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缘》兰雪汐

16、羲和番外——世间情为何物

　　情为何物？活了这么久，他从来不懂，也不曾想要懂。
　　神，无情无欲，若是有了情，反而是错。
　　只是在神界，看着自己所守护的人界，看着他们为爱痴狂，因爱殒身，心中只是笑他们痴傻，多出的一点隐约的寂寥是什么，他也从未深思。
　　无情无欲平静到死气沉沉的生活，自他接到天帝的旨意，与望舒一起下凡之日起，覆灭……
　　神一向冷漠，他更是如此。神界的事，除了与他职责相关的，别的他一概不理。这样说来，望舒算是个意外。
　　他知道她，他为日，她为月。他们一起守护着失去了女娲大神的人界，同时也是天帝手下最为得力的两员大将。他与她分别掌握着世界根本的阴阳二力。虽说这么多年，他从未看过她出手，但是，就凭征战魔界时，只留她一人看护神界，便能保神界无恙这点来看，她的实力，必不可小觑。
　　日月，阴阳，他们原本应该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伙伴，而，他对她，却仅仅停留在知道。
　　他性格冷漠，从不与谁相交，唯一说的上几句话的，也就是曾与他一起征战魔界的飞蓬而已。
　　而望舒性格孤傲淡漠，如月一般清冷，即使是微笑时，那浓浓的距离感，亦是让人只可远观。
　　这样的两人，怎能说的上什么交情？
　　即使常常一起站在御座前，听候天帝差遣，也只是点头之交。
　　直到，那一日，二人接旨，一同下凡，除掉因爱上自己的子民而玷污了神界的神农帝。
　　他记得那一日天帝的表情，隐忍的怒气，他只在女娲大神因与人相爱而放弃神身的那一日，见过。
　　他知道，这个旨意，没有人可以违抗，除非那人想要消散于六界之中。
　　不过这些，与他也不甚相干，毕竟，天帝的旨意，他一向遵从，从未想过对或者错。

　　就这样，与望舒并肩，来到凡间。
　　此刻人间正是春季，林子里不知种的是什么树，开了满园的粉花，飘飘扬扬的，甚是好看。
　　紫衣的望舒站在羲和面前，飘荡的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裙角，她回身时，扬起了一阵粉色的花雨。
　　依旧是那淡漠的微笑，隐隐泛着银色的眼眸中深邃的情绪，无人可探知。
　　“这次天帝命我二人除掉神农帝，这并非什么小事，办起来也未必容易，为今之计，唯有我二人联手同心，才可与神农一搏。”
　　她说话切入重心，没有什么虚伪客套，在旁人看来似是无礼，而他自己原本也就不屑那些虚假的礼数，听她说的有理，便轻点了一下头以示赞同。
　　“既是如此，那我有个要求。”她看着他，缓慢而低声的说道，“在凡间之事，羲和神君莫要告诉旁人，既是天帝，也不行，你可能应我？”
　　听她这样的话，羲和如她所料的皱起了眉头，旁的人她就算不提，他也必然不会去说，只是天帝……
　　见他如此反应，望舒轻笑了一下，似是轻蔑似是自嘲。
　　“在神界当了这么多年的值，却换不了神君的信任么？”
　　羲和心中沉吟，她与自己一样，几千年来一直为神界鞠躬尽瘁，必不会做什么危害神界的事，他又担忧些什么？
　　这样想着，终于还是点了头。
　　点头的动作还没做完，一阵紫光乍起，围了二人，他大惊之下未来的及反应，便觉得一阵气闷，仔细一探，身上的神力竟尽数被封住了！
　　紫光一落，一道红中带金的光芒自他手上绽开，手腕一转，便架在了望舒的脖颈上。
　　光芒渐渐弱下，才看到他并非动用了什么神力，那光芒包裹的是一柄长剑。
　　正是天帝所赐的绛天剑。
　　被这样的神器逼着，望舒却并未慌乱，只是用一双如子夜般的眼眸静静的看着他。
　　等等……黑色的……
　　羲和一惊回神，才看到紫光落下后，望舒身上的衣饰也已变了。
　　那紫色华衣变作如今简单了许多的绯色衣裙，头发上挽着的紫玉簪也不见了，换做了红色的茸毛，挽了几缕发嵌在头上。
　　重要的是……她那象征身份的泛银的眼眸，已变成了简单深邃的黑色。
　　这样看来，那风华绝代淡漠遥远的上神已不在，在他剑下的，不过是长的极为清丽秀美的人间女子罢了。
　　活了这么多年，哪怕是面对魔界大军时，他估计都没这样惊讶过，只是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开口说了一句“你……”便没了下文。
　　望舒唇边溢出浅笑，伸出两指拿开了他的剑，“羲和神君可莫要忘了刚刚答应我的话。”
　　此话一出，羲和顿悟。
　　原来她向他要那个承诺……不是想要做什么危害神界的事……而是为了她自己……么……
　　她换了装，自己必定也被她的法术换了衣装，羲和自己看不到如今是什么模样，却在她黑色的眼眸中看到一丝惊艳。
　　望舒转个圈，看着羲和如今的模样，觉得十分满意。
　　白色的衣衫，外罩紫色的薄纱，这样淡冷的颜色果然是很适合他……曾经用红玉簪挽的发，如今，只用一根紫色的发带全部束在脑后，不像从前那么高高在上，倒是多了几分少年应该有了潇洒风流。
　　还未等她开口赞些什么，那柄被她拿开的绛天剑重新回到她的脖子上，且更进了几分，剑身锋利，稍不留意便在白皙的颈间划开一道血口。
　　一丝细微的疼痛让望舒皱了皱眉，下一刻，剑身便又轻轻的远了些。
　　这样一来，望舒唇边笑意便再也忍不住，就这样绽出来。
　　果然她看人不错，羲和神君虽是剑下无数妖魔血，依旧是十分温柔啊。
　　羲和看着她满园春花亦是无法比拟的笑容微怔了下神，那清冷淡漠的望舒何时变得……
　　望舒温声开口，“神君莫要动怒，且听我慢慢道来。此次天帝命我二人下凡除掉神农，本是极其隐秘，我们若是被别人识破了身份，且不说会让天帝难做，神农亦会有所觉察，那时候再想杀他就难了。如此，我才封了我二人的神力，这样一来，我们不过是寻常凡人，也方便行事。”
　　羲和皱着眉沉吟，虽是心中惊怒未平，但细细想来，又没办法否定她的言论。
　　望舒抬眼偷偷的看了看他，然后重新笑着拿开了剑，动的时候碰到了颈间伤口，下意识的轻呼了一声，却看见羲和向这边望过来，不禁有些尴尬的说道，“几千年无痛无伤，突然有了感觉，还有点不习惯……”
　　羲和沉默，眼眸中却明明显显的带了几分歉意。
　　望舒心中一软，她只知羲和内心并不似外表那般冷酷，却不知羲和……他原来这么……单纯。
　　于是笑容便更柔和一些，“衣着变了名字也得变……羲和神君你有探知过去的能力，那我便唤你做‘忆’吧，相对的，你就叫我‘憬’可好？”
　　羲和看着她温暖的笑容，轻点头，终于开口说道，“好。”
　　望舒将手一拍，歪头笑道，“这样便好了，我们先去找个城镇探查一下情况。”
　　“探查情况？”羲和疑惑的皱眉，“天帝不是已将神农藏身之处告知你了么？”
　　“那个……”望舒垂了眸有些心虚的说道，“天帝的确是告诉我神农此刻藏身于居巢国，只是……我们此刻却并没在居巢，如今我们二人都封了神力，居巢，怕是要慢慢找了……”
　　抬眼看羲脸一沉就要动怒，连忙拉了他的袖子，“不用急啊！反正居巢在那里不会跑，总会找到的！而且……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时间充裕不用担心！”
　　语毕，也不等羲和回应，拉着他就向前走。
　　羲和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她拉着自己袖口的手，心中被奇异的情绪塞满了。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望舒？
　　有这样温暖微笑的，有些伶牙俐齿的，会心虚会耍赖的……望舒……
　　若不是自己亲眼见的，怕是会以为是哪个妖孽占了她的身体，才让她性情大变。
　　可是，这样的望舒，自己却一点也没觉得有奇怪的感觉……
　　难道是来到了人间，不光是望舒，连自己也变得奇怪了么……

　　来到人间的望舒，不，也许该称她为“憬”，对什么的十分好奇的样子，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笑靥如花。
　　一开始对她如此模样，羲和，也就是如今她口中的“小忆”，因带着惊讶也只是默默跟着她观察她。
　　前两天，逐渐熟悉并且认可了她如斯性格的忆，看着她不慌不忙一副要慢慢游览人间的样子，终于动了怒，却总是被她三言两语就圆了过去。
　　如今，忆终于郁闷的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对她生什么气了，不论她做什么，都只能随她去……
　　这一日，入夜，客栈中。
　　一身红衣的憬完全没有已经入了夜，该回自己房间的自觉，只是赖在忆的房间里。
　　忆也不再管她，只是坐在桌边，执了白日里买来的书，慢慢翻看着人间的风土人情。
　　憬趴在他的床上，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唇边一丝俏丽的笑意。
　　淡黄的烛光洒在白衣紫纱上，给清冷的颜色镀了一层温馨。长发束在脑后，清秀的五官露出来，几缕碎发顺着脸侧滑下来，搭在微尖的下巴上。男子低眉垂目，似是专注的看着手中的书，握着书的手指干净修长。
　　良久，忆终于轻不可闻的叹口气，转头看向憬，开口，“做什么一直看我？”
　　憬歪头眨了眨眼睛，“羲和神君长的真是俊俏！我在想，凭着神君这样的姿色，在神界能排第几。”
　　忆定定的看着她，黑色的眼眸看的她心里莫名的一恍，回神了发现他又重新低头去看书了。
　　憬坐起身子，右手下意识的绕着发尾，咕哝道“其实我也是小私心的呢，早就想和你换衣服颜色试试看了，一直觉得紫这样的颜色应该更适合你才对……”
　　听见她的低语声，忆皱了皱眉，刚抬头开口问“什么？”便看见她原本漾着笑意的眼眸一冷，接着手一撑，从床上翻坐起，然后越窗而出。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只见红影翻飞秀发如云，似轻盈的燕翻窗而出。
　　忆微微一怔，随即也跟了出去。
　　月下，红衣似霞。
　　忆脚下一点，与她并肩立在屋顶上，皱了皱眉。
　　这个气息……
　　“入魔了。”憬褪了方才在屋里有几分轻佻的神色，脸色严肃下来，皱眉看着漆黑的前方，“刚踏进这个镇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当时还没这样强烈，可今日看来，那妖分明已成魔了，看来得尽快除掉它，免得惹出什么乱子。”
　　忆微微一沉吟，想起白日里看到的几个有些失魂落魄的男子，道，“这个魔物怕是在收人魂魄来修行，如此大逆不道，岂能不除。”
　　憬神色缓了缓，唇边笑容又挂回来，侧头看了看身旁的忆，笑道，“惹得羲和神君都动了怒，这魔物怕是前途堪忧了呢！”
　　忆并未理会她的调侃，只是淡道，“可有头绪？”
　　“很简单，既然如你所说，出事的都是男子，那便去男子都会去的地方探探就是了！”
　　憬笑的眉眼弯弯，眸中的狡黠藏的很好。
　　当忆随着憬站在了花街巷头，终于明白了所谓“男子都会去的地方”是何意了。
　　换了男装的憬拿了这扇遮着脸，亦遮住了嘴角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只留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忆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刚想开口调侃他两句，突然腰上一紧，原本与他一步之遥，如此便完全没了距离，顺势靠在了他怀里。
　　一阵清冷的气息充斥了周边，憬一愣，抬头想要说些什么，他已放开了手，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憬跟着他转过身子去，才看到刚刚自己站的地方，此刻经过了一个男子，那男子双目无神，走路摇摇晃晃，要是没有他这一揽，估计就要撞上自己。
　　羲和果然是个温柔的人啊！这样想着，唇边笑意就更深了些，跟着他走到了男子身边。
　　忆皱眉看着有些木然的男子，听得他眼中无神，只是口中喃喃的叫着，“疏影……疏影……”
　　憬亦是听到了，微微沉吟了一下，便转身拉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青年，笑道，“这位小哥，问你个事，这镇上可有位叫疏影的姑娘？”
　　被拉住的青年一愣，回神看到拉住自己的是个长相俊俏的少年，尤其是黑汪汪的眼睛，似一潭深水，幽深却清亮。
　　“呃……是有的……那可是街上万花楼的花魁呢，据说疏影姑娘不禁姿容出众，更是弹着一手好琴，这镇上的人啊，都以一睹她芳容为幸呢！”
　　“那真是谢谢了！”
　　“不用，不用！”看着红衣少年笑靥如花，青年莫名的脸红了一红，摆摆手，赶忙离开了。
　　打听完消息，憬转身，忆也正看着他，于是便一笑，说道，“万花楼这么恶俗的名字，却藏了个疏影姑娘，这里面怕是有不少故事呢！”
　　语毕，也不能忆反应，直接拉了他的袖子去万花楼。

　　去了才知，今日正巧疏影姑娘要以琴谢客，于是憬和忆便找了个偏僻的桌子坐下。
　　憬一脸兴致盎然的看着周围的花娘与客人调情，末了执了桌上的杯子，就要向下喝。
　　到一半，手腕突然被人抓住，憬微微一怔，回头看到刚刚还忙着拂去身上被花娘蹭过来的脂粉气的忆，抓住了自己的手腕，然后拿下了自己手中的杯子，“这里的东西，不要乱动，有危险。”
　　细细一想，倒是如此，憬笑着看他，“小忆怎么会懂得这么多？莫不是趁我不注意，偷偷的来过了？”说到这里，还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是嘛，小忆也是男人啊~”
　　忆并未解释，这只是昨夜看的那本书上说的，将杯子放回桌上，淡道，“庸脂俗粉而已。”
　　憬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也对，小忆是连天帝座下的神女都看不上呢，又怎么会看上这些人间女子？”
　　忆听得此话，只是淡淡的抬头看了她一眼，不语。
　　这事是有来由的，她也不过是偶尔听那些小神使私下闲聊时提到的。
　　说天帝座下最负美貌的神女，曾属意羲和，几次三番示好，都被羲和严词拒了。
　　整日与羲和共侍天帝座下，她也是看出了些端倪的，那神女次次见到羲和，眼眸含情的样子让人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只是却并没感动对方罢了。
　　羲和虽是看起来冷酷，却并不是什么刻薄的人，他并未告发神女也是意料之中；只是她不信，那英明睿智的天帝也没看出来……
　　只是，那神女如今仍旧好好的呆在神界，并未被罚，此中深意，倒是让人琢磨了。
　　正在她神游时，她思考主角的声音淡淡的响起来，“疏影出来了。”
　　憬连忙回神，转头看过去，只见帘幕垂下，影影绰绰，只见一女子娉婷而来，缓缓落座。
　　且不说容貌，只是这身形姿态便已令人心折了。
　　憬微笑，“真不亏了疏影这名字。”
　　琴声响起，在他人耳中必是如闻仙曲，只是二人整日听闻瑶池仙曲，也并没觉得有什么惊艳之处，只是作为凡曲来说，也的的确确是技艺高超了。
　　一曲终了，帘后女子盈盈起身，弯身行礼，随即离座而去。
　　沉默良久，大厅里才想起众人的感叹唏嘘之声。
　　曲子也听了人也见了，忆便想拉了人走，结果刚站起身，便被一粉衣小童给拦住了去路，小童年纪虽小，礼数却是周全，一看便知教育良好，“公子请留步，我家小姐请您楼上一叙。”
　　婉转的童声一出，忆便感到了大厅内四处射来的怨念嫉妒的眼神。
　　原是不知道，看众人反应也该知道这位小姐是谁。
　　微微沉吟了一下，点头，“好，我与你去一趟便是。”
　　说完转头看身后的憬，看到她眸中尽是调侃之色，“小忆果然尽招美女喜欢呢！那我便不打扰你的良辰美景了。回客栈见。”
　　语毕，便冲他粲然一笑，转身离去。
　　忆看着她的背影顿了一顿，随即跟着小童上了楼。

　　入夜，客栈。
　　忆推开门，看见憬坐在自己房间里，暖黄烛光映的她眉眼之间温柔无比。
　　“回来了，那疏影姑娘如何？”
　　憬一挑眉，问道。
　　忆走到桌边坐下，淡道，“不记得了。”
　　憬闻言一惊，“不记得了，怎么会？”
　　忆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抹掉了我的记忆……若我是凡人之身，恐怕今时今日，早已被她攫取了魂魄。”
　　憬恍然想起，自己封了他的神力，如今的他，尽失法力，也只不过是个修为高了点的凡人罢了。
　　想到这里，突然有点心虚，于是便轻咳一声，道，“我这边也听到了了不得的消息呢。”
　　忆低头饮了口茶，道，“说。”
　　“县令家的小公子，据说重症难治，医师断言活不过十九岁，如今年方二十。”憬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今日我去他房里一探，那个小公子，可真是了不得呢，气息脉搏都没了，却活的像常人一个样。”
　　“你的意思是，疏影攫取他人魂魄之事与此事有关？”
　　“有没有关系要查过了才知道，明日要我亲自出马会一会这疏影姑娘了。”
　　憬站起身，低头看着忆，“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忆抬眼望了望她，随即低头，继续饮手中的茶。

　　万花楼，清晨，厢房。
　　镜中女子未施粉黛，然而那眉眼，足以倾国倾城。
　　只是苍白的脸色，眉目间暗藏的忧郁，却惹人生怜。
　　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手中的白玉，肤色竟与玉色同。
　　玉上，仿佛还带着那个人手心的温度。
　　闭上眼睛，就是那人唇边温暖的笑意，和那句。
　　“若是不想，就拿着这个，离开吧。”
　　她是妖，原本便没人能留得住她，她想来便来想去便去。
　　可是却仍然让那一句，给惑了心神。
　　直到，现如今，再也离不开。
　　“小姐……”
　　一旁服侍丫鬟的唤声终于让疏影回了神，她淡淡的开口，“什么事。"
　　“那个……昨日楼里刚来了个姑娘，据说舞跳的很好，妈妈的意思是，让你看看……能不能用琴给个曲子？”
　　闻言，疏影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让自己弹琴来跳舞，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对琴艺的傲气让自己在听闻了这个消息之后，微微有些气闷。
　　同时，却仍有些许期待……毕竟，能令妈妈做出这种决定，那女子的舞，必定是非同凡响的……
　　到底是怎么样的女子……？
　　正在思考时，一个好听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这位便是疏影姐姐了……？听说了好久，如今总算是见到真人了呢！”
　　话音未落，绯衣女子已踏入了房中，疏影抬头去看，只见那女子眉目如画，黑亮的眸子里的灵动更是难得，细细碎碎的光华漫开，让人不觉深陷其中。
　　唇边笑意嫣然，烂漫的恍若春日繁花。
　　与那个人相似的笑容啊……
　　这样想着，疏影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唇边勾起一个浅笑，道，“这位妹妹便是刚刚提到舞跳得极好的妹妹了吧，如何称呼？”
　　“姐姐唤我‘小憬’便好。”
　　疏影看着她的笑容，一时怔然。
　　心细如她，自是看出了疏影的怔忪，于是便带了点疑惑的问道，“姐姐怎了？”
　　“我……”疏影微微沉吟。
　　憬微笑更大，“姐姐若是有什么不解，问我便是。”
　　听了她这话，疏影点点头，顿了顿，问道，“深陷如此烟花之地，……小憬你，看起来并无忧闷之色……这……”
　　憬眼中浅浅的光芒闪了闪，“姐姐，有这种疑问本也应当，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子，谁有愿意踏入这种地方……虽说是卖艺不卖身，总是脏了……”
　　说这话时，神色黯淡了下来，疏影心中一软，有些怨自己如何提这样的问题，岂料下一刻，她的表情又明媚起来，白皙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红晕。
　　“只是，为了喜欢的人……怎样，都可以吧……能帮得到他的话，做什么都觉得幸福啊。”
　　简单的话语，却让疏影心神一震！
　　眼角余光瞥到疏影恍然的表情，憬抬头，微笑，“姐姐不觉得么？”
　　疏影抿了抿唇，缓缓的伸手握住她，点头，“妹妹说的对，姐姐……深觉如此。”
　　憬反握住她的手，嫣然一笑，心中却是一叹。
　　她没想到，自己所料竟然分毫不差……
　　不知为何，心中没有分毫庆幸之情，却是有些微微的沉重……

　　在憬忙着的时候，忆也没闲着。
　　他去看了看憬说过的那位公子。
　　因为年纪太轻的关系，自己自荐去医这位公子时，家仆们都是一副不信任的表情。
　　但，即使如此，还是让他见到了，这只能说明，这位公子，真是病的不轻，才使得这家里，无论是什么样的大夫，都要先请来看看再说。
　　见到这位顾泠的一瞬，忆还是有点小小的惊讶的。
　　虽是久病，可他却不似一般的病人般被折磨的形容枯槁，除了瘦弱了些，面色苍白了些，与常人无异。
　　尤其是那双极有神采的黑眸和唇边云淡风轻的笑意，使得整个人仿佛拢了一层浅浅的光辉。
　　根本不像，将死之人……又或者是，已死之人。
　　若不是探了脉，他可能都会怀疑憬所说的真实性……
　　顾泠看起来似是精神还好，与忆聊了一会，竟觉得十分投机，不为探病，只为交友，邀他过两日务必再聚。
　　临行之时，忆已走到门边，却停了脚步，“你……对自己现在身体的情况，了解多少？”
　　“什么？”
　　顾泠反问了一句，似是不解。
　　忆微微一叹，摇摇头，便再也没说什么的离开了。
　　顾泠看着他的背影，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离开，又过了许久之后，脸上露出一个淡笑。
　　“久病成医，我自己脉象如何我自己如何能一无所知？”
　　轻叹了一声，顾泠脸上的微笑转为苦涩，转眸望向窗外，“若是当日我能预见我日后将连累她至此，我……我宁愿不与她相识……如今……谁又能让她停下来呢………”
　　话尾，淹没在一片叹息声中。

　　两人分头行动，也算是比较顺利。
　　憬这边，与疏影相处甚好，可是越相处，她却觉得越不安。
　　疏影性子极为温婉，言语动作间，更是柔和细致善解人意，举手投足的淡雅气质，不仅一份风尘气也无，反而是大家风范。
　　憬曾见过多次，她对那些身份低下的下人极为照拂，就连后院里，因无人看管而枯了的桃树，被她看到后，就天天得了空就浇些水，施点肥，不假他人之手。
　　憬每日清晨，隔了窗户，就能看到她身着一身淡色蓝衣，弯腰浇水的画面。黑发如云，面容似花，微笑柔和的能融了冬日的寒冰。
　　这样一个女子，好的挑不出瑕疵，若不是她身上带着的淡淡的妖邪之气，憬便以为她定是找错了人。
　　每日，她只挑一位客人，去她的屋里听琴。第二日，客人离开，双眼无神，行动缓慢，众人便都以为，是因为一夜听琴才使得精神不佳，没有人怀疑。
　　而她的脸，也是更加的苍白，如上所说，众人都是以为她夜里劳累，便没有人怀疑什么，只是问候一下便罢。
　　要将魂魄之力应用，便必定要消耗她自身的修为……量她修为再高，又如何经得住这样的耗费……？
　　憬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便撑不了多久了。
　　为了那个男人。
　　憬经常听她说起他，说起他如何姿容俊秀，如何风趣优雅，如何学识过人……
　　如何，对她说，“如果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便走吧……”
　　每当说到这里，她总会微微的低下头，双眸含水，唇边勾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似是幸福甜蜜满满，只是那水眸中隐含的凄切，憬却看的分明……
　　而在此之前，顾泠此人，在她的印象里，不过是在县令府邸里那个白衣病弱的公子罢了……
　　直到那一日……
　　疏影一如从前的，提了水壶给院里的桃花浇水，只是那手，却是抖了几抖，疏影皱了皱眉，抬起了空着的手，一起扶着，这才稳住了水壶……
　　憬依旧在二层的窗旁，看着她。下意识的拧了眉头……
　　这时，她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白衣公子。
　　面容俊秀，眸亮如星。虽是带了些病弱的苍白，却难掩他一身风采。
　　疏影回头见是他，倾城的面容上露出了欣喜之色，放了水壶，便行至他身边。
　　二人依树而立，桃树经过疏影这些日的调理，也奇迹般的抽了芽，冒出了几个骨朵来。
　　树下璧人，一白一蓝，和谐美好的似画一般。
　　而憬，却看着他们一个比一个更苍白的脸色，皱了眉。
　　情之一物，本该是这世间至美，却如何能使得这两人，伤痕累累？这样一想，心下酸涩，在她没注意的时候，最开始对攫取人魂魄这种事情万分生气的自己，如今，竟已都化为对二人的怜惜……
　　不知怎的，这酸涩竟化为一股子冲动，使得一向淡定的望舒，突然翻窗而出，落在院中顾泠的身后，在疏影还未回过神的时候，手起手落打晕了他。
　　疏影微微一怔后，却是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妹妹你果然不是凡人……”语毕，轻轻的抬头，看她，“你就是来惩罚我的天神罢。”
　　憬看她虽是淡然，却掩不住深情中的凄色，心中酸涩更甚，顿了顿，说道，“停手吧……继续，你会魂飞魄散的……”
　　疏影轻笑一声，垂首淡道，“擅动魂魄之力是大罪，妹妹能恕得了我……？”
　　憬神色一肃，“尽我所能。”
　　疏影抬头望天，停了良久，才道，“妹妹还没好好听过我弹琴吧，错过了，怕是以后再没机会……”
　　说罢，手微抬，闪着银光的琴便出现在虚空中，疏影双手轻柔的拂过琴弦，泠泠的琴音响起，似是天籁。
　　憬看着她柔和美丽的侧脸，微微一怔，却是在这一愣神之间，已着了她的道……
　　身体渐渐的僵硬，动不了，神智却依旧清晰……
　　清晰的看到，抚琴的女子，垂眸时，滑落而下的泪滴……
　　随即，便如坠梦中，什么也不晓得了……
　　看憬如她所料倒在了地上，疏影收起琴，面上无半分喜色，依旧是那副淡然的形容，行至她身前，垂首轻声道，“你的心意，我甚是感激……只是，我早已没了退路，又何苦再害了你？罢了……”
　　转身离开，宽袖扬起一阵清风……
　　疏影在晕倒的顾泠身边坐了下来，将他揽入怀中，葱白的指温柔的拂过他的眉眼，露出淡淡满足的笑意。
　　“我这一生，遇着你，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如今想这些便都没了意义，既然你也想了结此间一切，我便随了你又如何……”说到这里，低叹一生，似是含了无尽无奈苦楚……“我又如何能违逆你的心思……”
　　语毕，她垂首，在他的眉间轻轻一吻，落下的发与他的散在一起，夜似的黑。
　　仿佛是祭奠一般，她郑重的将这个吻完成后，便闭了闭眼睛，在睁开时，便扫了之前的酸涩情意，恢复澄澈。
　　她视线仍然落在怀中白衣的顾泠身上，却开口淡道，“神君还要等多久，快些出来罢……”
　　她话音一落，在角落里便出现了一抹颀长的身影。
　　白色衣衫，紫色纱衣，清冷中又带华贵，行动之间，优雅卓然。
　　忆走出来，淡淡的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憬，皱了皱眉，开口，“你擅动魂魄之力是大罪，到了如今地步，束手就擒才是上策。”
　　说完，向疏影走去。
　　听到他的话，疏影绝美的脸上漾出一抹淡笑，“神君还是不要过来的好……”语毕，缓缓的伸出手。
　　手心摊开，莹白色的光芒荧荧烁烁。
　　忆看到大震，当真停了步子。
　　“若是小憬回去，魂魄已补全，怕是神君难以给天帝交代吧。”
　　“你……”忆眼神黯下来，一瞬间杀意蔓延，“你竟能触到她的魂魄？”
　　她可不是凡人，她是望舒。
　　闻言，疏影神色之间带了几分萧索，脸上却仍带着笑，“你们为神，原本，我是绝不可能得手的，但是……”她抬起眼睛，静静的看着忆，“她心中有情，便有了破绽。”
　　忆闻言身子一僵！
　　他们为神，若是动了情……
　　那是大罪！
　　“神君先莫要慌张，此情未必是男女之情，亲情，友情，都是有可能的。”说到这里，却又停下，笑容里带了三分苦涩，“情之一物，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它能让你生命绚烂如花，也能……让你万劫不复……”
　　疏影沉默了许久，才复又开口，“我拿小憬的魂魄，是为了要挟神君帮我做两件事。”
　　她话锋一转，又转到要挟上去，忆却再也不能像刚刚一般，对她动怒。
　　只是三言两语，便能看出此女心肠不坏，言语间，对憬也是极为喜爱，应该不会伤害她。
　　轻叹口气，忆答道，“你说罢。”
　　“小憬一直待我真心，我却利用她，取她魂魄作为筹码，我心里过意不去，这第一件事，我便为她求了。”她眼眸澄净，缓缓说道，“情之一事，就像门一般，只要打开，里面的东西就不由分说的涌出来。小憬她心里有情，虽然此刻未必是男女之情，但是她性格良善，对我这种陌路之交，都能掏心掏肺，对于她倾心之人，怕真是要不顾一切了。我这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前面，不愿小憬步我后尘。我望神君答应，若有日，小憬为情所困，神君请一定要拉她一把，不要……不要让她，走到我这步田地。”
　　她这段话，说的情深意切，使得一向冷情的忆也不禁微微动容，“我答应你便是。”
　　当时的她和他，都不会料到，这一句承诺，他一守，就是千年……
　　千年，世事变化，沧海桑田，不管是神界，人间，即使他们都已不记得，他却还依旧，守着这个承诺.
　　陪着她，护着她……
　　疏影微笑淡淡，接着说道，“这第二件事……便是为我自己求的了。擅动魂魄之力，乃是大罪，这一切都与顾郎无关。望神君大人……待我死后，便将这事了解了，不要牵扯到顾郎。我乃梦貘的少主，先前是因为年少无知，才离开幻暝来到人间，本想历练成熟后，再回去尽少主之责……谁知……”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话语终于有了些许哽咽，“望神君能将我身死的消息，告知家母……疏影不能尽孝，如此不孝儿，也请母亲大人不要为我伤心。还有……若是顾郎醒了，就告诉他……我被母亲大人带回族里了……今生怕是无缘再见……”泪终于落下来，声音颤抖，“虽是如此，我今生能与他相遇相知，我仍是，不悔！”
　　前几句虽是哽咽颤抖，这“不悔”二字，却是掷地有声！
　　见她如此柔中藏刚的模样，忆也不禁心中一动，答道，“好，你所求，我都会为你办到。”
　　疏影闭了闭眼睛，然后抬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符咒。
　　瞬间，紫色的光芒绽开，将她包围其中，渐渐的有莹白色光芒散出来，飘到躺在一边的憬眉间，融了进去。
　　憬皱了皱眉，醒过来，正巧忆也刚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扶起。憬转头看到疏影现状，心里一惊，便向向前冲，岂料手臂一紧，已被忆拉住了。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事到如今，或许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她心思玲珑，之前是刚刚清醒过来，下意识的举动，待忆一拉，又说了这一番话，早已想通其中关节。

　　只是想通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为顾泠续命，以自己的修为为媒介动用魂魄之力，如今早已虚弱到不行，如今看来，她怕是想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修为，为那些丢了些许魂魄的人稍加补偿。

　　这样一来，她必定是要……消散在这六界之中了……

　　那样高贵，温柔，善良，却为情执迷的女子……当真要……永远不见了……

　　憬知道忆的话是对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怕也是如今最好的解决方法。

　　毕竟，擅动魂魄是大罪，若是被天帝知道了，她自己会受什么刑罚不说，怕是连顾泠也保不住……

　　与其那样，倒不如，保全一个。

　　可是……看着她的脸一点点的苍白透明下去，生命一点点的流失，憬心中仍是大恸。

　　似是知道她的心思，忆原本拉着她手臂的手，滑下一点，找到她冰凉的手，握住。

　　仿佛在绝望的境地找到一丝依靠，憬毫不犹豫的回握住他的手。

　　相握的手，收紧。

　　这怕是“情”之一物，对不识情爱的二人，第一次展示出它的美妙，和，残忍。

　　被光芒包围的疏影，面容上仍是淡淡的，只是指尖留恋在顾泠俊美却苍白的脸上。

　　开口，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摇摇头，不语，只是泪顺着面庞落下。
　　原本以为，一切，就要这么静悄悄的结束……
　　哪知……
　　仿佛是被疏影的泪灼伤一般，顾泠竟皱了皱眉，缓缓的睁开了眼眸。
　　疏影大惊，手还放在他的脸上，一时无法动弹！
　　憬和忆也是一惊！
　　顾泠先是面露茫然，随即似是了悟了如今境况，黑眸有讶色痛色一闪而过！
　　疏影回神，连忙抬手，想要施法术抹了他的记忆。
　　怎料，顾泠却先她一步，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紧紧的，握住。
　　有些艰难的撑起身子，顾泠子夜般的眸一瞬不瞬的看着疏影，“不要用法术，我不会容你独自去背这个苦果。”
　　疏影手一颤，一向坚强却在面对心仪之人如此态度下，哽咽了，“顾郎，你……不必如此……这事原本，就与你无甚干系……都是我……着了魔……”
　　顾泠见她如此，不禁放柔了声音，将她的手握着，放在自己的胸口，“怎能与我无关？若不是我招惹了你，你怕还是曾经逍遥洒脱，回眸倾城的疏影吧……又怎会落得如此田地？罢了，到如今还争执这些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好好珍惜着最后的时间。”
　　说道这里，连站在一旁的憬和忆都在心里暗赞一声，能得疏影芳心，顾泠可真不似凡人，遇到这么多奇异的事，如今却能立即清醒，洒脱至此。
　　“可是顾郎你！”
　　疏影怎么能就这么甘心？她费尽心思，牺牲自己，才为顾泠换得一个安稳的结局，如今一切都成空，怎能甘心？
　　疏影还想说些什么，来劝顾泠转圜心意。却突然睁大了眼眸，未说出的话成了一片低泣声。
　　顾泠俊美苍白的脸，嘴角一丝殷红蜿蜒而下，却仍旧笑的温柔。
　　仿佛什么封印被破解了一半，随着这一丝殷红，顾泠微微皱了皱眉，轻咳起来，血从口中滴滴沥沥的落下来，越涌越多，越流越急。
　　疏影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他，哭道，“你……你这又是何苦！顾郎！”
　　最后一丝，当真是声嘶力竭。
　　如飞花般婉转的声音，这样哭喊，凄凉之意更甚。
　　憬猛的一震，垂下头，心里狠痛。
　　一向冷情的忆，面对这一对有情人，也不禁露出不忍的神色。
　　顾泠仍旧是潇洒温柔的笑，将疏影搂在怀里，“咳咳……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到了这一步……定要自己揽下来的……可是……咳咳……我……我又怎能，苟且偷生……我早已下定决心……不论如何，都陪着你，随你……”
　　疏影再也不能言语，只能伏在他胸口，呜咽一片。
　　憬和忆心下恻然。
　　顾泠和疏影，性子真是极为相似，一个看似病弱，一个看似柔弱，但决绝执拗，却相似的很。
　　顾泠气息渐弱，温柔的抚摸着疏影的长发，叹道，“你又何必如此伤心，咳咳……若不是你，我早该死了……这条残命……没了也不可惜……能陪着你一起，我愿，也算了了……只是，我不懂……你为妖……我是人……就算我死了……你却还有千百年的寿命，寻我转世……再续前缘，未尝不可……何必要用这决绝的法子……”
　　疏影抬起水汽莹然的眸，刚想开口，却见顾泠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哽咽的再也说不出什么。
　　顾泠伸出冰冷的指尖，擦掉疏影脸上溅得血，露出一个微笑来，“罢了，到了如今，还执着那些做什么，你做什么，我都随你。”
　　语毕，再深深的看一眼疏影，然后缓缓的将她揽在怀里。
　　疏影闭上眼睛，泪也不再流，乖巧的偎在他怀里。
　　直到……
　　顾泠的手垂下……
　　顾泠的身体逐渐冰冷……
　　顾泠的胸口……再也听不到心跳……
　　疏影闭眼，唇角勾起笑。
　　顾郎，我绝不是那么狠绝的人，若不是别无他法，我又怎会擅动禁术？
　　只是，连你也不知道吧。
　　其实你，并非凡人。
　　若我所料不错，你该是下凡历劫的仙人，此生一过，便会被洗去这凡间种种，重新回到那九天之上。
　　所以，顾泠若是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被洗去记忆，重新回到九天的你，无情无欲，已不再是我爱的顾郎。
　　所以，我若是想与顾郎多相守一日，便只能想法设法延续他的寿命。
　　这才是顾郎，我的顾郎。
　　你怕是要笑我傻，只为这几日相守，散尽修为，魂飞魄散，值是不值？
　　值，不值。
　　这个，我没想过。
　　我只知道，当顾郎说生死都要陪我一起，我便满足了。
　　我，不悔。
　　疏影闭上眼睛，靠在顾泠冰冷的胸膛上，流下了最后一滴泪。
　　我……不悔……不……悔……
　　最后光芒散尽，桃花树却猛然绽开朵朵鲜花！
　　粉白的桃花，开满枝头，花开繁华，花瓣飘飘落落，最后掉在树下白衣的顾泠身上……
　　以及，他怀中，犹带一丝冷香的蓝衣上……
　　那倾国姿容，痴情女子……已不再。
　　六界之中，再无疏影。

　　沉默许久，憬和忆才慢慢的找回神智。
　　不识情滋味，初到人间，便见识了如此撼人心神的生死相许，无怨无悔，二人心中惊涛骇浪，无法言语。
　　握着的手，一时也忘了放开。
　　憬抬手，抚上脸颊，才知道上面早已是泪痕一片。
　　忆在一旁沉沉开口，“我们……把他二人，葬至一处吧。”
　　憬沉默的点点头。
　　两人一同走到桃花繁茂的树下。
　　却怎料……
　　已气绝的顾泠，手指却是微微一动！
　　两人互看一眼，都是大惊！
　　却见，顾泠眉峰一皱，却真是醒了过来！
　　他撑着手坐起身子，看着憬忆二人，眼中空白茫然一片。
　　憬忆二人，都不知事情原由，一时惊讶的忘了言语。
　　渐渐的，他茫然的眸子渐渐有了神采。
　　先是疑惑，随即怔然，随即是生不如死的痛！
　　仿佛有什么记忆，瞬间灌入他的脑中！
　　他睁大了眼睛，良久良久，流下了两行泪。
　　低头，看见怀中的蓝衣，以及衣料间……自己曾经送给疏影的玉……
　　他缓缓的拿起衣料，紧紧的握住，用力到，整个身体都在微微的颤抖……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刚刚面对生死，还潇洒淡然的顾泠，此刻，却恍若疯了一般，将空荡荡的蓝衣紧紧的抱在怀里。
　　却仍旧，什么都抓不住。
　　良久良久。
　　他低着头，终于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疏影……顾泠哈哈……”笑的眼泪都掉下来，却又凄厉的喊道，“啊啊啊啊——————！！！”
　　忆皱了皱眉，看他这样，怕他入魔，向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却怎料他仿佛力气用尽，突然安静下来，低垂着头，只是手还紧紧的握着衣服和玉佩。
　　“疏影，疏影……我青凌向你许诺，只要我青凌所在一日，便记你一日！什么六界之中再无疏影？我要你永远活在我心里！我要你……千年万年，永远被我记着，直到我魂飞魄散那一日！”
　　憬和忆虽不明白他如何又复活，又如何叫自己青凌，但这誓言，却是听的清清楚楚。
　　疏影，你一片深情，总不枉付。
　　正在这厢震撼混乱的当，忆却听见背后一声轻叹，不禁一凛，转身！
　　憬自然也是有所觉，随着他转身。
　　却见二人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一位白衣人。
　　憬从来没见过，有人竟能将这素简的白衣，穿的如此，华贵异常，风华绝代。
　　不同于顾泠的病弱洒脱，不同于忆的淡漠冷傲，此人，潇洒风流，无人能出其右。
　　重点是……他身上，那浩瀚如海的气息，与天帝竟然别无二致！只是天帝气势霸道，此人，却是温和了多。
　　憬大惊，回头看向忆，却见忆也是一脸严肃。
　　此刻他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一个悲悯又无奈的笑容，“凌儿，你又惹什么祸了。”
　　一直跪坐在地上的顾泠，此刻终于站起身，手上仍攥着玉，走到白衣人身前，跪下。
　　“凌儿，求兄长大人一事。”
　　“说”
　　“我求，兄长大人，不要洗去我此生的记忆！”
　　闻言，白衣人似是有些惊诧，随即神色严肃下来

　　“你可想好了，若是不洗去，你便是要背负这记忆千年万年，那痛苦……你……”
　　“凌儿心意已决，望兄长大人成全！”
　　顾泠，应该是青凌，抬头，望向白衣人，黑眸中神采毅然。
　　“千年万年后，即使大家都不记得了，也要有人记得她，那只能是我，这六界之中，不让她消散之法，唯有如此。她能为我魂飞魄散，我便能以生命为供养，让她一直活在我心里。”
　　白衣人看他许久，长叹一口气，“原本因为你顽劣不堪，想让你到人间历练一番，也能成熟些，谁想到……竟能……唉……孽缘啊……”
　　“望兄长大人成全！”
　　“唉……起来吧……”白衣人弯腰，将青凌扶起来，“罢了，依你的性子，怕是我不依你，你不知又要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你既愿意受这个苦，我又何必拦……”
　　说道这里，白衣人转头看了一眼开的正好的桃花树，微笑道，“何况，疏影，也是个奇女子，可惜了…”
　　他这一番话，说的憬和忆震惊了！
　　早已习惯了天帝的雷霆行事，尤其是对“情”之一事，处理更是极严，哪知，这位与天帝齐名的上神，脾气竟然如此温和好说话？！
　　早听闻神农帝为人潇洒超然，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青凌得到神农的承诺，神色却并不见轻松，只是握着玉佩，低头，“疏影……我要亲自去一趟她的族，跟她的族人说清楚……从今往后，只要有我青凌在，绝不允人欺辱她族人！”
　　白衣人看他决绝的神色，有些无奈的摇摇头。随即转头看向一旁的憬和忆，露出温和的笑容，“愚第不懂事，给二位神君添麻烦了。我一定带回去，多加管教。”
　　说完，转向青凌，“走罢，折腾了这么久，你也该好好休息，补补元气。”
　　见他转身要走，憬向前一步道，“上神，你可知我二人为何在此？”
　　白衣人回头，淡淡的望着她笑，却没回答她的问题，“我在居巢静待二人光临。”
　　那眼神，分明早已了然。
　　说完了，便带着青凌，消散了身形。
　　憬和忆，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还见到此行任务的主人公神农帝，一时站在原地，回不了神。
　　良久，憬说道，“我不明白，他既然已知道我们是来杀他的，何不趁机除了我们？”
　　忆微微思考了一下，答道，“这是上神的骄傲吧，或许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憬闻言皱起了眉。
　　的确，忆说的很有道理。
　　神农帝与天帝齐名，凭他们俩的力量，真的能取他性命么……？
　　可是，天帝命令，没人能违抗。
　　忆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叹道，“别想了，如今什么都是未知，还是尽早赶到居巢，再做打算吧。”
　　憬闻言点点头，回身，又看见花开正好的桃花树，心下一痛，下意识开口问道，“你说，我们这次真的能完成任务么。”
　　忆却仍是清冷模样，“完成不了又如何？大不了一起葬身居巢，你怕？”
　　莫名的，憬心里莫名的有股热流涌出，不禁露出微笑，“我怎么会怕？我们明天就起程去居巢！
　　死又如何，身边有人陪的话，应该不会孤单吧。
　　而且，那个人，还是他。
　　看她稍稍恢复精神的样子，忆心中一柔，竟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霎时间，云销雨霁，冰雪初融！
　　憬看的一惊，诧异的指着他说，“你你你……你这是……笑了么？”
　　忆不禁有些尴尬的偏过头，“你当我是不会笑的么。”
　　“哎哎，等一下，再笑一笑给我看嘛！”
　　“……”
　　虽是笑容带在脸上，可是疏影青凌，却在两人的心里，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同时也像魔法一般，打开封印，引领两人，第一次踏入，那从不曾踏入的世界。
　　这是引领二人走向万劫不复的结局，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