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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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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决定去美国念高中实际是很仓促的事,付明丽还记得当时的惊慌失措。
像被人从睡梦中一把拽起,连鞋都来不及穿。
她没准备好语言,英语学习只是随着中学的进度,刚刚入门的程度。
她也没准备好告别熟悉的环境、同学,要好的朋友。
还有妈妈。
一度,她哭着求妈妈,别让她一个人去美国念书,至少跟她一起去。
“这是你爸爸的决定。”
手指轻轻抚平她衣领的褶皱,她妈妈谭萍的语气却像铁铸。
爸爸是这个家的最终决策者,毋庸置疑。妈妈是忠实的执行者。
“不过,”妈妈慈爱地揩掉她腮畔的泪水,说,“出去见见世面,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总归是好的。”
她快被说动了,毕竟小孩子适应能力最强,又无条件信赖父母。
“妈,那你陪我去,好吗?”付明丽怯怯地说,自己都觉得是非分之想。
“你父亲已经安排好一切,那边自有人照顾你。而我,”谭萍抬起头,看向门边,淡淡说,“家里还需要我。”
付明丽不知道妈妈指的是什么。
爸爸很忙,总是来去匆匆,妈妈大多数时候忙她的事——给她做饭洗衣,送她上学,检查她作业是否做好。
她一走,妈妈留在空空的房子里,还做什么呢?
妈妈陪她去学校办了休学手续。
班主任说:“明丽,你运气真好,祝你前途似锦!”
明丽,明丽,你的未来是否只有明和丽?
爸爸的事业突飞猛进,家里换了大房子,妈妈对她凡事亲力亲为,而且,没有弟弟妹妹分走宠爱。
她的确运气好。
起码,那个时候,她是这样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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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德兴闯进办公室时,小红正在外间,一看“皇叔”气势汹汹的架势,就知道来者不善。
“大侄女,是我,你叔叔来了!”
阴阳怪气。
小红胸一挺,迎上去。
“董事,不好意思,董事长正在看报表,说了任何人不许打扰。”
“任何人?”付德兴冷笑,步子只顿住半秒,“家人怎么能算任何人!”
小红疾走两步,灵活地把身子横在门框中央。
“董事,不如您先去休息室,喝点东西。我跟董事长汇报后立刻去答复您!”
上一次付德兴来办公室大闹,还是钟律师宣读老付董遗嘱之后。
她不能冒险放这个人进门。
付德兴咬牙:“不必,那我就在这里等,等你们小付董有空。”
小红一怔,不知如何应付,叫保安的话太撕破脸,付德兴毕竟是公司董事,老付董的亲弟弟。
只听办公室内一把声音传出:
“小红,请付董事进来。”
付明丽从电脑前抬起头。她穿一件剪裁利落的深灰西装,耳垂上两粒白钻,不甚大,胜在设计精致。
“二叔,好久不见!”寒暄只有一句。
小红站在一旁,双手握拳,作戒备状。
付明丽:“小红,去倒点水来。”
“有什么事吗?”她没站起来迎接这位好二叔。
“你爸才走半年!”付德兴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半杯水猛地起两圈涟漪,“你就开始清人?公司是你一个人的?”
她冷淡地哦一声,收回视线,定在水杯里破碎的涟漪上,“周经理的状子递得真快!”
公司里没有人不知道周经理是二叔的人。
付德兴自顾自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
“大侄女,今天你不给我个交代,我不走了。”
办公室静得只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微响。
付明丽没抬头,指尖轻轻摩挲杯沿,仿佛在数那圈细小的裂纹——就像数这些年从公司账上漏走的钱。
“交代?”她终于开口,声音平得像话家常,“是要我解释他怎么把新疆仓库的运费虚报三倍?还是解释他名下那套三亚公寓,首付是谁打的?”
周经理只是个卒子,所以她只是请走,没报警也是看他是H集团老臣,多少有些香火情。
付德兴脸色一沉:“你查我?”
“我查账。”她抬眼,目光清亮,毫无波澜,“账不会说谎,人会。”
他猛地站起来,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震得一跳。“你爸在的时候,从不查自己人!”
“二叔,”她幽幽道,“你也说那是我爸在的时候。”
付德兴愣住,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吼出来。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穿深灰色西装、眉梢眼角神情疏淡的女孩,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了。
小红进来,给客人奉上一盏凉茶。绿茶,清火的。
“不必了。”付德兴起身,自顾自走出门。这一次,动作轻柔得多。
临出门,他转过头,对付明丽说:“大侄女,我提醒你,凡事不要做得过头。鱼死网破,对大家都不好!”
良久,付明丽走到窗前。
窗外,城市天际线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一群灰鸽子咕咕叫着,很快飞过一片矮楼的楼顶。
回想起来,付明丽觉得自己的高中时代,底色就是这种鸽灰。
小城女孩,从小过极普通的生活,爸爸的生意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开始真正发达。
家里俭省惯了,日常生活习惯并没有改变太多。
还没好好享受财富带来的好处,就被丢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语言是第一关。
先念语言学校,一并请家教老师恶补。
一度,她很依赖邢曼青。只因邢曼青是她唯一熟识的人,也是爸爸信赖的人。
她有一部丰田凯美瑞,自己却不开,雇了当地的华人做司机。
司机叫她密斯邢,邢小姐。
去学校报道完,邢小姐带她去附近的西餐厅吃饭。
是家新开的法餐,白桌布,银餐具,侍者说话带卷舌音。
邢小姐点了一客鹅肝配无花果酱,一块菲力牛排,一盘蔬菜沙拉,又替付明丽要了奶油蘑菇汤和煎鳕鱼。
她讲流利的英语,跟侍者说话的时候姿态优雅。
“明丽,你现在长身体,得多吃蛋白质。尝尝美国的鱼。”
“嗯。”
刀叉刚碰盘子,邢小姐忽然捂住嘴,脸色发白。
“抱歉。”她起身,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脆响,直奔洗手间。
付明丽没动。
她盯着那盘未动的鹅肝,暗红色酱汁正缓缓渗进面包片,那颜色……像化不开的血。
付明丽垂下眼,用勺子轻轻搅动汤面。
她想起今早填入学表时,“监护人”一栏,邢小姐龙飞凤舞签下“Xing, L.”——没有名字,只有首字母。
而“与学生关系”栏,她勾选的是:Other(其他)。
学校工作人员问邢小姐跟她的关系,邢小姐答:我是她父亲的朋友。
friend,付明丽听得懂这个单词。
片刻后,邢小姐回来,补过口红,妆容无瑕,仿佛刚才的狼狈从未发生。
“抱歉,最近肠胃不太舒服。”她微笑,把餐巾重新铺在膝上,“你吃你的,别管我。”
付明丽点点头,学着邢小姐用刀叉的样子,切下一小块鳕鱼。
鱼肉雪白,毫无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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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8点钟,付明丽跟吴律师约在一家做顺德鱼生的饭店见面。
店藏在深巷,门面不起眼,只挂一盏青瓷灯。
付明丽:“抱歉,忽然想吃了。又找不到人一起吃,想到你。”
“有这么大方的老板请客,夫复何求。真希望这样的好日子天天有。”吴律师笑。
两人坐定,老板亲自上场。
一条鲩鱼现杀,冰镇,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铺在碎冰上,泛着银光。
鱼肉雪白,一丝血光也无。
“付小姐,还是老样子吃法?”
付明丽点头,对吴律师说:
“老样子就是放一点盐和油,最本真滋味。另有一种新吃法,加很多调味料。”
老板补充:“对,配柠檬丝、藠头、花生、炸芋丝、香茅、姜葱。叫作风生水起捞鱼生。”
意头倒是好。吴律师调皮:“有没有旗开得胜捞鱼生?”
她现在最需要旗开得胜。
“有的有的。既然风生水起,一定会旗开得胜。”老板自去调味。
“鱼要活杀,刀要快,手要稳。”老板一边摆盘一边说,“迟半秒,腥气就出来了。”
片刻,他献宝出来,果然惊艳。
尤其那盘风生水起捞鱼生,黄紫绿白棕,五色俱全。
付明丽那盘就朴素很多,无非白色鱼片,最后淋一勺琥珀色的油,拌匀。
佐餐的是顺德本地特产红米酒。
“慢用。”
付明丽没动筷。
“有人说我老古板,”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即便有钱,也不懂得玩乐。”
她的生活里,无非是工作,偶尔出门吃一两顿饭。
吴律师夹起一片鱼,先闻了闻,“玩乐?那是二代们擅长的把戏,不仅要有钱,还要有闲。”
那倒是,付明丽这些年过得并不闲。何止不闲。
淡琥珀色酒液,入口微甜,不冲。
搭配鲜甜鱼生,简直是人间至味。吴律师大快朵颐。
付明丽微微笑,她一向喜欢会吃的女孩子。
吴律师:“我也想四十岁攒够老本退休,从此游戏人间。”
当然极难,以她这种苦出身,赤手空拳打拼,谈何容易。
“你舍得?老钟六十岁才退。”
“也是,不舍得。赚钱是有些瘾头的。”
他们这一行,越老越吃香呢。老钟一退,手上的案子分一分,够大家富足好几年。
酒至半酣,吴律师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
她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纸,“这是抗辩书。这一份是答辩状。刚刚完稿,请过目。”
付明丽挑眉,“有何不同?”
“港府与内地是两套法律体系,邢女士在两地同时起诉。过几日,我需要去一趟杭州。”
付明丽接过去。
“好在我有两个律师执照,若不然,付董要多雇一两名律师。”
这倒是真的,付明丽笑:“钟老的得意门生,自然是最好的。”
数日前她还怀疑这位是否担得起重任。
吴清并不拆穿她。主顾是上帝。
“可有把握?”
“首先是质疑原告主张,既然老付总已故,死无对证。”
他们做律师的,巧舌如簧,付明丽并不担心。
只是……
“我想,以邢女士的为人,不至于毫无打算,或许早留下证据。”
吴清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回几百个回合,总有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