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楼》锦婵

49、第 49 章

　　夜色正深沉。
　　潘奕看不到对面人脸上细微的表情，也听不出他语气里包含的情绪。
　　慕夕瑶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早已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
　　潘奕伸出一只手，在他脸上一寸一寸摸过去，从额头到眉角，从下颌到眼皮。这次他不是要感受他皮肤的温度，他只想试着体会他的心。
　　慕夕瑶一动不动任他摸着，只在他指腹划过眼皮的时候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情欲如水划过身体，不知何时而起的悸动久久不能平息。
　　两只手把他的脸捧在手心里，潘奕闭上眼睛，在他眼皮下深深吮吸。
　　多么想，就此吮尽你的眼泪，从此以后再不见你哭泣。

　　不知谁家的鸡起得恁早，一声嘹亮的鸡啼刺破黑而沉寂的夜，潘奕知道，大概，这个人再不会跟他出来。
　　“潘奕，”慕夕瑶闭着眼睛说：“咱们去网吧吧，这会儿去应该还能看场电影。”
　　“好。”潘奕说。
　　进了网吧见了光，潘奕看了看表才发现已经快四点了，再过两个小时就到了他跑步的时间了。
　　“你喝什么？”潘奕从吧台那拿了一瓶绿茶。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心和身体都很累。
　　慕夕瑶看了看放着的各种饮料，“水就可以。”
　　“带身份证了吗？”吧台后面坐着的网管眼睛下面一片青紫，跟被谁揍了似的。这熬夜的活可真不是人干的。
　　“没有。”潘奕胳膊搭在吧台上，两只手拢着点了一根烟。
　　网管抬起头来扫了他俩一眼，从吧台下拿出两张身份证扔到了台面上，跟着低下了头。“押金一人十块！”
　　慕夕瑶从兜里掏出两张十块的钱来放在吧台上，拿起身份证走了进去。
　　......
　　潘奕愣了一会儿，把烟和打火机都塞回了兜里。

　　潘奕照例打游戏。慕夕瑶找到了《泰坦尼克号》，从演奏中断重新开始那里看起。
　　打了一会儿游戏，潘奕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是没钱了吗？”
　　慕夕瑶眼皮也没抬，盯着屏幕说了一句，“那个兜里没有了。”
　　潘奕忽然就很想笑，然后他就捂着脸笑了一下，最后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慕夕瑶是个太有意思的人。每次在他觉得‘哦，他就是这样的人’了的时候，又会不经意地展现出他所不知道的一面。就像一只小勾子，屡屡让你欲罢不能。
　　他本来想让网管给他记账。这个地方他总来，跟网管已经混熟了，有时候翻墙翻得急忘了带钱，就会让他先垫上。不过网管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除了一起吃过两次饭的时候，看起来就跟不认识他一样。
　　潘奕心情有点愉快。

　　上次跟慕夕瑶一块去网吧还是过年的时候了，这一转眼近半年又要过去了。
　　潘奕看着旁边熟睡的人，心里有些感慨。
　　毫无疑问，慕夕瑶是个长情的人。一部电影过了半年还能从上次暂停的地方看下去，对人，就更不必说了。
　　那自己呢？
　　潘奕又往旁边撇了一眼。慕夕瑶睡得很熟，胸口微微起伏着，身体在椅子里半躺着，大概睡得并不舒服，眉头有点皱，潘奕注意到他的腿在电脑桌下有些蜷曲。
　　真是难为他了。平时这小子从宿舍没熄灯就开始睡，一直睡到早上上晨读的时候还爬不起来，连饭都吃不上。潘奕看看表，五点了。
　　身边的人要不耳朵上戴着耳机眼睛紧紧盯着电脑屏幕在游戏里不能自拔，要不双脚踩在机箱上睡得昏天黑地。没有人有精力注意他。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把游戏页面关闭，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同性恋”，点“enter”。
　　潘奕一只手握拳放在下巴那，上身微微前倾，眯着眼睛从呼出来的烟雾里盯着搜索出来的内容，故作镇定地一条一条看过去。

　　潘奕现在几乎确定慕夕瑶已经看过了。
　　这注定是一条崎岖的路，崎岖而黑暗。不解，误会，鄙视，猎奇，也许还有更多更多他还没能看到或预见的东西。一只脚踏上去，踩到的都是荆棘。而你不知道，后面等着你的，还有什么。
　　家人，同学，老师，亲戚，所有认识或者不认识你的人，会怎么看你。
　　将来的工作，会介意性向吗？孩子呢？
　　这一切的一切，对于一个刚刚十七岁、翅膀还展不开的少年来说，太重、也太繁杂了。
　　不仅有男生喜欢男生，还有女生喜欢女生，甚至男女都可以的。潘奕砸砸嘴，觉得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彻底被颠覆了。
　　本来他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喜欢个人，简简单单，纯纯净净，关心的只有‘喜欢’或者‘不喜欢’，没想到在这背后，还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已，言不由衷，众叛亲离。
　　怪不得他一再地推开自己，若无其事地，含蓄委婉地，直截了当地。
　　而自己，根本懵然不知。
　　他谈过女朋友吗？潘奕不知道，不过就算没有，也不能说明什么。毕竟两个人都还太小，对这方面的认知几近空白，一时产生错觉，也不是不可能。就像慕夕瑶说的，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桌面上堆了一堆的烟蒂，潘奕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快烧了起来，一阵强烈的想要咳嗽的欲望传来，潘奕只得扔掉手中的烟，拿手捂住嘴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
　　慕夕瑶被惊醒了。浑身酸痛。有好几秒钟他都不知道身在何方。直到屋子里比平时复杂得多的气味钻入他的鼻腔，各种微小而琐碎的动静不绝于耳，他才揉了揉眼，彻底醒来了。
　　慕夕瑶勉强坐直身体。大概因为睡眠不足，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靠在椅背上揉着额角，昨夜发生的事才像忽然恢复了记忆似的一下子涌入了他的脑海。
　　啊。
　　他觉得头更疼了。
　　潘奕终于咳完了，直起了腰，两只眼睛都红红的，像小兔子。
　　“你有时候也注意点，没事别......”慕夕瑶说了半截住了嘴。他觉得自己有点像老妈子，管得有点宽。“吃点饭去吧。”
　　“好。”

　　网吧所在的那条街紧邻学校，各式店铺林立，颇有点热闹非凡的感觉。
　　潘奕没去跑步。不打算去了。因此跟慕夕瑶两个人慢悠悠地在小街上转。
　　慕夕瑶并没什么胃口，不过他要不吃潘奕肯定也就不吃了，所以他打算随便吃两口。
　　豆浆，油条，各种粥，各式饼。出来吃早餐的人不多，主要是早上时间有限。最后他俩在一个卖豆腐脑的小摊坐下了。时间有点早，还没什么人，老板格外热情。
　　“两个小帅哥，吃点什么？吃的喝的都有。”卖豆腐脑的大姐笑呵呵地拿抹布抹了几下桌子问道。
　　“我来一份豆腐脑就行，咸的。”慕夕瑶吸了吸鼻子，空气里都是绵密的豆花香，熏得他不自觉的眯了眯眼。
　　“猫！”潘奕看着慕夕瑶小声说了一句。“我要一份甜的，再来半斤油条，两个肉饼。”
　　“好咧！”
　　大姐转过身从保温桶里用一个小铲子一下一下地往碗里舀豆腐脑，速度飞快，又薄又匀，没俩下两只碗里就盛满了洁白细腻的豆腐脑。咸的浇上蛋花鸡汤，放上小咸菜、香菜、辣椒油，慕夕瑶不吃香菜，可等他看清桌子上的这些配料还没来得及开口大姐一口气就都给放上了，一边嘴里说：“小帅哥这些调料都要吧？”
　　“......要。”慕夕瑶接过了碗。
　　甜的就没那么麻烦了，两勺白砂糖足已。
　　新出锅的油条又香又脆，潘奕就着豆腐脑两口就解决了一根。
　　慕夕瑶拿只小勺子一点一点把香菜末往外挑，不急也不躁，看潘奕吃得那么香就想尝尝。
　　“给我尝一口。”慕夕瑶往前探了探身。潘奕低下头喝豆腐脑，把自己手里咬了一口的油条往前一递，“刚让你吃你不吃，这怎么又吃了？”
　　慕夕瑶愣了一下，接着在那根油条上咬了一小口，“主要是看你吃得太香了。”
　　“你有什么不爱吃的么？”慕夕瑶问。香是挺香，大早上就吃这个还是有点太油了，胃里有点翻腾。
　　潘奕手里的勺子停了一下，可见是认真思考了的，“......没想到。”
　　那没吃成猪真是挺不容易的。慕夕瑶舀了一勺豆腐脑，香菜他不吃，香菜的味道他倒是不讨厌，切得大一点就好了，方便往外挑。
　　“你有什么爱吃的么？”潘奕撇了一眼桌角上那一小堆绿色，眉峰动了一下。
　　“啊？”慕夕瑶抬头看了潘奕一眼，没看出他什么意思来。“挺多的啊，红烧肉，不过得用糖炒糖色，小青菜，放辣椒不要放蒜，茄盒，要煎不要油炸，油炸太腻了......”
　　“停！停停停！”潘奕右手食指顶了一下左手手心，“不用说了，没人要给你做！”
　　那你问什么问！慕夕瑶把最后一口豆腐脑舀进了嘴巴里，有点凉了，不如刚出锅的时候好吃。
　　潘奕一碗豆腐脑加半斤油条也都进了肚，肉饼上得晚了，没吃下去。“老板，给我个塑料袋，我要把这个装回去！”潘奕笑着站起身来，“给马航带回去吧，便宜这个臭小子......”
　　那个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就枯萎了。
　　潘奕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带回去我当午饭。”

　　慕夕瑶不是特别能理解男生跟男生之间的友谊，毕竟他没有那么谈得来的好朋友，对他来说跟别人处成点头之交都挺不容易的。
　　但他知道潘奕现在挺担心马航的，那种不是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担心，跟自己的担心不一样。他也担心，但是他的担心就像被蚂蚁咬了一下，伤在皮毛，不伤筋不动骨，烦躁一会儿，接着就没事了。
　　慕夕瑶犹豫了一下，在潘奕肩膀上拍了拍，“别担心，你不是今天就去看他吗，去了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嗯。我下午放了学去，”潘奕说：“你就不用去了。”
　　“帮我给他带好。”
　　潘奕冲慕夕瑶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