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楼》锦婵

61、第 61 章

　　大概，这就是自己在家人和同学面前真实的形象吧。
　　慕夕瑶一边重复着一次又一次把手指插进粗粝土块然后拿出来接着再插进去的动作，一边静静地想着。
　　奇怪的人。
　　湿漉漉的汗水从额头顺着脸颊淌到下巴，沿着脖颈消失在宽松的T恤圆领里。几乎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慕夕瑶并没有把湿衣服脱下来，也没有起身回家，只是像毫无所觉一样，机械而僵硬地重复着手里的活。

　　如果你觉得生活特别难过，时间长得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该怎么办呢？
　　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告诉自己，那样难过的不是我，那样度日如年的不是我，一遍一遍对自己催眠，到了最后，你真的就会相信了。

　　慕夕瑶几乎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学习。
　　在学校的日子里，除了看小说，还是看小说。本来跟薛珍珠和潘奕坐同桌的他，跟班主任老师打了个招呼，不声不响就去坐了最后一排，用行动向周围的所有人昭示，是的，我已经放弃我自己了，所以，你们也都不要来招惹我。
　　当然，以他的人缘，除了薛珍珠和潘奕，也没人来找不痛快。
　　薛珍珠一下课就到他旁边来静坐。她知道，他决定了的事，不是靠语言就能改变什么的。
　　慕夕瑶也不恼，也不招呼她，只是每次她坐过来的时候抬头对她笑笑，让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就继续看自己的小说去了。
　　潘奕的待遇就截然不同了。
　　你爱来坐就做，反正你坐你的，我看我的，不理不睬，偶尔附赠眉头紧锁，弄得周围的人还以为他俩有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
　　至于老师么。呵呵。
　　他并不是尖子生，无论哪一科，他都没有让老师特别青睐的理由，相反，对大多数老师来说，他就是那种让人预除之而后快的恶劣同学。
　　只有语文老师走过他身侧的时候有时候会有些遗憾地叹口气摇摇头，除此之外，再无别的。
　　对于这一切，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孑然一身，遗世独立，我行我素，依然故我。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普希金

　　慕夕瑶想，也许到很久的以后，久到自己差不多就快要忘记了这段日子的时候，现在这样糟糕、令人窒息的日子，真的会令人怀念吧。

　　你有没有发现？
　　如果你仔细地过着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无限珍惜，想方设法用各种东西将之填满，那么在那些日子过去以后，等你回忆起来，都会觉得丰富胀满。
　　而如若你的每一天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后一天黏贴复制前一天，那么日子整月整月过去，对你来说也像是在第一天。

　　高二这一年的除夕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洁白而柔软。不知道怎么过的，还没发觉，又到了过年的时候了。
　　慕夕瑶觉得他其实爱这世间的一切，除了人。
　　在这个世界上，花草树木还有各种小动物，都不会伤害人，就算是狮子老虎，你不去侵占它的地盘，它也不会无故来咬你一口。
　　人就不一样了。
　　如果你比一般人强，他们对你又是艳羡又是嫉妒，如果你差呢，那又恨不得每个人都过来踩你一脚。
　　廊下的灯光是温暖的暖黄色，一片一片的雪花在灯光的映衬下变得晶莹剔透的，同时，也无比寒冷。
　　慕夕瑶站在廊下，伸出一只手，有细小冰凉的雪花落在手心里，转眼就变成了一滩水，顺着指缝流了下去。像你极力想要抓在手里的什么东西，越是用力，越是慌乱。
　　今年他没有去赶年集，虽然哥哥早早回来了，还叫他一块去。
　　只是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当初我心心念念的时候你弃若敝履，现在又来怜惜么，不，我不需要了。
　　慕夕瑶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可以爱上任何人，也可以谁都不爱。
　　可是随着飘得越来越疯狂起来的雪花，他还是觉得，自己大概有时候也是需要一个陪伴的人的。
　　这个人不需要说话，不需要为他做任何事，只是那么想怎么呆着就怎么呆着就可以了。只要让他知道他在这里，就足够了。
　　只是这个人，却不是随便哪个人就可以的。

　　年夜饭之后的看春晚活动大概因为半年来慕夕瑶一直低迷的成绩也比往年沉默得多，一家人简简单单说了几句哥哥过完年就要实习的事就不再说话了。
　　慕夕瑶觉得自己大概忽然变成了一个隐形人。
　　是，他是不喜欢家里人翻来覆去老是讨论成绩啊学习啊前途啊之类的，可像这样直接把人当透明、对任何关于他的话题都避如蛇蝎也同样让人不怎么愉快。
　　算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慕夕瑶眼睛看似在看大头电视的彩色屏幕，实际上他只是在盯着那个地方在发呆。
　　发什么呆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大约是想想什么时候他身边可以有一个让自己自由自在做自己的人吧。就是那种我说话我沉默我作妖我疯狂都只是拿宠溺的眼神看着我的人。
　　慕夕瑶嘴角拉起一个微小到完全可以被忽视的弧度，想想不犯罪吧。
　　“妈，我出去转一圈。”慕夕瑶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热水，然后站起来说道。
　　“这大晚上的你去哪？”慕妈妈不解地问。慕夕瑶可从没在这个时候出去过。
　　“......不去哪。一会儿就回来。”慕夕瑶说着穿上厚外套打开门走了出去。
　　慕妈妈本来想追出去看看，慕爸爸拉了她一把。“又不是小孩了，出去也丢不了，转转就转转呗。”
　　慕妈妈望了一眼外面灯光照耀下依然黯淡的天色，又慢慢坐了回去。

　　“他爸，”慕妈妈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说......瑶瑶到底是怎么了？这半年成绩下降越来越多，还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慕爸爸皱了皱眉头，“孩子大了，肯定有很多事不愿意跟我们说了。要说成绩，其实我本来就不赞成他去什么实验班。你知道的，咱瑶瑶是个不服输的人，要是他学习好就会越来越好，一旦落下了，就会狠狠打击到他。”
　　“这我也知道。”慕妈妈说：“可他是自己考进实验班里去的啊！咱总不能不去实验班去普通班吧。再说，实验班的教学质量肯定比普通班要好得多！”
　　“妈！”慕夕瑶的哥哥忽然叫了一声，“瑶瑶他肯定尽力了的，你就不要再逼他了！就算是学习不好也会有很多出路的，又不会挨饿。”
　　“还用你说！”慕妈妈被呛了一句有点不悦。“你说你成绩一直那样也就算了，可瑶瑶曾经那么辉煌过，就这样耽误下去？我不甘心！”
　　慕哥哥听到“辉煌”两个字，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
　　“孩他妈，”慕爸爸拍了拍慕妈妈的胳膊示意她消消气，“这是他自己的路，还得他自己走，咱虽说是为他好，但他真正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只有他自己知道。”
　　慕妈妈还想说什么，但看看慕爸爸跟大儿子严肃而庄重的脸，忍住了还想说的话。

　　慕夕瑶根本就没有打算去什么地方，只是觉得心里有点憋闷，想出来透口气罢了。出了门之后他低头慢慢走着，雪已经下了不少时候，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就从脚下传出来，很像夏天的时候咬掉一口冰糕的感觉，又痛快又舒爽。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糊里糊涂地走到了村头上。
　　四野全都光秃秃一片，冬日的田地里只有低矮的农作物蜷缩紧贴在地皮上，望出去可以一下看到很远地方星星点点的灯光。大概这个时间家家户户都在看电视，鞭炮的声音几乎听不到，有那么一声两声也是闷闷的，不知从哪里传来的。
　　慕夕瑶摇了摇头，自己对自己的迷糊都感到不忍直视，准备拔腿往回走的时候余光里忽然出现了一豆光亮。他转头看了一眼，在村头拐角那里，不是灯火，应该是点燃了的烟。
　　慕夕瑶鬼使神差就往那边走了几步。生日的时候，潘奕就是在这里等他的。
　　往事不堪回首。
　　他走了两步就很快停下了。真没想到，还真有不知哪个傻逼跟自己一样，除夕夜不在家呆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吃着好吃的跟家人团圆，反而晃到这野地里挨冻发呆呢。
　　慕夕瑶自嘲地无声笑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慕夕瑶？”
　　仿佛是穿越了时空，从身后传来了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慕夕瑶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往回走。
　　得！还开始幻听了。
　　“慕夕瑶！是你吧？！”
　　这次还掺杂了什么的东西快速踩在雪地上奔这边来的声音。
　　慕夕瑶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从止水变成了沸水，“砰砰砰”地就像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一样。
　　一只手准确地搭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扭着他往一侧转了个身。
　　“......”
　　潘奕觉得自己大概有一辈子都没仔细看过这个人的脸了。
　　这样一个黑灯瞎火的地方，身影都难以辨别，只是在刚刚那个瞬间，他百分之一万确定，这个人，就是他想见到的那一个。
　　说是第六感也好，上天终于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给了他回应也罢，总之现在，这个人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还有什么别的所求呢。
　　“......你怎么出来了？这么冷。”潘奕握了一下慕夕瑶的手，凉得吓人。他是知道的，慕夕瑶这个人不怎么怕热，冷却是十分受不住的。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慕夕瑶微微仰了仰脸，目光在面前人脸上慎重而留恋地细细看了一圈，眼睛一眨都不眨。
　　因为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潘奕握紧了手心里的手指，指甲扎在皮肉上，他咽了一口口水，眼眶涨得发疼，却没有说一句话。
　　任何一个让这个人疼的字，他不说出来，已经是他对他能做出的最后的守护了。
　　其实他根本不应该来见他。
　　可是，当他像往年一样吃完年夜饭坐上那熟悉的麻将桌的时候，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闪现出放假那一天慕夕瑶偷偷看他、被他捉个正着之后他那躲避不及却还是狠狠看了他一眼之后才移开了视线的脸，疼痛而决绝，就像是再也看不见他了一样。
　　他努力把那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接着开枝散叶忽然就长成了参天大树的念头往下压，可在他勉勉强强集中精力还是被打得落花流水一塌糊涂的两圈之后，他决定要来个千里夜奔。
　　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从他家到慕夕瑶家，也就十里八里的。他打算就到他村头站一会儿，肯定不会见到慕夕瑶的人，他当然也不会冲动到直接冲进他家，虽然他十分百分想这么做。但他至少有了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时间不合适，老天也不让你见他......诸如此类的。
　　所以当他把摩托车停在村口抽烟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走了过来，觉得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慕夕瑶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忽然就原谅了命运对自己的判决。
　　是的，可能我天生就是个注定一生平凡的人，一辈子也只能过普普通通的生活，或者和父辈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我愿意用一颗平常心，迎接将要到来的狂风暴雨。
　　只为你成全了我这一刻。
　　潘奕什么都没有说，不过慕夕瑶已经从他的眼睛里、从他抿紧的嘴唇里，看到了他想说的全部。
　　“我也很想你。”
　　慕夕瑶用没被握住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面前这人的脸，像是对待一尊古老而精致的瓷器。声音小小的，可是却穿越千里万里，像一颗炸雷，“轰隆”一声，直接而粗暴地劈进了潘奕的耳朵，他整个身体都跟着震了一下。
　　手指触到了温暖湿润的痕迹，慕夕瑶愣了一下，就被拉进了一个裹挟着冰凉气息的怀抱里。比雪花温热得多的触觉狂风暴雨一样落在他的额头上，脸颊上，鼻尖上，最后落在了他的唇角。
　　湿咸的液体顺着唇缝流进口腔里，慕夕瑶闭了闭眼，压住自己想要咬人的汹涌欲望，歪了歪头，跟对方错开一点角度，用力吮了一下他的唇。
　　腰间的手瞬间收紧了。慕夕瑶觉得隔着厚厚的棉衣，自己胸腔里的空气似乎都被挤压出去了，呼吸变得困难。
　　他想挣一下，可他还没动，唇间的湿意就更明显了。他只好含着舌尖上沾染了烟草味道的唇，缓缓吸了一口气。

　　潘奕想不起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大概那时候他还没有比较全面的记忆。
　　他只知道，当初他初来乍到被城里人笑话的时候他没有哭，跟人争当先锋被暗地里下绊子摔断了腿的时候他没哭，因为住院成绩一下落下很多、没有人肯借他笔记，他只能整晚整晚不睡觉花了一个多星期才赶上进度的时候他也没有哭。
　　可是这一次，当他的耳朵听到慕夕瑶说‘我也很想你’的时候，脑子还没做出相应的反应、滚烫的泪水就自己倾泻而出了。
　　也许是因为夜里，也许是因为这个人，他并没觉得有多难为情，反而像是被鱼刺卡了嗓子眼的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清除了障碍，早先的憋屈终于变得通畅淋漓。
　　也许是因为爱情吧。
　　在爱的人面前，不自觉地会变成小小的孩子，撒娇耍赖，胡搅蛮缠，在父母至亲面前不能、不好意思做的事，在爱的人面前，又是那么自然而然了。
　　潘奕能听到自己“咚，咚”的有力而沉稳的心跳声，仿佛是飘摇许久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门，又舒适又安心。
　　瑶瑶，如果没有你仅有一次的夜里睡着了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还有你放假时候看我的那一眼，我几乎真的都要相信，你心里不再有我了。
　　潘奕再次紧了紧自己的双臂，闭着眼睛想，如果你是一只小猫小狗就好了，我走到哪里，就带你到哪里，一分钟、一秒钟都不离开你。
　　不！不！你一定不能是小猫小狗，因为如果真的变成那样，那没有你的余生，该是多么无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