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钥匙打得开潜水艇吗》焦耳朵

11、小城大事

　　|灵感来自《溺水小刀》

　　【00】

　　方城七月，暑气难消，中考成绩放榜第一日。

　　“倪彤，你到底怎么回事？错哪儿了？”倪母秦海芬晨起匆匆出门一趟，肩上还挂着盘子大的包，穿着贴身的浅蓝色衬衣。
　　她拧着倪彤的胳膊肉，略微花白的头顶抵着她的臂弯，脊背撑起薄薄布料，剧烈颤抖。

　　落地风扇吹起的风灌进上衣领口，少女垂着头没有说话，束起的高马尾尖扎着脖颈，轻微扫荡。
　　倪父站在墙根处抽烟，张嘴当和事佬：“得了，彤彤留在方城也蛮好……”
　　“倪有为！”秦海芬气得打飐儿，将小包掼在玻璃桌面上，拉链蹭上蓝绿色的玻璃，刮出一条细长的白痕。
　　“她不是没有能力，就是不争气！”

　　这不是一个意思？倪有为听不懂，吸口烟又摆摆手做了哑巴。

　　闷热的室内复又充斥秦海芬的尖嗓叱骂声，像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拖到八点半，她急急拽着父亲倪有为赶工，大门在他们身后狠狠地甩上。

　　黏在门后一个笔锋遒劲有力红纸福字，在岁月里泛黄，边角起皱，背后的胶早不牢固，被风劲撕扯，坠到地上。
　　倪彤拾起它，手指蜷紧，纸在掌心里揉成一团，归入垃圾桶里。欠身掷垃圾的时候，她睇到右臂上青红一片。

　　六月中考的讯息匿入家家户户的叹息声中。百来个初三生，唯有二十几个考出小县城的，剩余三百多人滞于方城一中。
　　留在方城，意味着今后基本和大学无缘。

　　倪彤小学和初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秦海芬虽然不怎么管她，但是对她的未来大有期望。如今中考排名公布，秦海芬赶个大早细细一瞅，自家闺女排在一百开外，跌进滚滚尘埃，最大的作用只是给鲜花当陪衬绿叶，顿时火冒三丈。
　　然而，情绪上的宣泄终究改变不了倪彤大概率考不上大学的结果。

　　倪彤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钻进房间，仰头翻身上床。床垫下的木架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她静静地眯了会，拿被子遮住脸。

　　随着苦夏的起始，整个方城陷入蝉鸣的寂静里，参天大树的树冠投下硕大的荫翳，滋养蚊虫日渐肆意叫嚣。
　　倪彤家在二楼，她的小床左面正对一扇年久失修的窗户，窗棂损坏后换上新的，与原有门窗玻璃不够合适，阖不到严丝合缝的地步。
　　方城狭小，邻里挨得紧，冬天并不碍事，一到夏天尺虫颇多，极其扰人。
　　倪彤的脑袋埋进软绵绵的枕头里，侧头见一只肥头大耳的瓢虫在她的被褥上缓慢爬动。
　　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四颗星……
　　她当机立断，抄起右手边的《张爱玲文集》砸在虫子上，书是倪彤母亲中学时买的，白皮黑字，囊括120万字，有现在的出版读物难以企及的厚度，拍在瓢虫上连其粉身碎骨的响动也无。
　　那虫子死在一部文学著作的背面。

　　时针拨到九点，倪彤跳下床，推着锁在楼道里的黄皮单车咣啷咣啷迈下楼梯。
　　手肘顶开军绿色铁门，攥着车把用力带着车头卡进门缝里，蜈蚣一般拱出来。

　　如此一来千难万难坐上了车，倪彤的牛仔短裤裤摆上掉出的几根线头勾在脚踏板上。她双脚点地，一手挑出线头，裸露在外的白腿被凸起铁皮擦出数条红痕，曲指掌心揩了下，倪彤脚踩住踏板，驶向方城的中心湖。
　　她住在浪里路第二街区，方城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林立的建筑物空隙中留下几条给人走的小路，逼仄到只容得下二人擦肩而过。

　　相比拥挤的第二街区，中心湖区野草遍地，无名小花镶嵌其中，黄色花瓣装饰深绿色的土地，像油画家在无垠的宇宙中布下的繁星，她上小学那会烦躁的时候常骑车来此处疏解心情倾泄压力。
　　升初三后，车没骑过，中心湖也没来过。

　　单车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起起伏伏。女生生怕遇到熟人，在颠沛中咬着嘴唇，手握紧了车把，倏然俯身一个加速。

　　风裹挟着她披散着的头发向后扬帆，她的大脑闪过一帧帧画面。
　　红艳艳的百元大钞、餐饮店日常、同学的冷嘲热讽，班主任透心凉的表情，以及她自己懦弱地一次又一次沉默。

　　中考前母亲替她去求的福袋还挂在书包拉链上，繁体金色小字“无诸疾苦，智慧增长”，然而刹那间希翼七零八碎，随着被撕扯成纸片的成绩报告单一起跌入尘埃。

　　脑海中的画面齐齐褪色，倪彤已经连人带车冲进湖里。

　　这片中心湖水深两米，没围栏杆，也没淹死过一个人，仅仅竖了几块【请勿游泳】的标语。与那些常常发生溺水事件的危险地区相比，它年轻到从未传出任何吸引小孩子的传说，更没有谁同谁殉情的罗曼蒂克故事。

　　倪彤前一秒阖上眼，下一秒全身浸没在蓝莹色的湖泊里，无数凉意从双腿蔓延至全身，耳畔回荡重重“咣”的一声，紧跟着溅出的连续水滴哗啦啦落入平静湖水。

　　而后，她只记得一双温热的手从她的腋下穿过，狠狠地箍紧将她捞起，连溅出一圈水花。

　　倪彤的屁股结结实实地落在巨石面上，隐约听见那人吐出的一个脏字，在她回头之际，一手捺住她的面颊，利落地把她的头掴到原来的位置。

　　“车还要吗？”男声问。

　　倪彤被扇蒙了，半晌挤出一个“要”字，耳后根蹦出此起彼伏陌生的男男女女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