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缘》兰雪汐

20、故人（三）

　　出了转轮镜台，果然遇到那个叫壬癸的鬼将。
　　一开始，紫英和天河二人还带了些疑虑，但看菱纱毫不犹疑的跟着壬癸，两人心中虽是疑惑，但也并未说出。
　　直到到了放逐渊，那鬼将指点了众人离开鬼界的方法，紫英才终于忍不住说道，“多谢……可是，你为何会帮我们？”
　　壬癸一听，“哈哈”笑了两声，答到“这也算好人有好报吧，你们还记不记得即墨的夏元辰？”
　　“夏元辰……是即墨时的那个书生么？你和他是朋友？”
　　天河想了想，问到。
　　壬癸笑着摇摇头，“非也，我只是刚巧认识他的养女。 ”
　　“啊！是那个小女孩！”
　　天河一下子明白过来，“对了，她叫……”
　　“莲宝。”
　　菱纱从两人后面走出来，接到。
　　“嗯，对，就是莲宝。”
　　“说起来，我和那女人，对了，她这一世叫作“莲宝”，也已经有六世的交情了！”壬癸的眼睛里闪起了奇异的光芒，衬的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也亮了几分，“她前前后后死了六次，都是我去勾她的魂啊，后来我发觉那女人呆呆笨笨的，就不由得关照起她来。”壬癸说到这里，略显无奈的摇了摇头，眼神似是无奈又像是羡慕，“她可真是个傻女人，明明和前世的恋人缘分都已经尽了，偏偏还不死心，转世六次，都要陪在他身边，有时是树、有时是鸟，总之没一次是人，到了这一世，终于成了人，偏偏又是个痴儿……唉！ ”
　　紫英沉吟了一下，道，“原来，莲宝竟然就是夏书生前世的恋人……”
　　天河点点头应道，“难怪那小姑娘看起来痴痴傻傻的，偏偏那么听夏书生的话，还喜欢粘着他。只是……这样跟着他，他又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会很难过么？”
　　壬癸轻叹了一口气，道，“唉，你问我，我又怎么知道，做鬼太久，早忘记做人时的感觉了。”说道这里，摇摇头，“再说，你们人的情爱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言，明知不可为，偏要去做的事，恐怕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菱纱听得此话，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正巧看见紫英朝自己望过来，子夜般的眸，幽幽暗暗。
　　菱纱看的一怔，心中不觉酸涩更甚，却移不开眼睛，只是这样看着他，渐渐的起了一层水雾，直到紫英眼神再看不清晰，菱纱才低了头，硬是将要落下的泪给逼了回去。
　　“不说这个了，你们快走吧，我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啊！ ”
　　听得壬癸的催促，紫英回过头，依旧是淡定冷凝的模样，行了一礼，道，“多谢，今日的恩情无以为报—— ”
　　壬癸摆摆手，“不用不用～小事一桩，有什么可报的！再说，我也是因为你们上次救了那女人，这次才会出手相助。”
　　“不管如何，还是多谢了。”
　　紫英再次道谢，然后便带着菱纱与天河二人，向冥河走去。
　　却没看到，在他们转身后，壬癸望着菱纱的身影，笑了笑，“再说，你们当中也是有我的熟人啊。不过……离再见着你的日子，不远了呢……小憬……”
　　这样喃喃自语着，壬癸却突然觉得有点难过，为了那个看起来仍是花季年华的女子。

　　菱纱默默的跟在他二人身后，低头不语。
　　或是因为时日无多，自己这些天，是越来越脆弱娇贵了，此前，怎会因几句话便有如此的情绪波澜？
　　若是一直这幅愁容惨淡的模样，惹他心中不安，自己当初又何必多要这些时日？
　　便是只有几日，才更要开心些才对。
　　这样想着，菱纱闭了闭眼睛，唇角带回了曾经的笑容。

　　冥河旁边，果然有船等着。
　　待众人上船站定，划船人便开始行船，其间一句话也没说。
　　一时船上静谧一片，菱纱觉得这气氛有点太过沉闷，刚想说些什么，便看天河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一般，突然抬头。
　　菱纱被他吓了一跳，忘了开口，便听到天河说，“紫英……那个……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但说无妨。”
　　天河顿了顿，道，“我知道，紫英从来就很讨厌妖……那……紫英你，讨厌梦璃么？”
　　菱纱微微一怔，随即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紫英。
　　是了。
　　这些日，变故接踵而至，她竟没分出心神，想到这一茬。
　　紫英自小生活在琼华，对妖是深恶痛绝，虽然居巢时，云染的出现，确实让他对妖的看法有了些改变。
　　但说到底，云染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妖，更是与他关系匪浅，如今的紫英，对妖到底是如何看法？
　　只是紫英面上，却没显出她所想的挣扎神色，依旧是波澜不惊，淡道，“妖又如何，人又如何，都是一样的生灵。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可知，族内相残，才更是惨烈万分。”
　　说到这里，紫英闭上眼睛，再不言语，似是忆起了什么往事。
　　他这一番话说的，大彻大悟，让菱纱和天河都是一惊。
　　这话，怎么，也不像是紫英会说的。
　　他们俩不知，紫英如今，已不是当初的慕容紫英。
　　天河不似菱纱考虑那许多，惊讶过后，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于是笑着说，“就是这样！紫英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
　　菱纱却是瞧着紫英，沉默不语，连本来想要说些话调节气氛，让他安心，也忘记了。
　　不多时，远处便已能看见些光亮，似是要到了人间。
　　菱纱站起身来，走到一直沉默划船的船家面前。
　　紫英不知是否因为天河那几句话引起了什么思考，倒是没注意到，天河因为之前紫英的一番言语，加上见到了爹，拿翳影枝的事情也相当顺利，心情则轻松了许多。是以，菱纱一动，他先察觉到，有些疑惑的问道，“菱纱……？”
　　菱纱却没答他的话，只是站在划船人的面前，突然露出了个极为灿烂的笑容，甜甜的叫了声，“大伯！”
　　这一声叫出，连神游天外的紫英也被叫回了魂，略带诧异的望过来。
　　划船人的手一抖，接着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露出了藏在斗笠里的脸。
　　方脸浓眉，一看便是极为义气周正的汉子。一双眼睛，看着菱纱时，更是多了几分宠爱的神采。
　　“唉，你这丫头，还是这么机灵……”
　　天河走近前来，脸上一副毫无掩饰的震惊模样，“大伯？是菱纱的大伯么……？”
　　菱纱上去挽住划船人，冲着天河和紫英点头，道，“嗯，这位是我大伯，韩北旷。”
　　紫英惊诧过后，便起身过来，恭敬的行了礼，“晚辈慕容紫英，见过前辈。”
　　天河也回过神，笑着说，“我叫云天河。”
　　菱纱笑吟吟的说道，“大伯，他们都是我很好的朋友。”
　　韩北旷摸了摸菱纱的头，笑道，“有这些朋友照顾着，我总算也放心了些。”接着，向紫英天河谢道，“这丫头平日麻烦二位多照顾了。”
　　菱纱不依道，“什么照顾呀，看那边那个，明明是我照顾他比较多。”
　　韩北旷倒是将目光放在了紫英身上，“这位……少侠，姓慕容……难道是大燕国遗族？”
　　紫英一惊，抬头问到，“这……前辈如何得知？”
　　韩北旷答道，“唉，我也是脑中灵光一闪而过，想到很久以前有一对夫妇，前去轮回井投胎……眉目间和你很有几分神似……而且慕容这个姓可不多见，曾是燕国的大家之姓…… ”略微沉吟了一下，问到，“你爹……是不是叫慕容承？”
　　紫英微微一怔，眸中呈现了几分迷茫之色，随后整了整情绪，答道，“正是家父。”
　　“那就没错了。”
　　紫英眸中的迷茫之色更甚，连带着语气也失去了平日的波澜不兴，“…………原来……原来爹和娘都已经过世……这么久了…… ”
　　虽说亲缘寡淡，如今又有了之前的记忆，但，听闻自己双亲去世的消息，才发现，自己终归还是割舍不下。
　　或者说，正因为有了前世的记忆。
　　他曾对玄霄说过，这一世，他是慕容紫英。
　　只是，这世间，与慕容紫英最为亲密的两人，却早已不在。
　　那种感觉，恍若被人抛到了虚空之中，飘飘荡荡，无所归依。
　　天下之大，却有哪里是他的归处。
　　韩北旷看他面色不佳，便以为是他听闻亲人死讯，伤心所致，于是宽慰道“你也不用太过伤心，你爹和你娘神色平和，生前应该是过得很安泰。只是他们似乎有些遗憾，没能在死之前再见自己的小儿子一面，说是因为那孩子年幼时体弱，家里不但请来道士替他批命取名，更是将他送去了仙山上修行，但愿他能活得长命百岁。”
　　顿了顿，又道，“鬼界有种说法，叫作生前种种隔世抛，与其一直挂念，不如在心里希望过世的亲人朋友，投胎以后能够一生顺遂…… ”
　　听闻此言，紫英心中更是一颤。
　　原来，曾经，也有人那样牵念着自己。
　　闭了闭眼睛，紫英答道，“ ……多谢前辈指点，晚辈……晚辈都明白……”
　　想要维持语气平静，却终是失败了。
　　这时，突然觉得右手手心一凉。
　　紫英微微一怔，偏头看过去，原来菱纱在他心神恍惚之时，已走到了自己身边，此时正望着自己，唇边笑意温柔。
　　突然忆起在即墨与众人走失的那日，她拉着自己的衣袖，走在前面。
　　那牵引的力量，让自己空荡的手臂，有了归处。
　　这滚滚红尘，只要有了你，我便有了归处。
　　想到这里，紫英的眼神虽然还带着几分哀思，却恢复了清明。
　　韩北旷看着他俩的互动，也是了然一笑，带了几分欣慰的意思。
　　却在这时，一直没开口的天河道，“咦，不对呀，你是菱纱的大伯，为什么没有去投胎反而在这里划船呢？”
　　韩北旷闻言身子一僵，暗叹这七岔八岔，眼看就要成功的把这事瞒过去了，哪里料到最后却被这小子给搅乱了。
　　不过菱纱这丫头也是奇怪，明明那样机灵，却没想到这一点？
　　紫英闻言，也是不解，便同天河一般向韩北旷望去。
　　韩北旷看众人都看着自己，便长叹了一声，“这事……原本不想告诉丫头，毕竟委实太过沉重了些……唉，只是，怕是不告诉你……你若还在继续那营生，不是害了你。”
　　韩北旷又叹了口气，这才说起，“韩氏世代盗墓，总以为人已入土，墓中器皿当可拿来救助活人，但如今你来了鬼界，应该知晓，鬼也如活人一般，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种种思念…… 我们一族惊扰死者，不仅生死薄上阳寿短暂，很多都只活到二三十岁，即便死后，也一样要做苦役来赎罪，待到罪孽偿清，才可再入轮回了…… ”
　　此言一出，除了菱纱，天河和紫英都是大惊。
　　紫英是在惊诧之下，握紧了菱纱的手。
　　“这……我……菱纱……”
　　天河被这个消息惊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菱纱在紫英握着自己的手上拍了拍，然后抽出手来，重新走回韩北旷的面前，依旧是笑靥如花，仿佛没受半分影响。
　　“大伯，你放心，我会好好的照顾自己，就算是只有二十年，也会好好的活着。如果有机会，我会回村子里，告诉族人这里的事，让他们不要再盗墓了，助韩氏摆脱这样的命。大伯你也是，在鬼界好好的，待到罪孽还清，便去投胎，下一世一定平安康泰。”
　　韩北旷看她如此反应，先是一怔，随后心疼的摸了摸她的脸，“你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懂事……唉……果真是长大了……”
　　看着人间已经逐渐近了，菱纱伸手抱住韩北旷，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像小时候撒娇那样。
　　“大伯，如果有机会见到爹娘，帮我告诉他们，菱纱长大了，知道了他们的苦心，从未怨过他们……还有，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们，如果有下一世，还想继续做他们的女儿。”
　　说完，眼眶一湿，泪水扑簌簌的落了。

　　待几人从回到阳界，便到了酆都。
　　菱纱望着滚滚东逝的流水，一时无语，残阳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莫名的带了些凄清的美丽。
　　天河挣扎了许久，还是向前说道，“菱纱……你……你还好吧，如果实在难过，还是哭出来好些。”
　　不料菱纱听到他的话，却是笑了。
　　“为什么要哭，人生价值，又怎能以人命长短来断定？我虽然寿命短，但能在这一生中做完我该做的事，活的轰轰烈烈，精彩异常，岂不是要比那些浑浑噩噩活到百岁的人好的多了？”
　　说到这里，转过身，对着紫英和天河嫣然一笑。
　　天河看着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能抓抓头发说，“你不难过就好了。”
　　“嗯，说到这要做的事，先下我就有一样。”
　　菱纱伸出一指，点了点下巴，道。
　　天河问道，“是什么？”
　　菱纱笑的更加灿烂道，“我要最后再盗一次墓。”
　　紫英闻言皱了皱眉。
　　天河便是直接说道，“不行！”
　　菱纱眨眨眼睛，问，“为什么不行？”
　　“我虽然不是很懂，但也知道，盗墓不是好事，对你不好，会减你的寿命，所以不能去。 ”
　　菱纱却不与他多纠缠，只是一句话堵死，“你若不去，我自己去就是了。”
　　天河听她这样说，更是着急，“不行，你不能去！如果因为这次盗墓损了你的寿命，就算是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那怎么办？！再说，梦璃……”
　　不管他怎么说，菱纱只是一句话，“既然如此，那我自己去就好了。反正翳影枝也拿到了，天河可以拿着它先去找梦璃。”
　　天河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菱纱虽是言笑晏晏，眼神却是十分坚持，“这事不是儿戏，我心意已定，这一趟，是一定要去的。”
　　“可是……”
　　“我陪你去。”
　　一直在一旁不语的紫英突然道。
　　天河吓了一跳，转头看向紫英，“紫英，你说什么，你怎么能……”
　　紫英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说，“与其让她一个人犯险，倒不如我们跟着她。”
　　只是他在比天河更加了解菱纱。
　　随时看似柔弱易近，性子却是极为执拗的。
　　而且，他也相信，她并非是胡闹的人，既然提出这样要求，便自由她的道理。
　　所以这一句“我陪你”才终于说了出来。
　　菱纱看着紫英一笑，随即戳了戳一旁的天河，“喂，紫英都答应了，你还在磨蹭什么嘛！要不然我和紫英两个人去好了！”
　　天河终是拗不过她，最后还是答应了。
　　启程去封神陵后，趁他二人不注意，菱纱闭了闭眼睛，笑容渐渐隐了去。
　　我也不知道……这弓是该拿还是不该拿……
　　天河，我不想你因这弓而沉睡，却更加不能拿那么些人命犯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