽咽地抓着方向盘,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许久过后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将苏时抱在怀里,“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他,他不会有事的。谢谢你,小时。”
苏时眼睛一热,环住了她的腰。
车窗外冷风烈烈,一支花从枝头颓败,南翎看着一地的碎花,眼神空洞而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