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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1940年秋,长沙城来了一个人。这个身形单薄的女人闯进了长沙城最大的古玩交易街,抱着一把漆黑的伞,随意地拎着一块还沾着泥土的玉璧,面无表情地走到了人最多、最热闹的铺子面前。
“我要卖东西。” 女人说道。
“你懂不懂规矩?” 光头伙计不满地问道。
“不懂。” 女人平静地回答。
“在长沙城里做古董买卖,走货只能走九门之一,没有其它路可以走。敢绕过九门的,要么是自信能做第十家,要么……” 光头面露凶光,“死。你想走哪条路?”
“哦。” 女人漠然应道,似乎对光头话里明晃晃的威胁毫不在意,只是重复了一遍:“我要卖东西。”
——————— 解九 ——————
解九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的场景。
街上躺了一地人事不省的伙计,铺子里摆着的玩意儿却毫发无伤。像是那个传说中仗着古玩街不能动枪,一人一伞挑了四家盘口的狠角色,在应对几十个伙计的围攻时,还好心地特意去照顾了这些精致易碎的古玩。
一个低矮的屋檐下,解九见到了那个“狠角色”。那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女人,穿着粗布衣裤,怀中抱着一柄黑伞,身边随意地放着一块玉璧。就好像对她来说,那把竹木布面伞才是宝贝,而那块古拙莹润、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璧只是残砖烂瓦。
见到又来了人,女人抬起头,一双凤目对上了解九的双眼,眼中是解九从未在女人眼中见过的漠然。
这不是历经绝望之后产生的对生活与命运无能为力的漠然,那种漠然在这个时代并不欠缺。女人眼中的,是一种洞悉世事后,索然无味的冷漠。仿佛这世界上无事不出她的意料,也就无事再能引起她的兴趣。
但那冷漠一现即逝,女人沉默地看着新来的人,目光中只有探寻。
“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解九礼貌地问道。
女人微微点了点头,简单回答道:“姓吕,行十。” 随即,似乎意识到坐在地上有些不礼貌,腰微挺,竟弹簧般直接从地上弹了起来。
“原来是吕十娘。” 解九温和地说道。女人这一站露了身手,却不足以看不出师承来路。但女人在家族中也算排行的,解九却从未在中原听说过,似乎只有西南的少数民族有这种习俗。可女人的长相,又着实没有半分异域风情。
女人对这个称呼没显得高兴也没显得反感,只是平静地应道:“嗯。”
“在下姓解,行九。” 解九看吕十娘没有问他名姓的意思,干脆学着吕十娘的说话方式道。
吕十娘微皱眉思索了一下,指着其中一个铺子前倒着的几个伙计说道:“你是解九爷,那他们是你的人。”
“没错,这是我家的几个小伙计,十娘觉得他们手上功夫可还看得过眼去?” 解九笑着问道。这算是在示威,因为那几个伙计除了为人处事玲珑剔透外,个个也都有些功夫傍身,兼顾买卖与守卫之责。
“呃......” 吕十娘皱眉思索,十分诚恳地说:“没什么印象。”
解九一愕。不会客套的人他见过,如此不会客套的人倒是第一次见。若是说她也在示威,却也未免太诚恳了些,甚至似乎还对想不起那几个伙计的表现这件事有些不好意思。
这反倒大出解九意料之外。他意识到,眼前的女人绝对不可以常理猜度。
解九干脆开门见山地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挑了在下的铺子,难道是要对解家取而代之么?”
九门若兴更替,从不可能是温情脉脉的。红二爷家的小徒弟,如今的陈四爷,就给长沙人好好的上了一课。
在他成为第四家的那一天,原四爷家几十口老少的哀嚎犹在长沙人耳畔回响,大宅门中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几块青砖街面,怎么也洗不干净。
后来整条街都换上了崭新的青石板。原来的青砖都在陈四爷一声令下被大锤砸成粉,洒进了湘江。
吕十娘皱眉,似是体会到了解九的戒备,但又无法理解话中的含义,苦着脸思索了良久,才迟疑地开口道:“我只是要卖东西。”
解九终于确定这个女人对他毫无敌意,只是也不知是傻是憨,这才惹出了这一条街的麻烦。一时戒心放下了,倒起了玩心,笑着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卖东西呢?”
吕十娘皱眉想了想,迟疑地回答道:“赚钱。”
“赚钱做什么呢?” 解九认真地问。
“买东西。” 吕十娘认真地回答。
跟着解九的伙计差点没被憋得一口老血喷出来。解九却笑了:“十娘,东西不是这么卖的。” 说着把长沙九门的规矩详细地解释了一遍,总结道:“十娘要卖东西,但又缺钱,不想被别人沾手克扣了钱去,是不是?”
吕十娘严肃地点了点头。
解九推了推眼镜,笑了。
“龙脊背”交到了解九手里,吕十娘抱着一大包银元,一脸的若有所思。
“十娘,怎么了?我不是答应你只是寄卖,绝不多收钱了么?” 解九问道。他已经发现了,对吕十娘,有任何疑问只要直接问就行了。她可能不回答,却不会因此而翻脸。
“卖个东西还要这么折腾。” 吕十娘皱眉答道,“长沙城的人一定都很有耐心。”
解九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 张大佛爷 ——————
吕十娘住进了一间极便宜的旅店里,在解九家的茶楼的对面。解九本想给她介绍几栋不错的小宅,但吕十娘一眼看见这家唯有结实程度值得称道的小旅馆后,就坚决不走了。
解九好奇地问道:“十娘,你那块玉佩可赚了不少钱,就住在这种地方?”
吕十娘应道:“嗯。”
解九也习惯了吕十娘的说话风格,笑着问道:“那你除了淘沙外,还会做什么?”
难不成是身无长技,担心自己将来衣食无着,才这般简朴么?解九好奇地想,这可不是土夫子们的生活作风。
土夫子们钱财来得快,虽是卖命得来的钱,也少有人懂得珍惜,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下一次。他们往往生活在暴富与暴贫这两极之间,特别是那些无牵无挂的散盗,更是讲究生尽欢,死如醉。
吕十娘却想了想,指着解九腰间的玉佩道:“明初的。” 又指了指解九左手的一枚扳指道:“宋末的。”
“了不起啊。”解九饶有兴致地看着吕十娘,“你都会看什么?”
吕十娘道:“都能。”
解九忽然有了一个主意,笑道:“嘿,十娘,想不想多找一门赚钱的营生?”
“什么?” 吕十娘茫然问道。
解九神秘一笑:“你听我的就行。”
吕十娘有古董断代的本事这个消息,很快被散播了出去。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有不少好事人挤到了吕十娘晒太阳的街上,要试试吕十娘的手艺。
之后无非是些简单的把戏,安排个闹事的,定要说吕十娘定的不准。关键时候解九一出场,便把吕十娘的招牌打了起来。毕竟重点在解九爷的态度,而不是玩了什么把戏。
这样一来,街上挤满了来找吕十娘断代的人。吕十娘来者不拒,给一串铜板也好,一颗元宝也罢,永远是看一眼,一句话,能少说便少说。
“十娘,你不能这样。” 解九无奈地对吕十娘说道,“做生意要立规矩,不然你会吃亏的。”
“规矩,怎么立?” 吕十娘皱起眉头,问道,随手接过一个人递给她的袁大头,朝那人说了句:“假的。”
解九被问得一滞。手艺傍身的人往往都懂得奇货可居、坐地抬价的道理。像吕十娘这般把手艺白菜价卖了的,解九着实不知说什么是好。
忽然街上一阵人头攒动,人群自觉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路。一个身穿便装的年轻人带着几个随从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吕十娘面前,居高临下道:“你就是吕十娘?”
待他走到面前,吕十娘才发现他其实是个中年人,只是积年军旅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让他身形挺拔、英姿飒爽,远看像个年轻人一样。
吕十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便装军人身上的压迫感让她有些不适:“是。”
解九轻轻拽了吕十娘一把,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站了起来,但依旧面无表情。
张启山皱起了眉头,吕十娘的态度也让被人敬畏惯了的他有些不满:“三日前城南,你挑了我的铺子。”
吕十娘严肃地说道:“他们要杀我。我没杀他们。” 皱了皱眉,又补充道:“也没砸你的东西。”
眼见对话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解九忙上前解释道:“佛爷,佛爷是这样的,十娘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伙计们又不长眼,才惹出了事端来,连我的小小铺子也遭了殃……”
这边解九和张大佛爷说着话,那边吕十娘却盯着副官皱起了眉头。那副官真的还是个年轻人,身材高挑,整整比吕十娘高出一个头,但整个人的气势还是稚嫩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也许是那目光中的探究意味太过赤|裸裸,副官张日山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问道:“姑娘,我脸上有什么吗?”
吕十娘看了看副官,又看了看张启山和解九,忽然上前几步走到解九前面,贴近张大佛爷轻声说了句什么。张启山面色微变,严肃地回了几句什么,吕十娘却摇了摇头,再也不说话了。
解九和张日山看得一头雾水,却见张启山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道:“以后,凡找十娘鉴定年份的,以三十银元起。”
张大佛爷发话,整条街的人无不凛然听着。这话一出,意味着吕十娘在长沙彻底有了一席立足之地。
“还不快谢谢大佛爷?” 解九又推了还在盯着副官看的吕十娘一把。
吕十娘这才朝张启山微一躬身,朗声道:“谢张大佛爷。”
这一谢,就相当于把规矩定了下来。张大佛爷定的规矩,也就是外八门定的规矩了。以后吕十娘便靠在这根柱子上晒太阳,顺带帮人断代赚点外快的生活,也就从这一谢开始。
“你和佛爷说什么了,这么管用?” 解九好奇地问。
吕十娘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她问的话绝不能说给任何人听,因为长生可是比世界上任何古董更招人觊觎、招灾惹祸的。
—————— 齐八 ——————
吕十娘被解九带着来到了老城庙,齐铁嘴的摊子又是空的。
解九笑骂道:“这算命的又跑到哪去了?算了,十娘,我带你去下个地方转转。”
吕十娘应道:“哦。” 目光从一个盖着毡帽的乞丐脸上一掠而过,面无表情地跟着解九走向了城隍庙。
两人去远,齐铁嘴方把毡帽一摘,汗流满面地扇着风,喃喃道:“泪堂枯陷,山根悬针,命犯天煞孤星,乃是大凶之命,这女人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生在五月初五端阳节。” 身后一个声音传来,齐铁嘴吓得一下子蹦出老远,只见吕十娘靠在他身后一根柱子上,也不知道待在那里多久了。解九则不知去了哪里。
她平静地问道:“我生在五月初五,这是什么命数?”
齐铁嘴只觉一股冷汗沿着脊背流了下来,苦笑道:“十娘既然知道了,何苦逼齐某道破天机呢?”
吕十娘轻笑一声,转身就走。她确实早就知道了。生于五月初五端阳节,凶煞命,克亲友。不祥撞上不祥,大凶遇上大凶。这命数意味着天要你活着,活得生不如死。
齐铁嘴咬了咬牙,忽然道:“这命数并非无法可破,只要你......”
吕十娘头也不回地打断了齐铁嘴的话:“我知道的。谢谢你。”
留下齐铁嘴愕然半晌,直到吕十娘消失在人群中,方才摇头叹道:“何苦如此呢......”
“何苦如何呢,老八?” 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在齐铁嘴背后响起,解九不知从哪个柱子后绕了出来,饶有兴致地问道。
齐铁嘴以手抚胸,愤然控诉道:“要是把我吓出心衰来了,小九九你要负责的!”
解九笑道:“八爷说笑了,你胆子再小,也是淘沙这行里闯出来的名声,什么斗没下过,哪这么容易被我吓出心衰来。”
齐铁嘴翻了个白眼,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解九正色道:“老八,关于十娘的命数,你有什么能和我说的吗?”
齐铁嘴一愣,却见解九难得的一脸忧虑,不由得惊道:“小九,你不会真的看上这个姑娘了吧?可不是我危言耸听,她的命数,即使你命格方正,以智压天,也......”
解九摇头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又叹了口气:“此女定然来历非凡,老八,你不愿意说也就算了。我不能害了你。”
齐铁嘴张口结舌,喃喃道:“小九九你真是有的时候比我还像算命的。” 犹豫再三,他叹道:“命由天定,运由人造。吕十娘若是狠得下心去害人,未尝不能摆脱这个天生凶命。只是看她如今的样子,却是铁了心要自己背了。”
“解九。” 齐铁嘴叹道,“她是个好心人。”
—————— 霍七·一 ——————
吕十娘安顿下来的第五天,逐渐习惯了在旅店檐下晒太阳的悠闲生活。只是这一天,一道影子遮住了她的阳光,却又迟迟不开腔。吕十娘抬眼,见是一个明媚娇俏的大小姐,不由得有些疑惑。
“就是你,敢自称第十家?” 霍仙姑抱臂站在旅店门口,居高临下,怀疑而挑衅地看着吕十娘。
吕十娘愣了愣,方道:“没有。” 又迟疑地补充道:“我,家里,行十。”
霍仙姑被噎得气结,冷笑两声,又道:“你还自称鉴宝断代之术天下无双?”
吕十娘摇头,诚实地说道:“别人说的。”
霍仙姑冷笑更甚:“可是现在长沙城中传的可都是你吕十娘的名声,你说和你无关,岂不可笑?”
吕十娘皱眉想了想,莫名其妙地说:“不可笑啊。”
霍仙姑脸色阴了下来:“好,你胆子不小。我倒要看看,你除了胆子大以外,还能有几分真本事。”
吕十娘叹了口气,应道:“哦。”
霍仙姑要“试试”,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毕竟吕十娘的牌子是解九和张大佛爷亮出去的,又名义上挂靠在解家。当即便有人跑过大半个长沙城通知了解九,至于张大佛爷,却没人敢用这点小事去烦他。
解九赶到霍仙姑家的酒楼时,就见八仙桌两边,两个女人相对而立,一个丰腴娇俏,一个消瘦单薄,同样的面无表情。桌上摆着几件古玩,正中间则是一件紫砂茶壶。
单看这场景,剑拔弩张。可解九却从两个面无表情中读出了一丝惺惺相惜的默契,便停住了本欲拨开拦路的伙计的手,笑吟吟地看戏。
就见吕十娘摸了摸下巴,喃喃道:“霍小姐,你在逗我么。”
“这个茶壶应该是前天做出来的吧。” 吕十娘无语地看着霍仙姑。
“哈,你果然有点意思。这可是紫砂张的手笔,他专门做仿品,一般人看不出来的。” 霍仙姑笑着揽住吕十娘的肩膀,“你不错,姑娘认你这个十娘了。”
吕十娘尴尬地抬手想推开霍仙姑的手臂,又不太敢,手僵在半空中,半晌只憋出一句 “谢谢。”
站在吕十娘背后的解九,分明看到这个泰山崩于前也只是“哦”一声的女人,被搂得耳根微红,手足无措,不由得甚觉好笑。
“她也会害羞?” 解九笑着想道。
—————— 霍七·二 ——————
这场试探后,霍仙姑开始时不时地找吕十娘聊天,当然,是她天南海北地说,吕十娘安静地听着,有时会点点头,或者“嗯”一声。
她们从秋分聊到冬至,聊到解九都对霍仙姑在这条街上的出现习以为常了。
冬至那天,黄昏格外漫长。在火红的夕阳中,吕十娘和霍仙姑聊了很久。
没有人知道那天她们说了什么。哪怕是恰好在茶楼上喝茶的解九,也只记得两个人的表情格外凝重。霍仙姑似乎在劝吕十娘跟她一起走,甚至牢牢地握住吕十娘的手,面现恳求。但吕十娘,哪怕被握得面红过耳,也只是不住地摇头。
分别时,他看到吕十娘面带歉意,而霍仙姑,难得温柔地回了一句什么。
次日黄昏,长沙城大街小巷疯传着一个传说:据说霍家一个自觉霍仙姑死后他就能继位的儿子狗急跳墙,雇了刺客刺杀霍仙姑,却被一个从天而降的蒙面黑衣人搅了。
刺客的猎|枪虽快,竟没有快过那黑衣人手中的青钢剑。黑衣人只是手腕一转,青钢剑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刺客的猎|枪便连同手臂一起飞上了天。
那天,吕十娘一整天都没有出现。那天之后,霍仙姑也再没在这条街上出现过。
解九知道,吕十娘是绝不会跟着霍仙姑走的,霍仙姑也绝不会再来请她。甚至两人若再见面,必然也是各自尴尬,沉默无言。但如果还有这样的事发生在霍仙姑身上,吕十娘一定还会从她惯常晒太阳的地方消失一整天。
“女人的友谊。” 解九微微摇头,叹道。
—————— 黑背六 ——————
吕十娘抱着伞,黑背老六抱着刀。一个是无争的冷漠,一个是颓废的麻木。
两个沉默寡言的人在街头擦肩而过。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转头,但是谁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
“喂。” 走到街角的时候,吕十娘忽然轻声道,“抽大烟死得早。”
黑背老六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沙哑:“有机会我试试你的太极剑。杀人的功夫,很久没见过了。” 言下,竟有几分跃跃欲试与惺惺相惜。
吕十娘却不解风情地摇头道:“不打,反正你早晚会抽死自己。”
说罢,抢在黑背老六拔刀之前,吕十娘飞快地离开了,竟是丝毫没有和黑背老六这个长沙城第一刀客一较高下的兴趣。
所以她没有看到身后的街道上,白姑拎着黑背老六破烂的衣服数落道:“人家哪里说错了,啊?哪里说错了?你这一天天的离不开福|寿膏,就是抽个乐子也总该有节制......”
只欠人命、不欠人钱,凶名在外的六爷就那么乖乖地听任白姑拎着他的衣领在他耳边唠叨,不时闷声“嗯”地应和一两声。
远远看来,就像一对市井之间最普通的夫妻一样,吵闹而温馨。
—————— 狗五 ——————
吕十娘难得露出一点天真的表情,是在一只名叫“唐僧”的大黑狗面前。
消瘦的女人蹲在大黑狗面前,似乎连大黑狗也比她壮硕一些,但女人眼里满是好奇和雀跃,仿佛这只大黑狗比张大佛爷都更能引起她的注意。
大黑狗歪一歪头,她也歪一歪头。大黑狗舔舔鼻子,她舔舔嘴唇。
大黑狗一脸无趣地转头就走。
吕十娘看着大黑狗的背影,忽然快如闪电般在大黑狗的尾巴上拽了一把。秋冬季犬类换毛,吕十娘这一拽,便沾了满手的狗毛。
大黑狗回头,对吕十娘怒目而视。
吕十娘忽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唐僧一阵呲牙咧嘴,最后竟挤出了一副非常人性化的无奈的表情来。
“小九九,这姑娘不错。” 楼上的狗五挤眉弄眼道。自从认识了解九的表妹之后,他便时不时地跑到这茶楼上来蹭解九的茶喝。
而对这个每次都和他的狗玩得很开心的姑娘,狗五的印象着实不错。他甚至暗搓搓地觉得,大概也只有吕十娘这种天真的姑娘能受得了满腹心机的解九,所以总是对未来大舅子各种明示暗示。
解九抿了一口茶,笑而不语。
—————— 陈皮四 ——————
“四爷亲自来夹这趟喇嘛,可是很给你面子了。” 光头伙计怒道,“你别给脸不要脸。”
吕十娘头也懒得抬,冷冷道:“不去。”
陈皮阿四背着手站在吕十娘面前,居高临下:“十娘,这可是笔大生意。能赚很多钱。”
吕十娘还是不起身,但抬起了头,平静地看着陈皮阿四:“不去。”
陈皮阿四冷冷道:“十娘,你好像对我很有意见?我不记得有哪里得罪过你。”
吕十娘一样冷冷地看着陈皮阿四:“对。你身上很臭。死人的臭味。”
陈皮阿四目光中闪过一丝阴狠:“你会后悔的。”
“哦。” 吕十娘对陈皮阿四的威胁置若罔闻,抱着黑伞,靠回了柱子上,面无表情地闭上了双眼。
陈皮阿四终究是没敢在大街上对吕十娘动手,阴沉着脸离开了。吕十娘又抽了抽鼻子,一脸嫌弃地转身上了楼。
“十娘今天回来这么早?” 旅店老板热情地打着招呼。
吕十娘快步走上楼去,头也不回地应道:“洗澡。一股死人味。”
旅店老板被吕十娘难得的多话吓到了,喃喃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锯嘴葫芦居然开口了?”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是陈家四爷下斗的日子。
一个月后,这次淘沙的结果将会传遍长沙城:陈皮阿四的带进斗里的队伍几乎全军覆没,三个徒弟只回来了半个。活下来的,富贵加身;折在里面的,尸骨无存。
这是一个即使对杀徒成性的陈皮阿四的队伍来说,也足够惨烈的结果。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旅店老板暗自庆幸吕十娘命大。吕十娘的表情却越发阴沉了,只说了一句让老板听不懂的话:“饮鸩止渴,哪天杀不动了,就是命数报应在他身上的时候。”
吕十娘看了看一头雾水的旅店老板,忽然叹道:“也是,孤家寡人的,怎么会怕报应。”
那天,吕十娘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一整天,连饭都没有吃。
—————— 半截李 ——————
“前清、南宋、明初、南陈。” 吕十娘报出一串朝代名,手一摊,道:“给钱。”
半截李满意地拿出一袋银元放入吕十娘手中。吕十娘拉开钱袋,仔仔细细地数了起来。她唯有在对待金钱时有如此细心,九门中人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了。
这时,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半截李陪着一个客人,朝吕十娘笑着点了点头。
她的眼中有一丝神采,让吕十娘盯着那女人愣住了,直到女人走入另一个房间,也还是呆楞地站在那。
“你看什么?” 半截李不满道。若是那个盯着他嫂子的是个男人,双目早就被半截李剜出来了。
“是个男孩。” 吕十娘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你说什么?” 半截李心里蓦地一跳,从轮椅上扑上前去揪吕十娘的领子,势挟劲风,快得不像是个残疾人。
吕十娘连退三步,让过半截李的爪子,指着屋门笃定地道:“怀了。男孩。”
看了激动得微微颤抖的半截李一眼,吕十娘忽然笑了:“这个不收钱。”
说罢,便抱着伞和银元转身走出了半截李家的大门。心情很好的吕十娘轻轻哼着一首小调,轻快地走回了小旅馆。
—————— 二月红 ——————
“这是,咳,李三爷的谢仪,辗转托到了我的手上。” 一个身段优美,容貌秀美,但双眉斜飞,带着几分英气的长衫男人站在小旅馆门口,温言道。
半截李的嫂子让他一定要谢谢吕十娘,半截李却抹不下面子,便扔给了狗五。狗五要陪解九的表妹,便扔给了齐八。
齐八却说什么不肯再见这个大凶之命,死皮赖脸地交给了他,还说什么二爷有一劫,这或许是个破局之机的让人听不懂的话。
他无奈,又不好命人把那个神神叨叨的家伙扔出去,只得提着箱子找到了这里。
长沙城都知道,吕十娘只认钱,金银铜不拘。你就是送她再好的古物,再珍贵的文玩,也都是被她转手挂到解九爷的铺子里这一个下场。
所以李三爷的谢仪也非常实在,透过箱子的缝隙,隐隐能看到闪烁的金光。这分量绝不轻的一小箱金条,被那长衫男人单手提在手中,竟似是全不费力气。
吕十娘有些苦恼:“说了不收钱了......”
她又抬头看看长衫男人,叹了口气,十分勉强地站起身接过男人手中的箱子,微微欠身,道了个谢,又要往回坐。
从小楼上下来的解九忙不着痕迹地把吕十娘拉住,不让她真的坐下去,又朝长衫男人笑道:“这么点小事,怎么竟劳动二爷亲自跑一趟?”
“无妨,我亲自来这,也是因为我家内人想见见十娘。” 二月红指了指他身后跟着的一个温婉妇人,微笑道。
吕十娘一怔,只见二月红身后转出一个穿着旗袍的妇人。她个子不高,看起来娇小玲珑,面上带着笑,很干净的笑,让人见了就觉得舒服。
“我是听我家当家的说,长沙城来了个奇女子,就想来见见。” 丫头温和地笑道,“你就是吕十娘么?”
“嗯。” 吕十娘闷声应道,偏开了目光,死死地盯着墙角,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丫头上前两步拉住吕十娘的手,笑道:“十娘,能不能给姐姐说说你是怎么看出小九他干姐姐怀了的?这个绝活可是了不起得很了。”
“没有。” 吕十娘艰难地说,“我的,眼睛,那个,比较特殊。天生的,不能,教不会别人。”
说着,谁都看到了吕十娘的脸从双颊一路红到了耳尖,连脖子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众人均觉有趣,又顾忌着男女有别,不好开一些过分的玩笑,只能各自偷笑。
二月红见吕十娘一脸尴尬,便拉着丫头准备告别。其实齐铁嘴神神叨叨的预言他从没放在心上过,借这个机会带丫头出门散散心才是正经事。
这条街离一家上好的胭脂铺子很近,虽然二月红大可将看上的全都买回家去,但他还是很享受和丫头一起挑挑拣拣的过程。
“红夫人。” 吕十娘忽然开口道,“你……最好去查查身体。肺这里。查西医。”
丫头回过头来,温和地笑道:“好呀,谢谢你。”
吕十娘看着相携而去的一双璧人,又闷头靠回了柱子上。
解九拿了一碗面下来,这时方才递到吕十娘手中,问道:“不怎么喜欢红二爷和红夫人?”
吕十娘接过面,话中竟有些黯然:“多情的人活得太苦。”
“你觉得红夫人的肺有问题?” 解九又问,却没把吕十娘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当真。
吕十娘挑起一筷子面,忽然郑重地说道:“不是觉得。确定有问题。你有机会劝劝她们。看西医。”
—————— 小结 ——————
吕十娘在解九家茶楼斜对面的小旅店里住了下来,十天里有九天半靠在楼下柱子上晒太阳。偶尔会离开长沙城不知所踪,回来的时候带着些昂贵的古玩扔到解九的铺子里卖。
有些人对吕十娘的行踪感到好奇,吕十娘也总是坦坦荡荡地任由任何人跟踪,但总是会莫名其妙在某个时候消失在跟踪者的视线中。时间久了,人们的好奇心慢慢也就淡了。
老九门还是老九门,只是九门之中掺了一个三不沾的影子。吕十娘这个名字,成了长沙城中下九流、外八门里一个最奇特的存在。
独行的游侠很多,女人却只这一个。不卖身,不卖唱,只卖一双眼睛的功夫,和不知道从哪里搞出来的明器。
也不是没人算计过吕十娘。毕竟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而这个漂亮女人赚了很多钱,但似乎没怎么花过。但敢于尝试的无不被扔进了臭水沟之中,有的是死了扔进去的,有的是活着扔进去的。
据活下来的人说,吕十娘劲大招沉、下盘稳健,沾上手的最轻也是个筋断骨折的下场,令人难以想象那力道是从她那看似单薄的身体中爆发出来的。
识货的人说,她的功夫走的是沧州太极门的路数。太极分阴阳,吕十娘只用阳手,说明那些人根本不值得她用上四两拨千斤的阴手巧劲。至于她断了刺客手臂的太极剑法,更是那些偷鸡摸狗的小贼们不够资格一见的。
这也解释了为何她一个女子竟有家族排行。一些习武传家的家族思想比较开明,即便是女子,只要功夫练到家,也能和男子一同论资排辈。
只是不知这乱世之中,吕十娘为何才会离开家乡;而这千里长路,她又是怎么孤身从沧州流浪到长沙来的。
红二爷,李三爷乃至黑背六爷,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都不是他们纵横江湖的传奇,而是他们的感情故事。
吕十娘却没有这样的故事让人传颂。她每天只是抱着那把黑伞蹲坐在旅店门口,漠然地看着人来人往。逐渐地,活成了长沙街头的一个影子。
关于她,流传最广的传说居然是,她是除了解九爷本人外,唯一一个能面不改色地吃下解九爷煮的面的人。
但吕十娘对此嗤之以鼻。她用一句话将每个对此表示或揶揄、或好奇的人噎得哑口无言:“我来长沙时,穿过了整个黄泛区。”
—————— 1944 ——————
震天的炮火声在岳麓山响起,传进长沙城中时,只变成了隐隐的闷雷声。解九家的小楼还亮着灯,两个人对坐在一支蜡烛旁吃着寡淡的面条。
今天,这两个人都破天荒地打破了各自的生活规律。吕十娘在太阳下山之后还坐在门外,呆呆地看着月亮。而解九,则第一次邀请吕十娘上了他家茶楼。
毕竟对吕十娘来说,请她喝茶还不如请她吃面来得实在。而用茶楼的家伙煮解九的面,第二天煮出来的茶能赶跑一大半的客人。
但当野山炮、迫击炮、重机枪的声音在岳麓山乃至汨罗江一带响起时,茶楼的家伙能不能拿来煮面,就成了细枝末节中的细枝末节了。
“佛爷派了队伍上了岳麓山,但是薛岳的人不肯让他们靠近前线,只让他们做后备支援。” 解九唠唠叨叨地说,他发现和吕十娘讲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很能排解一些压力,在小事上,比他的药剂还管用一些。
在言谈上,吕十娘就像一头只进不出的貔貅。别人说多少话也只是安静地听着,但不熟悉的人要从她嘴里听到几句除了“哦”“嗯”之外的话,简直难上加难。
“应该的。” 吕十娘言简意赅地点评。
张大佛爷治军极严,部属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一来人数少,二来并非上峰嫡系。战事正紧,薛岳自然不能让这群指挥不畅的地方军阀武装靠近前线。
解九长叹一声:“日军作困兽之斗,薛岳将军又无援手,唉,若是长沙城守不住了,日后定是生灵涂炭,长沙城怕是再无宁日啊。”
“嗯。” 吕十娘又夹了一口面条,心不在焉地应道。
解九忽然很想打趣吕十娘一下,笑着问道:“十娘,你攒了这么多年的钱,要是日本人打进来了,岂不是白攒了?”
吕十娘含糊不清地说道:“没钱。” 说着咽下面条,又看了解九一眼,解释道:“花了。”
“花了?” 解九诧异道。
“嗯。”
解九瞪大眼睛看着吕十娘,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一样。吕十娘的行踪他也一直在关注,可她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赚的那么多钱都花掉的?
解九第一次意识到,吕十娘并不像她一直以来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容易看透。他不由得叹道:“十娘啊,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东西?”
解九没有指望吕十娘回答这个问题,但吕十娘却皱紧了眉头,认真地思索了一阵后,开口道:“解九,中国人不需要倒斗淘沙和乱七八糟的秘密。中国人需要钢铁厂、拖拉机厂、药品厂和军工厂。”
吕十娘平静地看了一眼惊讶的解九,继续说道:“你知道我的家乡在沧州。那你知道自从何应钦卖了河北给日本人以后,那里只有什么人还在反抗吗?”
“现在,你还想知道我的钱都去哪了吗?” 吕十娘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笑意。
解九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苦笑道:“十娘,你可是给了我一个大把柄啊。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只要去三条街外的小楼和他们一讲,明天我就可以见到你的尸体了。”
“哦。” 吕十娘也笑了,抬手拨了拨蜡烛,爆起一团烛花。
三条街外的小楼,保密局的据点,里面还有些留守的人员。在这兵临城下、人人自危的时候,他们却还致力于在与日寇打情报战的时候,顺手不着痕迹地消灭一些有“共谍”倾向的人。
但其实反过来又何尝不是如此。自1927年流血的上海滩起,积年恩怨,无数冤魂,又岂是能够轻易消泯的。
眼下长沙城中,与吕十娘最熟悉的莫过于解九。但吕十娘竟在他面前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这让解九感动之余,着实对吕十娘感到有些无奈。
想了想,解九苦笑道:“十娘,你不该跟我说的。你不能这样随便信任别人。”
吕十娘拿着烛剪专注地剪着烛芯,随口答道:“不随便。”
解九心中微微一震,他知道吕十娘这句话有多大的分量。这意味着毫无保留的赤诚的信任,对他解九,对这个出了名的满怀机心的阴谋家的信任。
但他注定无法回以同等的信任。解九叹了口气,将话题转回到正事上来:“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是远水不解近渴,眼下长沙城还是得靠那些要你脑袋的人啊。”
吕十娘却不再回应,只是安静吃面。把碗里最后一口面条吃干净后,她淡淡道:“解九,我就这一双招子、一身功夫而已。下地派不上什么用场,上阵又嫌累赘。但日本人走之前,你解九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还请务必说一声。”
说罢,她放下碗,抱起黑伞,头也不回,转身走出了茶楼,走向了栖身的小旅馆。
—————— 1949 ——————
“要变天了。” 解九叹道。
岳麓山下杀声又起,那支年轻的军队势如破竹,兵锋直指长沙,胜负已无悬念。
他斜向下望去,见到那个单薄的身影依旧靠在那个柱子下,抱着那把黑伞在阳光下闭目养神。
自1944年长沙沦陷以来,五年过去了。当年游园会的火光与血腥似乎犹在眼前。当年,放下伞、拿起长剑与□□吕十娘,仿如自沉睡中苏醒的猛虎,咆哮着撕碎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小队组成的防线。只是那惊鸿一瞥,自游园会后,解九再无缘得见过。
如今长沙城外炮火又起,远远听着炮声的人,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心情。
自1945年之后,九门便有些人离开了长沙城,悄然南下或北上。两头下注,这才是那些走官路的家族的生存之道。
解九本以为吕十娘也会走,但吕十娘依旧每天抱着黑伞,准时出现在阳光下的柱子旁。这时常让解九产生一切都未改变过的错觉。
解九将多煮的面条盛在碗里,走下了楼梯。
“谢谢。” 吕十娘接过碗,随口道谢。
解九蹲在吕十娘面前,让吕十娘与自己的视线平齐。
“你将来准备怎么办?” 解九认真地问。
“参加工作。” 吕十娘认真地回答。
解九不禁笑了笑,真是典型的那些人的回答。他又问道:“那你对我有什么建议吗?”
吕十娘低下头,挑起一筷子面,轻声道:“不要想着洗白,老套路不会再管用了。该放弃的趁早放弃。这是一劫,更是急流勇退的大好机会。有些东西,放在博物馆本就更好。”
抬起头看了看解九的表情,吕十娘疲惫地说道:“给你们的建议,从没人听过。黑背老六不戒大烟,红夫人不看肺病,我也没真的指望你解九爷壮士断腕。”
“希望我们不会成为敌人。” 解九喃喃道。
吕十娘又低下头,轻声答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解九看不清她的表情,也听不出她话中是否有几分不舍,但解九莫名地觉得心中一阵感伤。
吕十娘和解九爷各自低头吃面已成了这条街上的一景。但今天,气氛却有些奇异,让经过的人不自觉地绕开了这根柱子。
大约一炷香后,看了看还在细嚼慢咽的解九,吕十娘把空空的面碗放在了面前的青砖地上,抱着黑伞靠在柱子上,闭上了双眼。
这是“送客”的意思。吕十娘不会客套,若是话不投机,从来连句“再见”都欠奉,便直接将对方当做了空气。
只是她这些年来,除了对陈皮阿四外,从未对九门中人摆过送客的架势,尤其从未对解九如此冷漠过。
解九心中五味杂陈,叹了口气,拿着两只碗回到自己的茶楼。即将没入小楼的阴影中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吕十娘依旧靠在那根柱子上,双眼微闭,似醒似睡。
这些年来,天下大乱,中原板荡,长沙城中无数人来了又走,吕十娘却生了根般定在这里,仿佛永远不会改变。
然而解九已经知道了,这个身形单薄的女人确是从未改变过、也永不会改变的。
只是她自始至终就不曾属于过,也永不会属于九门的长沙城。
—————— 2010 ——————
“这么说,当初那场清洗之中,吕十娘很可能也有贡献?” 吴邪问道。
“不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还知道。” 小花耸了耸肩,“连我告诉你的这些,从长沙到北京,知道的就绝不超过五个人。上一代巴不得所有人忘掉还有过这个人。至于她以后的故事和最后的下场,你只能等百年后亲自去问祖宗们了。”
吴邪惋惜地叹了口气。老九门的九人之中,只有小解九的故事最乏善可陈。好容易从小花口中挖出这么一段陈年密辛来,却又是虎头蛇尾。
但吕十娘的来历身份,吴邪并不为之感到意外。他甚至觉得解九应该也早就隐约有所察觉了。
不然,这样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女人,放眼整个长沙城也是凤毛麟角,她完全值得解九下更大的拉拢力度,而不是刻意与她止于合作伙伴兼朋友的关系。
其实哪怕是知道了吕十娘的真实身份也无妨。霍家得以保全,还不是多亏霍仙姑结了一门好亲事。若能让这个有着深厚红色背景的人与解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时年单身的解九来说,连以身相许都是一个毫不吃亏的选择。
而且根据小花的描述,吕十娘除了身形单薄外,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解九却似乎从未对她动过心。
难道解九是个大胸控?吴邪不无恶毒地想。
毕竟在他的认知中,解九是最不会把奇门八算这种玄学当真的那种人。对算计的依赖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什么大凶之命,什么天煞孤星,都不可能是他与吕十娘刻意保持距离,最终走到形同陌路的真正原因。
吴邪又拿起那把黑伞。这是一柄看上去非常普通的伞,但仔细看就能看出些门道来。
伞面看似是普通的粗制油布,但纤维纠结异常紧密,具备一定防割功效;伞柄是价值不菲的乌木制成,更是雕成了剑柄的形状;伞骨由紫竹所制,看起来浸过油,韧性十足。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伞,而是一把精巧的武器。” 小花道,“我找过一些剑术名家看过,这是一把既能够发挥出太极剑法的优势,又不会轻易伤人性命的家伙。”
吴邪摩挲着伞骨,忽然感觉黑伞的结构不太对劲。他把耳朵贴在伞骨上,细细地敲打着,忽然用力拧动紫竹伞骨。
在小花你是不是有病的目光中,吴邪憋得面红耳赤,才终于将伞骨拧开。不出吴邪所料,伞骨是中空的。
这是一个非常简陋的,甚至都不配被称为机关的机关。这只是一个咬合极紧的螺纹装置而已,想打开只需要一个臂力略强于普通成年男子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去拧就行。
但这把伞落在解家这么多年,却从未有人发现过这个机关,吴邪觉得设计者的思路简直称得上大巧若拙了。
吴邪轻轻磕打了一下伞骨,一卷字条掉了出来。
“是爷爷的笔迹。” 小花拿起字条,错愕道。
—————— 1952 ——————
从张大佛爷的家中逃也似的冲进了雨中,解九在雨里走着,任由大雨瓢泼而下,身上的大衣吃水,越来越重,他浑然不觉。直到一个熟悉的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解九。” 女人单薄的身影站在雨中,撑着一把单薄的黑伞。隔着珠帘般的雨幕,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听出话中的些微叹息。
很久没和吕十娘这样面对面了。自一夜之间那些与大佛爷的手下相比简直堪称衣衫褴褛的军人睡满了长沙城的大街小巷之后,她便消失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连张家、霍家的人,也都没得到过她的消息。
等她再出现时,却对那段时间的经历讳莫如深,虽然还住在那间旅店之中,却再也不愿意与解九多说话。
整整三年,在其他人眼里九爷和十娘还是老样子,太阳照晒,面照吃,但唯有解九知道,吕十娘又一次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将他解九隔绝在外。
“十娘,有事么?” 解九温和地问道。他告诉自己要冷静,特别是面对这个曾经的朋友。但女人只用一句话就击溃了他的防线。
“你和大佛爷要动手了。毒蛇蛰腕壮士断臂,你们准备暂时蛰伏,等一个机会。” 吕十娘说,“他们立了一个祭坛,所以你们要放祭品了。是黑背老六,对吧?”
她用的是疑问句,但她不是在询问解九,而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解九只觉浑身冰凉。谁说吕十娘不会动脑子,她动的心机最少,事情却总是看得最清楚。如果看破他算计的是吕十娘,解九确实心服口服。
可是她看清楚了,自己要怎么办?杀人灭口?打得过么?而且,还来得及吗?
吕十娘走近了几步,为了让解九能看清她的表情。或者说,为了让她能看清解九的表情。
吕十娘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平静而冷漠,但解九总觉得在那双眼睛中多了一丝悲悯。
是对他解九的悲悯吗?解九苦笑着想,还没开始的反击、算计、阴谋,都在一瞬间结束了。
“别动老六。” 吕十娘却说,声音很轻,但听在解九耳中有如惊雷,“你有更好的人选。”
“谁?” 解九颤声问道,他隐约猜到了答案。
吕十娘指了指她自己。
“我本来就是最好的选择,比六爷牵扯的人更少,造成的效果却并不差。你不选择我,无非是因为你不相信能够控制我。” 吕十娘道,“而且你担心第一个动我会引火烧身。”
“现在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担心的事情发生的。” 吕十娘说,“我不能让你们白叫一声十娘。”
“你到底是什么人?” 解九问道,感到自己的话中有微微的颤抖,不知是由于雨水带来的寒冷,还是由于自己颤抖的内心。
吕十娘忽然笑了,笑中竟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狡黠:“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是的,她早就告诉过解九了。只是解九一直在怀疑她,从她究竟是不是单纯的红色人士,怀疑到她和黑飞子的关系。怀疑到自乱阵脚,怀疑到平白给吕十娘的身上蒙上了一层迷雾。
其实她从没骗过他,她一直都是那个会为了钢铁厂、拖拉机厂和军工厂付出一切的人。
解九知道吕十娘给出这个提议的时候,就没有留后路。既没有给解九留后路,也没有给吕十留后路。
他必须接受吕十娘的提议,但他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解九颤声问道:“我能知道你的真名吗?”
齐家算命的说过,她是天煞孤星、大凶之命,若她的名字真的只是“十娘”这样一个轻飘飘的名号,是压不住一身凶煞的。解九现在很想、很想知道这个女人的过去,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吕十娘却摇了摇头,微笑道:“没有别的名字了,吕十娘就够了。”
一个名字意味着一个故事,多知道一个故事就多一份牵挂,多一份牵挂就意味着走得更累一些。所以解九就是解九,吕十就是吕十。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哪怕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她也并不想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默契。
她忽然将黑伞递到了解九手里,自然得仿佛那不是她从不离身的宝贝,而只是一把普通的伞。
一瞬间,吕十娘便被暴雨淋得通透,长发贴在脸上,粗布衣裤也贴在身上,勾勒出她清瘦的体型。雨中的吕十娘,竟有了几分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楚楚可怜。
但那双凤眼中,悲悯、狡黠、关怀……一切生动鲜活的情绪都隐去了,只剩下了当年初见时的漠然。那是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的漠然。
不待解九从复杂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吕十娘轻声道:“淋雨会感冒,感冒了,就不能保持清醒了。” 言毕,转身就走。
吕十娘单薄的背影如鬼魅般没入雨幕之中。直到彻底从解九的视线中消失,她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 小结二 ——————
“解九:
九门被盯上了,组织也被渗透了。我不知道敌人是谁,但我知道我的死亡可以逼出他们的蛛丝马迹。你不会再见到我了,我希望最后留下的这些东西,能帮你一把。
吕十”
解九合上那把黑伞的伞骨,闭上双眼。他早该想到的,吕十娘的机关,像吕十娘的算计一样,就该走这种简单直接的路数。
看到字条的一瞬间,他明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身形单薄、表情漠然的女人了。
她不属于九门的长沙,却为了长沙的九门而死。
她如同一头猛虎,咆哮着冲向隐藏在未知中的敌人。这次她无法再撕碎那条看似单薄的防线,但她洒落的鲜血,将为解九勾勒出敌人的轮廓。
他又见到了那惊鸿一瞥,以完全不一样的形式,却有着一样的绚烂与绝美。
还有那字条中流露出的,对他解九的毫无保留的赤诚的信任。他终于失而复得了这份信任,却是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
解九深吸一口气,再度睁开双眼时,毫不犹豫地将伞骨之中留下的资料投入了火盆中。
那些资料涵盖了吕十娘在红色组织中察觉到的所有异样,以及她在这些年下斗过程中的全部发现。她真的是一个似拙实巧的人,许多细节之处竟是连解九都没有留意过的。
而那个“一个有组织的阴谋团伙渗透了全中国组织度最高的政|治党|派”的大胆推断,更是让解九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留下的一字一句,都已经牢牢刻在解九的脑海中了。看着那一叠宣纸在火光中逐渐化为灰烬,解九忽然意识到:她没有把这宝贵的资料交给她的同志们,是因为她不知道哪些人已经被渗透了;可她只给解九留下了这些资料,再没有多余的一字半句,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是希望自己被长沙、被九门,被他解九遗忘吗?
解九拈起那张著名“吕十”的字条,犹豫了。
被人遗忘也许是吕十娘的心愿,但不是解九的。于是解九提笔,在字条的背面写了起来。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构建起解九所知的关于吕十娘的一切,从她在他家总共卖出去了几件明器,到那间旅馆在他的授意下给她打了多少折扣。
在纸条的结尾,是一句有些无厘头的话:“她吃了我一千四百六十二碗面,但一次碗都没有洗过。”
写下这句话时,解九发现自己的脸上带着温暖而怀念的微笑。
最后一行字落下,解九提起一旁的刷子,细细地将特殊处理过的清漆刷在纸上。清漆防腐,能让这张字条再撑上几十年的时间。
做完这一切后,解九摩挲着那把黑伞,将字条放入伞骨之中,合上了伞骨的机关。
撑起伞,解九走进了雨中。他没有悲伤的时间,他要算计的事情太多。
冰冷的雨中,乌木的伞柄传来一阵温润的暖意,像极了那些晴天的日子里,靠在柱子上的女人的睡颜。
一切才刚刚开始,只是属于吕十娘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北京时间 19年3月7日 12:35 第一次修改
北京时间 19年3月24日 16:22 第二次修改
北京时间 19年3月26日 5:17 第三次修改 这次大概是真的结束了,没什么再能改的了。专心去写另一篇了。
北京时间 19年6月12日 食言而肥,加了个小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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