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魂抄》虾条和猫

4、第 4 章

　　当陆濛站在寝殿里头，他突然发现，情况似乎比他预料的更加糟糕。
　　皇上虚弱地躺在龙床上，身边好些个太医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皇上见到陆濛一副怔愣着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摆摆手叫他靠近一些。
　　“吾儿，近来课业如何了？”
　　皇帝的声音明显沙哑不少，离得近了，陆濛甚至发现他面色灰白，脸颊凹陷，倒真像个日暮西山的老人了。
　　“回父皇，尚可。”
　　“《三略》《六韬》可有读过？”
　　“回父皇，是。”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你给朕讲解讲解。”
　　“卑飞敛翼，弥耳俯伏，是欲擒故纵，伺机而后发。父皇，北蛮人……”
　　“北蛮人跟王敛早有勾结，他们串通好了，蛮子给王敛放水，不要半分好处，王敛唯一要做的，就是牢牢握着兵权，稳稳地坐在大将军的位子上。”话音未落，皇上猛咳几声，双颊染成了酡红。
　　不等陆濛上前，他便摇摇头：“无妨。王敛此人胸无大志，品行不端，他前来向朕请命时，立下军令状，打不赢这场仗，他绝不活着回来。朕以为他背后有什么能人异士指点，便放手让他试试。我们都被他骗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匈奴人与他配合了一段时间，发现王敛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即便是做个傀儡也不够资格。他们因此背叛了王敛，将他就地解决了，顺便再连下四城。”
　　陆濛心中一惊，倒不是因为匈奴人的无耻行径，而是皇上的身体状况竟然差到说不出整话来，断断续续，说一句喘一下，实在不像是“无妨”的样子。
　　父皇什么时候得的病？是忧思过重还是怒急攻心？陆濛发现自己总是把情况想象得太好，而事实早已超出预料。
　　“父皇，您歇会儿，边境之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千万要保重龙体，才好让大家安心，大梁才有希望啊。”
　　“不，子禾，你听朕说，你自幼不露锋芒，面对是是非非总是一味退让，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清平也是，你们有个好母亲，你们跟她一样善良……可是，子禾，你很明白，她这一生，输就输在了善良二字，生长在皇家，善良就等于懦弱。朕希望将来继承这个江山的，是个精明果决，当断则断的人。你明白吗？”皇帝顿了顿突然抬头，浑浊的双眼凝视着陆濛，好像透过他看见了别的什么人。
　　母妃的确是极善良的，她就像一捧水，盈盈碧碧，温柔细腻，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清平是很不同的，她就像一只刺猬，竖起尖刺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只要不靠近，就能不念不想不在乎。然而，外表的冷漠却无法掩盖骨子里一脉相通的东西。
　　“父皇……”陆濛突然发现，皇帝即使表面看起来是高高在上的，什么都不屑一顾的，心里也依然有一方柔软地，把无限温柔封存起来，只有偶尔让人能够窥见一丝端倪。
　　“那姓顾的小子……”皇上突然转移话题，惹得陆濛又是一惊。
　　“原来父皇早就知道。”陆濛心想，手指不禁蹭了蹭锦囊里的玉笋
　　“说起来，也是我对不起他……顾家小子很有些能耐，你若是能把他留下来，倒也是好事。”皇帝似乎是累了，终于躺回床上，摆摆手让陆濛告退。
　　陆濛很想追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微言哥哥曾经也住在京城吗？他那样有才华，想必也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吧。什么样的事能让他背井离乡隐匿到十里这个与世隔绝之地呢？可他心里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于是安静地离开了。
　　回到文成殿，陆濛已经平静下来。父皇说得对，自己过于懦弱，还无法承担整座江山的重量，无法对全天下的百姓负责。
　　平心而论，父皇作为一国之君，替自己做得已经够多了。为了减少自己将来登基的阻力，父皇甚至提前封王，将几位哥哥弟弟送离了京城。
　　陆濛发了会儿呆，愈发觉得自己没用，心里只有小小一方天地，留给了母妃，留给了清平，留给了微言哥哥和十里。哪里还放得下天下苍生呢？
　　“子禾……子禾？”顾易刚来，便看见陆濛怔愣着，不知发生了什么。
　　陆濛反应过来，连忙揉揉脸，换上一副明媚的表情，同平时并无二致：“微言哥哥！”
　　“想什么事呢，这么入神？”
　　“没有啊，”陆濛瞧见桌上摆了些糕点，随手拈了一块塞到嘴里，乐呵呵的：“这桃花糕尝着不错，你也来一块儿？”
　　“我刚想说，昭和公主刚刚亲自送这桃花糕来，她说是胡嬷嬷做的，带来给你尝尝。”
　　陆濛伸出的手止在半空中，又讪讪地收回：“胡嬷嬷做的？难怪这么好吃……”
　　他口上这样说，心里却想着：“清平怎么突然来了？她是……原谅我了吗？”
　　顾易发觉陆濛的异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昭和公主是大梁唯一的公主，姓陆，名熙，字清平。为已逝贵妃所出，与太子陆濛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公主素来性情冷淡，傲若冰霜，旁人不敢肆意接近。即便是面对父兄，也是一向的不苟言笑。
　　陆濛自回京后只在宫宴上见过她一回，陆熙同他恭敬地客套了两句便早早离开了，他们仿佛只是陌生人，彼此客气却保持着最遥远的距离。
　　陆濛有些摸不清陆熙这回是什么意思。
　　“还是去见见她吧。”他心里想。
　　陆濛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面对着顾易：“微言哥哥，方才父皇召我过去……他看起来不大好。”
　　“皇上是思虑过重，积累成疾。子禾，你也不要过于担心了，想必皇上心里有数的。”
　　“都怪我太软弱差劲，没法帮助父皇撑起这片江山，他才会这样辛苦的。”
　　“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陆濛仰着头看他：“微言哥哥，你真的这么想吗？”
　　“当然，子禾，善良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人的弱点，你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让别人看见真正的你。”顾易抬手，摸摸陆濛的头。
　　……
　　“公主殿下，东西已经送到了。”一个婢女躬身站着，她的对面是一名气质出尘，神色泠然的女子。
　　“我知道了，下去吧。”昭和公主低垂着眼睫，淡淡道。
　　婢女告退，小心翼翼地离开。
　　公主忽而抬头，望向窗外谢了一地的桃花，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