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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古城 ...

  •   “三,二,一……”
      额头抵在课桌上,我欣喜看着腕上戴的小手表指针撞到“12”那格子上,窗外钟声“咚咚咚”撞响,白色鸽子扑楞楞飞上了天空。
      终于挨到下课,要散学了。
      学生热闹起来,讲台上老先生用戒尺敲打着讲桌企图维持秩序,我抓起提早收拾好的书包趁乱溜出了教室。
      今天约了人打架,可耽误不得,免得人家讲我不守规矩,事后还在道上造谣说我是被他们吓怕了才爽约,坏了我川少侠一世英名。
      我急急地跑向校门,做门房的白胡子老头刚抽下铁门的大锁链子,便见我拎着书包朝大门撞了过去。他忙拉开门,我回头跟他道别,他在后面笑呵呵冲我喊:“慢些跑!当心跌跤!”
      我应了一声,傍晚的风吹着耳边碎发,暖融融的,没几下便沁出一层薄汗来。五月薰风至,院子里石榴花都吐了蕊,梁城的夏季要到了。

      街上人来人往,我抄小路,一口气跑过三条巷子,跟卖泥人的张大爷、卖糖葫芦的李老头、还有卖糖人的吴叔点过头,又跑进第四条巷子里,却看到有三个混混模样的年轻人在围攻一个身型瘦弱的少年。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群小贼竟敢仗着人多势众在我川少侠的地盘上欺男霸女,还有没有天理了!
      我跑过去,把挎在肩上的小书包往身后一甩,上前一步大喝:“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凭什么打人?!”
      那三个人果真住手了,一齐回过头来看我。我并不怕,又把腰杆挺了挺,昂首阔步往那一站,大声念起警察局围墙上白洋灰刷的标语:“敢做敢当,回头是岸!”
      那三人一愣,相视望去,转而便哈哈大笑起来,贼眉鼠眼的模样,一瞧便是这街上为祸四方的小流/氓。为首的往前一步,把腰一叉,微俯了身学着正经人的模样问:“学生妹,哪儿念的书?读几年级?要不要哥儿送你回家?”
      余下那两个又笑,他也笑,他们此刻倒不打墙角下那少年了,围拢着朝我逼了过来。我不及他们个子高,只好战略撤退,手却悄悄摸进身后布包里,预计要拿我随身带着的小手枪吓他们一吓。
      无奈形势紧迫,急中易生乱,我在包里摸好久都抓了个空。眼前那三人越逼越近,脸上凶相也渐渐露出来,我惊惶,掌心出了汗,生死悬命之际,手指终于触到冷硬的枪柄。原是方才跑得太急,小手枪就被随手丢进去的国文课本夹住,害我吓个半死。
      提起的心终于放下,我压了压惊,刷的掏枪把中间那贼首一指:“不许动!举起手来!投降!”
      那三人一愣,随即便露出惊愕,但还是将信将疑盯着我手里的枪。我知他们不信,故作镇定地与他们对峙,也不躲闪,从容自若抠下保险栓,枪口抬高,准星套住中间那人的胸口,响亮地喊:“敢做敢当,回头是岸!”
      我自诩是喊得底气十足的,他们果真被吓住了。这次换我逼他们,小混混没种,丢下一句“等着”便顺墙根跑了。
      我站在巷子里,直望着他们三个脚步声消失在转角巷子里才松了口气。紧绷的手臂松垮垂下,倚在砖墙上,后背都惊出了一层冷汗。
      我低头,又看了看小手枪,把弹夹拆下,空的。苦笑,又合上,扔回挎包里。
      好险,不过好在我川少侠有力拔山河兮气盖世的霸王威仪,才把那三个小鬼吓得屁滚尿流。
      望着他们消失的街角,我又笑,这次却颇有些得意。直起腰身,准备要走时,才看到被他们殴打的少年还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蜷在墙根下,眸光悄悄瞥向我,见我望他,又慌忙低了下去。他穿的布褂在土路上滚了满身尘埃,原本就补丁摞布丁,一打,边角都风化了,撕扯得稀稀落落,马路上小乞丐都比他穿得干净。

      我跑过去扶他,他微微直起身,却不敢看我的眼睛,目光躲躲闪闪瞧过来,我才看清那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
      我掏出手帕抹着他脸上浮尘,却怎么都擦不干净,这才发现原是他脸黑的,不是被灰尘给染黑的。浮尘下那张黑脸像打翻的颜料盘,青青紫紫,我不由蹙眉问:“他们打伤你没有?要不要去医院?”
      他凝眸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我从书包里掏出小水壶递给他,他手也被打伤了,哆哆嗦嗦,一抖就把水壶撞翻了,小半壶水都洒在地上。
      “我还是送你去医院罢——”
      我手忙脚乱收拾水壶,他摇头,只看着我。我疑惑望望他,又抹脸,生怕是午饭的油花还沾在脸上,有损我川少侠一世英明。
      他撑着砖墙,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没有事。不用去医院。他们被你吓跑了,不甘心,肯定会回来。你要到哪里,我送你去。”
      他个子并不高,至少比起同龄的男孩子要矮了好大一头。又清瘦,布褂空荡荡垂落飘飖着,隐约看到轻衫下掩着嶙峋的肋骨。不知道是不是新来的小乞丐,跟那三个小痞子争领地才挨了打。
      我倚着墙,仰头看着他脸上青青紫紫的伤痕,他不皱眉,可我觉得那一定很痛。于是牵他到隔壁街上,买了块冰包在手帕里,叫他敷在脸上。
      “你快回家吧。我还有事,先走了。他们要是还敢欺负你,就报我川少侠的名号,他们知道你是我的人,就不敢再欺负你了。”我跟他道别,我还有架要打,得赶紧走,不然误了钟点,有损我英名。
      “你……叫什么?”他嘴唇裂出了血,声音哑哑的,凝眸望着我,有些怯懦,怯懦下又掩着什么看不明白的执著。
      我刚要报名字,却忽而想起话本子里大侠行走江湖都不留真实名姓的,怕官府追查,又怕人来寻仇。他们都有绰号,我便后悔了,方才应该先想好绰号才动手的。这时再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便报了我最仰慕的女侠的名字:“贺兰雪。”又煞有介事地朝他一拱手,“兄台怎么称呼?”
      “小天。”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便看到他唇边拱出的青涩的胡茬,干涸的嘴唇上沾染的尘埃。他低下头来望着我时,眼底好似带几分忧郁,不知他伤心什么,我竟从他干净的眸中照出我的影。
      “嗯……小天。”我又指了指来的方向,“我在那边新制小学读三年级,等下午散学了你可以来找我玩。”
      他眼中好似流露出企盼,又瞧了瞧我侧身背的书包,眸中有些怯生生的样子,却处处透着好奇与欣喜。
      我知道他一定是没书读,奶奶说没书读的孩子最可怜,因为长大了就会被送去捡回收。
      可我不想读书,我长大要跟爸那样当保安官,胸前扎一挺斜皮带,再挎把小手枪,耀武扬威在街上走,把小毛贼统统抓去坐牢,这样我川少侠的名号就能跟贺兰雪一起被写进话本子里,单是想一想就能让我开心很久。
      “那我走了,我还有别的架要打,等回头再找你玩!”

      我告别了新朋友,再低头一看表,要迟到了。我又跑起来,要比方才跑得更快才不会迟太久。
      小皮鞋跑起来哒哒的响,响在午后被晒暖的小巷子里。好容易跑到桂花巷,我弯下腰,扶着膝盖在巷口喘了好久才走进去。之前修路铺剩下的水泥管子堆在巷底,管子上坐了三个小男孩,其中一个是我弟弟崔世平。他爸爸据说是我爸的远房亲戚,到梁城来依亲,爸就安排他在局子里领了个官衔,当他副官。现在住我家里,也算我一个叔叔。
      还有两个就是要跟我打架的人。昨天在书店里看新出的连环画,正看到贺兰雪为了救朋友上山采药,被魔教中人所伤,我急得要哭出来,却听到后面书架下有个男孩在笑,还讲贺兰雪是傻冒。我气不过,跑去跟他们理论,他们不讲理,还大声嚷嚷讲很难听的话。我气得要死,跟他们约好第二天打一架,谁输了,就要赔礼道歉。
      他们见我来了,从水泥管子上跳下来,还一副趾高气昂模样转着手里的帽子:“呦,小傻冒来迟这么久,该不会是害怕了吧?”然后便嗤嗤地笑起来。
      我把书包往电线杆底下一丢,叉了腰大喊:“我来迟是跟别的人打架去了!收拾你们两个孱孙绰绰有余!”
      他们还在笑,崔世平已经走过来站在我旁边。他小我两岁,个子却窜得高,已经和我一般高了。我们两个堵在巷口,气势汹汹,大有不把他们揍得满地找牙绝不罢休的架势。
      我拉开架子,等他们出招。
      我爸是梁城警察局的局长,我打小就跟他到局子里玩,缠着他教我打枪和拳脚。我以后可是要当大侠的人,对付他们两个蟊贼,当然绰绰有余。
      他挥拳头过来,我站着不动,等他到跟前了才侧身一闪,伸腿把他绊了一跤。
      他摔个狗啃泥,我抱着手臂在旁边笑。他气急败坏跳起来,这次不跑了,只挥着拳头来打我。
      我避开,攥住他腕子,反关节一拧,拉回,再一掌推到他胸口,松开手,他疼得退出好几步去。
      他又打,这次我不留情了,一拳打在他脸上,他颧骨就青了一块。
      李翰捂着脸,只露一双眼睛狠狠瞪着我,这次他是真的气红了眼,也不讲什么招式没头没脑地冲上来,被我一通狂扁。
      那两个终于被我收拾乖了,缩在电线杆子下面,一双眼睛畏惧又惊惶。我叫他两个赔礼道歉,对贺兰雪。
      李翰和刘元装孙子倒是学得快,立刻哈儿狗似的乖乖道了歉,然后抓起书包逃也似的跑远了。

      我望望天空,天边燃起了火烧云,红彤彤的。太阳要下山了,我拎起扔在草窠里的小书包,牵了小弟弟,趾高气昂回家去了。

      ***

      小院里石榴花快开了,一簇一簇的。院子中制服笔挺的男人仰头看着红艳艳的榴花,轻轻地念: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妈从小楼上走下来,笑着看爸,爸也仰头看着妈,看那穿鹅黄洋裙的女子款款走下,走到他面前来,拥抱,亲吻,然后妈替他解下斜皮带,挂到堂屋的衣帽架上头。
      日头已经落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和弟弟在饭厅等吃饭,屋里一盏黄澄澄的电灯亮着,透过南窗,可以看到小院里两个人亲昵偎在一起,妈挽着爸的手臂,倚在爸身上,黏黏腻腻走进来,有时爸回头,他们又吻在一起。我知道此刻我断然是插不进去的,便和崔世平一起坐在桌边,趴在桌沿上寻死觅活地等开饭。

      爸爸是在美国读军校时认识妈妈的。我那素未谋面的外公是美籍华人,年轻时到美国做生意,开了大公司,还娶了美国老婆。我妈妈是外公最小的女儿,他不许我妈嫁给爸爸,他们两个就私奔,一路逃回国。外公觉得面子都丢尽了,就登报跟母亲断绝了父女关系。所以我没外公,也没外婆,只有奶奶。我不知道爷爷去哪儿了,打小我就没见过他,只是奶奶说起他时,就不住地叹气,然后摆摆手,怎么都不肯再说下去。
      崔叔也进来坐,他太太生崔世平的时候难产去世了,他就一直鳏居至今。崔叔总是笑呵呵地跟我说我爸妈极恩爱,我是从没有怀疑过的。可我同学的爸妈都讲我妈浪荡轻浮,不许他们小孩跟我玩,在学校里也没人愿意跟我交朋友。
      刚升小学时我问过爸爸浪荡轻浮是什么意思,立刻就挨了他的打。我委屈,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讲,我只觉得母亲是极美的,像油画里的天使。雪白的皮肤,深陷的眼窝,琥珀色瞳仁,栗色蜷发打着卷垂过肩膀,像缎子面一样软而光滑。我喜欢偎在她怀里,闻她长发间薰衣草的香味。
      母亲在美国读的医科,才念完大二就跟父亲私奔了,很勉强才在梁城的教会医院里混到一份工作。记忆中母亲总是很温柔,像她常常讲给我听的圣经里的天使。
      但是父亲不一样,也许是念军校的缘故,他对我总是凶巴巴的,老讲我做事没规矩,然后就捡起窗台上的鸡毛掸来打我。他一打我,我就往母亲身后跑,因为父亲是怕母亲的。他看到母亲挡在我跟前,只好悻悻地对着空气挥一挥鸡毛掸,然后丧气地转身离开。
      故而提起我的母亲。我总是骄傲的。譬如……现在。

      刘元的母亲找进来时,我和崔世平一齐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扒着碗底的饭。
      父亲不知在院里跟她们说了些什么,进屋时一张脸就阴沉下来,也不坐,就在门边站着,沉默看着我。那目光似有万钧的力道,盯得我如同芒刺在背。我三两下把碗里的饭扒进嘴里,搁了筷子,含糊不清地留下句“我吃好了”就拉起崔世平准备溜号。
      从父亲跟前走过,我嗅到了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心跳到了嗓子眼,脚下步子又快着,溜到门口时,只听身后沉沉落下一声质讯:“下午放学后去哪儿了?”
      我僵住不动了。
      我惨了。
      他立在澄黄的灯下,迎面压来的是一股不容挑衅的威严。爸是警察局的局长,在局里常常这样审讯犯人,打心理战。所以他一问话我就泄气了,因为他就单单是站在那里,迎面袭来的那股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大义灭亲刑法无情的气势就叫我吓得不敢说话了。
      我垂着脑袋站在门下,崔世平先忍不住,他愤愤不平地抗议:“是他们先打我们的!”
      他说的不错。出于风度,我总是先让他们一招,绝不会率先动手。可他不知道我爸——不管谁先动手,挨打的总是我。
      爸瞪了他一眼,然后开始骂我。
      “跟你说过多少次,女孩子在外面不许学男孩打打杀杀的!一天到晚都没个姑娘家的样子!不成规矩!”
      我抽抽嘴角,想反驳,但还是忍住了。
      凭我多年挨骂的经验,只要我不还口,乖乖听骂,他顶多骂一刻钟就口干舌燥然后放过我了。可我只要是敢跟他顶嘴,那么他骂上半个小时都是不会消停的。
      我原本是这样打算了,可屋漏偏逢连阴雨,李翰妈也领着李翰找来了。
      这下可惨了,李翰是我揍的,他脸上还一大块淤青呢!李翰妈让我跟他道歉,我不肯,爸看见我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一下子就火了,抓起窗边的鸡毛掸子就来抽我。李翰妈见我挨了打,心满意足地带走了李翰。爸追得我满院子跑,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我绊在半块围花园的砖头上跌进了花圃里。
      我鸡毛掸子落下来,我喊冤,妈跑过来拦我爸,可爸这次真的气急了,不肯放过我。我便哭起来,我委屈极了,凭什么我在外面打了胜仗,回来还要挨打?明明是李翰他们打了败仗,不仅没挨骂,还要我好声好气地跟他道歉,凭什么?
      我哭着,恨着外面那个黑白颠倒的世界。
      大概是爸见我哭得太惨,倒不打了,只是又厉声地呵斥我。奶奶也出来拉我爸,崔叔也跟着说好话,我坐在花坛里生闷气,崔世平过来安慰我,在我手心塞了一颗刚从厨屋偷出来的冰糖。
      他们几个好容易才把爸劝住,爸愤愤地哼了一声,拎着鸡毛掸走开了。
      妈把我抱起来,让吴妈去提水,要给我洗澡。
      我伏在母亲怀中低声抽噎着,脸埋进她柔软的蜷发里,她怀中透着暖暖的薰衣草香气。
      她给我打水洗澡,洗完了,我还要写功课,一直做到十点钟才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吃早餐,我看见爸出来,还生他的气。也不理他,随便吃了两口就走了。奶奶端着稀饭举着剥好的鸡蛋追到门口让我再吃两口,可是要迟到,我没回头,喊了声“不吃了”就直往学校跑去。
      奶奶站在门房下,看着我的背影,有些落寞。

      我在学校大部分时间都是混的。
      那时候经常会有一些年轻人到我家里去,他们有的扎着斜皮带,有的穿长衫,一来就和爸关进书房里头开小会。我悄悄躲在外面听,听到一些关于“gm”“起義”的字眼。我听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好像是说,南方要打仗了,他们想要到广州去,因为那里有仗可以打。
      我便也跟着开心,因为听爸的语气,好像马上就要动身去广州了似的。我也想要到广州去,我想去打仗,我才不想在学校里念书。
      我不知道gm是什么,可那似乎是个很不错的理由,让我心安理得在学校里混日子。
      下午放学,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串糖葫芦边走边吃。崔世平是一年级,下午比我少一节课。他放学早,等不到我就回家了。
      我一个人慢吞吞地往回走,看着路边街景,今天没有连环画,也没人跟我打架,我没地方去,只有回家。
      可想起昨天的事,我又不想回家。忽然想起昨天在巷子里遇到的那个男孩,这一昼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我打了架,又挨了打,乱糟糟的事情盖过来,我都已经快要把他给忘了。
      我还跟他交了朋友,让他来找我玩。可我往四周看了看,他大概不会来了。
      心里好像失落,可原本也没有太多的期待,就当认识了一个在远方的朋友,山高水长,再会无期。
      走进小巷,一个痞子模样年轻人抬头看我一眼,好像饿狼见到猎物,嘴角一扯,啐掉嘴里衔的草丝,手指折的咔嚓咔嚓想,狞笑着朝我走了过来。
      我认出是昨天那个小流氓,心里一慌,还没来得及动作,后脑就挨了一下,昏昏沉沉没有了知觉。

      再睁开眼,我竟看到我小床的床幔。妈在旁边守着,眼睛红红的,我不知道怎么了,后脑还痛着,拼命回忆,速度什么都记不得。
      看见我懵懵懂懂的目光,用手帕擦了擦眼泪,说我在路上被人打劫了,被一个好心路过的男孩救了回来,然后下楼去喊爸过来。
      我有些胆怯,因为我昨天打了两架。第二架的鸡毛掸已经挨过了,第一架的还没有。这下一准露馅了,我捅了大篓子,又免不了再挨一顿打。
      我畏缩地蜷在床上,裹在小被子里不想出去。爸沉着脸走进来,我以为他又要打我,可是没有。我看得出他很想骂我,可竟然他忍住了,只让我穿好衣服下楼去。
      可这沉默最可怕,暴风雨前的宁静,厚重的彤云棉被般从远处天空压过来,伴着滚滚的闷雷,溽热的空气里气氛压抑得不成样子。
      妈给我穿好衣服,又牵我下楼,同我说:“奶奶去世了。”
      我愣了。

      爸带我去看奶奶,吴妈说奶奶是在午后小憩时去的,一点儿痛苦都没有,甚至可以称作安详。
      爸说奶奶走了,可我觉得她就是像睡着了。我跟爸说奶奶会醒的,爸沉着脸,没有出声。
      然后他叫我出去。
      我一声不吭出去了。
      他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我不懂生死,可我怎么会不懂生死?
      我读过书,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记得小时候屋外头下了大雪,煤炉子上烧着锡壶,锡壶的壶嘴吐出一股一股的白烟,我穿着奶奶缝的小花袄,很暖和。奶奶坐在太师椅中跟我唠唠叨叨,可我一心一意坐在毯子上玩儿爸爸的小手枪。后来我玩儿厌了,奶奶找出一个很大的红木桶,用爸爸拾掇花的小铲子铲了桶新雪给我玩,我就开始玩儿雪,直到冰雪消融。
      天黑下来她就去厨屋做饭,我拿着粉笔,在厨屋门外的墙面上涂涂画画,一边是温热的烛光,一边是深沉的夜色。
      灶台锅子里油花噼里啪啦响着,白色的炊烟弥漫出来,我记得那香味,我就站在油烟里,直到很久以后我一看到黄昏的巷子里万家灯火,炊烟袅袅弥漫,油花噼啪作响,那香味挑逗着我的味蕾,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奶奶。
      可是她走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坐在门槛上哭,我一向喜欢坐在那里。可爸看见了就会骂我,说我坐在那里挡了他进出的路。
      以往每每他一骂,奶奶就去拦他。奶奶走了,他倒没心思再骂我。
      我抬起头,望着四方天井里苍苍茫忙的暮色,好像我的童年,结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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