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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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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八年秋,殷王朝陪都洛阳城外,北邙山下。
殷国自立国四十年起,历代王族皆葬于北邙山王陵,纵是没有萧瑟秋风,也难免令人心生凉意。王陵以南五里,枫林深处,突兀地建着一座农家小院,小院中仅三两粗布短衣女子在舂米缝衣,屋中倒是不时传来琴声,而院外二十余甲胄兵士将小院重重包围,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在关押什么重犯。
“听说小皇帝依祖制恢复了邙山围猎,昨日已到洛阳,今天便开始猎鹿,说不定我们在这儿也住不久了。”
“还能比这更差么,总不至于连这等粗茶淡饭也无。世子如今已是舞勺之年,放在寻常人家,许是婚事早定了下来。”
“纵使世子活活饿死,怕是大殷太后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那水氏心狠手辣,世子来时才十岁啊,竟要他在北邙山守墓,守他个——”
“嘘,说什么呢,叫外面那群人听见你不要命了!”
屋内琴声戛然而止,琴弦断开,抚琴的布衣少年皱着眉看看指尖渗出的血,用清水洗了洗,见出血不多,便不再管它,拿起旁边的书卷翻开。
“寻雪她们在聊什么。”
自小伺候楚国世子芈竟陵的寒姑姑将琴抱走收好,又将笔墨放在芈竟陵手边:“回世子,在聊大殷皇帝李肃昭恢复邙山围猎的事,这枫林许是安生不了几日了。”
“自殷武王之后便被废除的邙山围猎?”芈竟陵提笔在书卷边写下几行注释,“长安离这儿这么远,许是李氏祭祖之余又添了几天玩乐罢了,历来皇帝祭祖都住在洛阳行宫,与我们何干。”
“可我们住的这地儿,不就是当年围猎的中心么,若非当年武王筑此地小憩,怕是我们当真要风餐露宿,”寒姑姑叹气道,“让世子受了这些年委屈,如今又连个清净都不给,传闻那小皇帝年方十一便如他母亲一样的心狠手辣,脾气阴晴不定,定是容不得世子。”
“那我能如何?”芈竟陵无奈地笑笑,“莫非寒姑姑要我逃了不成。”
“逃又能往何处逃,我们这几个女子,怎能护得世子周全。要不是水太后在世子刚入洛阳时便杀了世子的护卫,我们又何至于落魄如此。”
“弱楚何以对强殷,何况如今楚国偏居一隅向大殷俯首称臣,若我们当真逃了,第二日大殷铁骑就会踏平楚地,”芈竟陵翻了一页书,“到那时才是真的要风餐露宿,又或许干脆曝尸荒……”
“世子!哎呀,莫要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呀。”
寒姑姑赶忙捂住芈竟陵的嘴,后者朝她眨眨眼睛,她这才惊觉芈竟陵是说玩笑话吓唬她,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论品行学识,这孩子实在是半点也不像十三岁的少年,又在某些事上满满的孩子气。
“好了姑姑,”芈竟陵握住她的手,“帮我把药箱中的止痛药粉拿来吧,刚弄断琴弦那一下,手实在痛得厉害。”
他一撒娇寒姑姑便没辙了,也不疑有他,拿了药粉细细涂在芈竟陵手上。
“寒姑姑,这纺车又坏了,您快来帮帮忙呀!”
“笨手笨脚,前日才修的又被你们弄坏!”
门外正是忙着制衣纺线的侍女寻雪,虽说手脚麻利,却总是粗心地弄坏东西,每每惹得寒姑姑好一顿训斥。芈竟陵望着她匆匆出门去的背影,端起已经凉掉的花茶抿了一口,从后门溜出屋外。
“世子。”
“这是干什么?”
“您才是要干什么,”百夫长司马元拦住芈竟陵,瞥见他怀里的白兔,“这兔子不是您和寒姑姑亲自养的么,要放生不成。”
“喂兔子的新鲜草料没了,我带它出去找些吃食,”芈竟陵低头摸摸兔子耳朵,“百夫长若是不放心,差人跟着就是,拔剑作甚,怪吓人的。”
司马元面色一滞:“那世子请,我等在后面护卫。”
“有劳。”
事实上芈竟陵自入洛阳为质子以后,从来安分守己,司马元早已对他放松警惕,何况虽然他有些武功底子,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少年,也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逃。只是今日皇帝围猎第一天,若是芈竟陵私闯围猎场被当做刺客,那可谁也保不住。但转念一想,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这儿还有个楚国质子,更不可能毫无防备,应当也不会向这里靠近。
于是便放任芈竟陵去给他的宝贝兔子找草料,他那兔子金贵得很,也不晓得是怎么养出来的,非特殊的草叶不吃,司马元闲来无事也试着喂过,还被咬了手指。
虽只是初秋,树木花草生长已经渐缓,芈竟陵沿着小路在林中找兔子吃的草叶,不觉间越走越远。弯腰摘叶子的时候,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司马元一惊,冲上前去拽着芈竟陵就往后退,那兔子却受惊逃脱,芈竟陵都来不及抓住。
“我的兔子!百夫长!”
“别管你的兔子了,叫陛下看见把你当成刺客,你哪来的命养兔子!”
芈竟陵目光一直追着逃走的兔子,随后便听见箭矢的声音,司马元连忙拽着芈竟陵躲到树后。箭矢不长眼,比起乱跑倒不如先躲一躲。
“朕射中了!给朕拿——废物!那兔子中箭了你还能让它逃!”
“陛下恕罪!臣该死!”
“你确实该死,追不回来朕就要你的命!”
芈竟陵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受伤的白兔带着那枚箭矢朝他跑来咬住他的衣服下摆。他弯腰把兔子抱起来,拔掉那箭矢,回头看一眼司马元,用口型说:“我们跑吧。”
司马元呆滞在原地:“世子啊,来不及了。”
芈竟陵抱着兔子的双手一紧,他听见近在咫尺的马蹄声,未及转身便觉得后颈一凉,正是一支泛着银光的长枪抵在他脖子上。
“你等何人,竟敢擅闯天子猎场,见大殷皇帝还不跪拜!”
少年声音清亮却不失威严,芈竟陵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抱着兔子俯身跪拜,头也不敢抬:“臣楚国世子芈竟陵,拜见陛下。非臣有意擅闯,只是在找这只跑丢的兔子,一时迷路,才冲撞天子圣驾,望陛下恕罪。”
“楚国世子?”李肃昭冷笑一声,“既是楚国贵族,又是我大殷贵客,缘何布衣草鞋,寒酸至此?朕看你分明是刺客,来人,给朕拿下!”
芈竟陵一时语塞,原本跪在地上的司马元情急之下竟不顾礼数摘下腰间军牌,抬起头来双手奉上:“陛下,末将洛阳城守军百夫长司马元,可证世子所言非虚!”
李肃昭微微挑眉,收回长枪:“哦?若朕没记错,母后不是将他安置在洛阳驿馆么?”
“回禀陛下,太后认为,弱国末枝入宫恐有二心,而洛阳为大殷皇帝行宫,若使其入宫,恐有引狼入室之险,未杀之已是给楚王最后薄面。”
“你真是楚国世子?”
芈竟陵心中叹气,也跟着抬起头来,这下他当真顾不得那只兔子了:“是。”
他这才看清眼前少年,虽然面上稚气未脱,却仍是眉若利剑、目若晨星,身姿挺拔,自有一派不怒自威的气势。玄色衣冠,外袍金丝银绣,手执长枪,肩挎箭矢,年方十一的翩翩少年英雄,芈竟陵望着他,忽然心中一紧。
“平身,”李肃昭发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难得有了些许不自在,“你住在何处,为了追一只兔子要跑到这儿来?”
“回陛下,臣住在不远处的武王小筑。”
“那地方都多少年了,怎么住得了人?”
“太后命臣在此为大殷历朝王侯守墓,再往前便是皇陵,”芈竟陵平静道,“既是太后之令,臣不敢违抗,住得还是住不得,不是臣说了算。”
“若朕偏要你入宫做朕的伴读呢。”
刚刚逃过一劫的侍从官大胆道:“陛下,太后有令——”
“朕是皇帝,”少年皇帝勒马回头,早就将杀随从的事抛诸脑后,“选个伴读还要母后做主,那要朕这个皇帝做什么。”
“陛下?”
“还不跟上来,”李肃昭不耐烦地回头催促,“朕的伴读寒酸成这个样子不嫌丢人,带你去换衣服,快点。”
芈竟陵一时失笑,又不敢笑得太明显,眼睁睁看着李肃昭用长枪戳戳侍卫,叫他把马让给芈竟陵,他不得不跟着上马,回头看看藏在枫林中的农家小院,目光暗下来片刻。
“百夫长,你去武王小筑送信,叫伺候那个芈,芈什么来着,那个楚国世子的仆从,统统收拾东西到洛阳行宫去,”李肃昭将长枪收在身后,摘下肩上弓箭,眯起眼睛瞄准林中一只小鹿,“让母后看看,朕也到了自己做决定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