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楔子 ...

  •   老麦的军帐很简陋。
      实际上,只要跟祭旗坡这三个字粘上边儿的,无论是什么,最终的归宿都是简陋。
      我坐在老麦简陋的军帐里组装一部简陋的电台,这个下午我已经把它拆零碎五次。
      薄暮,山雀归林。
      帐里暗了些许,我便抱着电台跟装零碎的盒子坐到了窗边。
      窗下放着一张书桌,我坐到书桌前。桌上摆着很多书,立在两个木质书夹中间,码得很整齐。
      那本厚厚的《唐诗注译》显得很抢眼,因为只那一本单独放在桌面上,右手边的位置,夹了树叶作签。
      半抹残阳穿过林梢的枝枝蔓蔓,经窗,落上《唐诗注译》。
      书脊上,四个烫金的大字映着金红的光,落入我的眼眸时,有些酸涩。
      我放下手里的活计,桌面上还堆着被我拆零碎的电台部件,我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它们。
      手指摩挲封页,很干净,即使在斜穿入户的残阳里也见不到拂起的灰尘。
      老麦很干净。
      他跟他的枪一样,一尘不染。
      我笑了笑,收回右手,继续在盒子里摸索起我需要的零碎。
      那本书太干净,所以即使我很想看,我也不会去看。
      因为我跟我的团长一样,身上落了太多的灰尘。
      残阳西斜,光影东落,那一抹金红悄悄转出军帐,帐内愈显昏暗。
      帐门被挑开,轻轻的。
      我抬头,昏黄的光线里,我仍瞧不见飞扬的灰尘。
      老麦真干净。
      干净的老麦走将进来,手里提着一盏破败的煤油灯。
      灯影渐短,我看清楚了那盏煤油灯。
      玻璃罩磨损得厉害,倒是被擦拭得很干净,如果没有那些擦痕,它大概会亮得跟新的一样。
      灯火璀璨,我又看清了那本《唐诗注译》。
      我蛮喜欢这些有年头的精粹,倒也不全因为它们是精粹。

      家父曾在梁城守备团任要职,打我记事起,他就教我念诗。他爱念满江红,这却是在他离开我以后我才知道的。因为全词93个字,他反反复复教我的却一句话,一句被世人讲烂了的俗语,小孩子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荒废时日的悲切跟壮志难酬的悲切究竟有何相干。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家父总对我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反反复复跟自己说起的却是另外一句话,我每每在院子里听他念起这句话,像是被掏空了所有的壮怀激烈,空余悲切。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彼时还不懂对仗,也就不晓得这里的对仗有多工整——我念着,念得多了,悲切后接再从头倒是顺了。
      我一直念着,后来便念给了虞啸卿;我本无意念给他听,可他偏偏最爱听这两句。
      我说,莫等闲啊,莫等闲,我还要去收拾旧山河,我等不了这闲。
      再后来,一语成谶。
      卢沟桥事变的时候,虞啸卿被闲置在山西跟西北的共军对峙,彼时我正卧在草地上帮老乡看羊,阳光白花花的很刺眼,我戴着老乡给的黄草帽,嘴里嚼着甜草根儿。
      我太惬意,我负闲职,肩章都被下了,因为他们不放心用红脑壳下的小红脑壳去打真正的红脑壳,而我又不被允许离开虞啸卿。
      我太清闲,清闲地忍不住翻了个身仰躺在草地上大喊,草叶从我嘴里掉了出来。
      “莫等闲啊!莫等闲——”
      就是这个时候,一匹黑骏马闯入我的余光,呼啸奔腾。我吓得一个激灵,就地一蹦跳了起来。
      远远地,我看得清他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刻板。
      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下意识地意识到我又把这句话说给他听了,却不知道时不时念起这句话是不是下意识地想要念给他听。
      他跑得很快,我应该知道他是急着找我,肯定有事,围堵红脑壳的日子结束了。
      我本该迎上去,可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我看到那样刻板的神情就忍不住往后躲。
      他看见了,眯起眼,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就轻轻勒起了缰绳。
      我在心里跟自己说那是因为他跑得太快所以需要更远的距离减速,但这个假设很快被推翻,黑骏马很快停住,最后的十米他信马由缰。
      我又推测,他大概忘记了他是骑马而不是开车,他忘记了帮我带匹马过来。
      他厉声下令,“过来!”
      我犹豫着,指了指身后的羊群,羊群咩咩地叫着,虞啸卿低沉的声音便混杂在一群羊叫里,他很不悦地重复,“过来!”
      我只好跑过去,我跑过去的时候他皱了眉,我又被推翻,他可能才想起来我可能得被他拴在马尾巴后面拖回去——或者我骑头羊。
      我跑过去,他仍挺着,我不知道那么高的一个角度他怎么看到我。
      “急行军。”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伸过一只手,“上来。”
      我哑然,原来那匹马恰好没套鞍子。
      我把一条腿搁到马背上,然后抓住他的手腕把自己提上去。我没去抓他的白手套,我觉得我会把他的手套扯下来而我还在下面,可他看起来很着急。
      “走了。”他说,他夹了马腹我才知道那句话什么意思。
      他让我抱紧他。
      骏马飞驰,前面的人为了挡住了大部分劲风,可我坐在马的后胯上,他也挡不住颠簸。我紧紧夹住马腹不让自己掉下去,我强硬地直着身子不让自己贴上那身笔挺的军装,却还是被颠得一起一落,我绝望地揪了一把马毛。
      前方又伸过那一只白手套,他反手搂住我的腰把我按在他身上,我推脱不过,只好抱住他,他才肯收回自己的手。
      解决了我这个麻烦,他开始了第二次加速,我只好贴在虞啸卿背上紧紧地搂住他。
      我贴上去的时候压到了帽檐,我这才意识到我还带着草帽——或许他皱眉是因为我不光军容不整还戴了顶草帽?
      我分出一只手把草帽扯下来,现在绳子挂在我脖子里,草帽兜风,风把草帽鼓得呼呼响,我的脖子被勒住,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它拖慢了速度。
      我只好把帽带绕出来,刚松手它就被吹飞了,我腾出手就赶紧抱住虞啸卿,我觉得我也可能被吹飞。
      草原上太阳很大很毒,阳光很快晒红了我的脸,烫得火辣辣地疼。
      马跑得很快,它跑了很久,足足有一刻钟那么久——也可能是我度秒如年——我才意识到我竟然一个人跑出这么远。
      回到军营,部队已经打包完毕,在空荡荡的草原上整齐地列队完毕。
      虞啸卿一个急勒马,马被他勒得立起来嘶鸣,他减速时我就已经松了手,我滑下去摔了个屁股蹲。
      尾椎骨疼得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虞啸卿从兜里摸出两个铁片,然后回过头,那高高在上的神情就像在说,你活该。然后他把铁片丢给我,我知道那是我的肩章,它们掉到地上就被深不见底的高草掩埋了。
      我爬过去,凭借记忆在我刚才看到的降落地点摸到我的肩章,委委屈屈地从地上爬起来。尾椎骨很疼,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我又不敢揉,只能憋住。我看见我的一名亲随出列跑过来,他拿来了我的全套装备,我把肩章递给他。还好集中营管理严格,我套得很快,他帮我戴好肩章,我打好武装带,然后斩钉截铁跟他一起入列——我怕晚了虞啸卿又要把我摘出去。
      我们开始了急行军,虞啸卿骑着马,这一次他终于慢下来——只是对比刚才,我们仍跑在他身后全力追赶。
      目标是正东方向十公里外的某给养站,会有敞篷车送我们,目的地只有虞啸卿和电报员知道。我推测是往东走,穿过太行山脉,那里有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玉米田。
      我的家乡,我那个被叫做红脑壳的父亲就是从那里走出来,但现在,那里没有红脑壳。
      只有日寇的铁蹄踏碎我中华壮丽的河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