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帝》乌鸢夫人

14、第十三章

　　湘月和寻雪守在殿外，寒姑姑不许她们进去，她们便只能对视着打哈欠。颜春台在外院急得转来转去，时而望向殿内，时而又和寒姑姑小声商量几句，倒惹了不少过路的宫人向永安宫内张望。
　　“陛下怎么还不出来啊，”寻雪是急性子，来往张望的人越多，她越是紧张，“往日世子都睡下半个时辰了。”
　　湘月拽拽她的袖子示意她别出声，稍稍定神，快步走向颜春台，小声道：“颜总管，不然想个法子请太后或是摄政王来吧，明日陛下还有早朝，哪儿能一直在永安宫待着呢。”
　　“若是能请咱还能不去请吗，”颜春台叹气道，总觉得他年不过三十头发又白了几根，“王爷一出宫就去了太尉府商议送楚大人出使一事，太后正与燕相议事，通常都是要到子时以后的，除了玉姑娘谁也不敢进去通报，可如今玉姑娘被赶回乐府，咱哪敢冒这个险啊。”
　　“那，那也不能……”
　　“请小靳太医来，”寒姑姑当机立断，“我在这儿守着，你快去太医院把小靳太医请来。”
　　颜春台顿时愣住：“寒姑姑这是何意？那靳霜天不过是个刚上任不久的太医，她说的话陛下又不会听。”
　　“不是要陛下听话，是要她给世子诊病，若世子病了，陛下哪还有理由留在永安宫，龙体要紧。就是我们劝不动，这事让太后得知，还顾得上燕相吗？”寒姑姑又催促道，“湘月，快去。”
　　湘月应了一声，急匆匆冲出殿外直奔太医院。寒姑姑又往殿内看了一眼，一个时辰以前，少年皇帝抱着硕大的酒坛子来找芈竟陵，将殿内正在打扫的宫人统统赶了出去，殿门便一直关到现在，任谁要进去都会被小皇帝一顿呵斥。
　　“陛下，”芈竟陵偷偷晃了一下酒坛，发觉里面的酒所剩无几，才暂时放心，“梅子酒虽清淡，多饮一样伤身。”
　　“你怎么和皇叔说得话都一模一样，”李肃昭趴在桌上打嗝，“就说你们这种人规矩真多，处处都是规矩，那要朕来干什么，拿规矩治国不就——”
　　芈竟陵立刻塞了一块蜜饯在李肃昭嘴里：“陛下是天子，是大殷的主人，哪怕拿规矩治国，规矩也是陛下定的。”
　　“芈竟陵。”
　　“臣在。”
　　“你究竟是十三岁，还是一百三十岁？”
　　“……”
　　李肃昭见他不语，忽然嗤嗤笑道：“世子啊世子，你在朕面前处处小心谨慎，自以为安分守己，你知不知道外人都是怎么说你的？”
　　外头的风言风语芈竟陵多少听说过，但都在他意料之内，说不放在心上固然不可能，只是站在朝臣的立场上，他无从指责别人，只能摇摇头称不知。
　　“也对，你久居武王小筑，在洛阳行宫又无依无靠，谁会拿这些说给你听，让你听见的，只是他们想让你听见的罢了，”李肃昭拿起快要喝空的青铜杯，把最后一点梅子酒倒进嘴里，“和朕一样，真相永远是经过他们口耳相传的真相。从朕四岁开始，糊弄了朕七年，真当朕是傻子。”
　　芈竟陵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自李肃昭进殿之后还未及他行礼就把酒坛放在案上开始倒酒，将宫人统统赶了出去，连个缘由也没有，就拽着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是清甜的梅子味，想来皇帝年幼不宜多饮酒，烈酒自然是碰不到的，但再清淡的酒，喝下整整一坛也难说不醉。芈竟陵拦不住，也不知道怎么拦，想出去找颜春台求助，每每站起身来就被李肃昭拽回座位上。
　　他倒是没醉，因为李肃昭顾不上他喝没喝酒，一杯梅子酒放在他面前动也没动，殿内沉默了快半个时辰，直到芈竟陵快要睡着，李肃昭才开始絮叨些有的没的。
　　或许做皇帝真就这么孤独，孤独到十一二岁的孩子竟找不到亲近的人来说说话。
　　“他们都说，楚王狼子野心，妄图杀上长安，与朕平分天下，又当朕是小孩子，总要苦口婆心地劝，说芈氏不可用，一再要朕慎重，朕偏不，”李肃昭趴在案上，他晓得自己醉了，但意识还清醒，起码还认得清眼前的人是谁，“朕是皇帝，朕凭什么事事都要听他们的，又不是他们手里的木偶娃娃，朕就喜欢把你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他们管得着么。”
　　“……”
　　“你说话呀芈竟陵，”李肃昭勉强爬起来，伸手要掐芈竟陵的脸，“你怎么不说话，朕让你说话。”
　　芈竟陵被扯着脸，话都说不清楚：“陛下，回去歇息吧，就快要子时了。”
　　“回去？你要朕回哪儿？啊？整个天下都是朕的，朕爱住哪儿就住哪儿，你不要拿太后和皇叔压我，没用的，我告诉你，洛阳行宫我说了算——”
　　少年皇帝松开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甩着宽袖转圈，然后重重地跌在地上，芈竟陵吓了一跳，要去搀扶，又被李肃昭拍开手，不多时竟真的趴在地上睡着了。芈竟陵反倒松一口气，跑向殿门要去找人，正见司马元像拎猫一样拎着张牙舞爪的靳霜天进来。
　　“你放开我！粗野莽夫！无知竖子！放本太医下来！放开我！”
　　“三催四请你不来，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有你好受的，”司马元把靳霜天往惊魂未定的芈竟陵面前一丢，随意一拱手便转头走人，“世子，人我带到了，您好好休息。”
　　湘月气喘吁吁地跟着冲进来，扶起跌倒在地的靳霜天不住道歉，思来想去又追出门外去找司马元。站起来的小太医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见到芈竟陵一脸震惊的模样，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世子可有身体不适？”
　　“没有，”芈竟陵勉强定神，“我没事，但是陛下他——醉得厉害，靳太医有醒酒药么？”
　　“他才多大，你也让他喝酒！”
　　“我又拦不住……”
　　靳霜天没好气地向后瞥了一眼：“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扶陛下回宫！”
　　颜春台这才叫值守太监们过来扶人，李肃昭倒是睡得极沉，从殿内折腾到殿外也没有半点醒过来的迹象，靳霜天匆匆号脉，将两颗醒酒丸塞进皇帝嘴里，跟着回长宁宫去了。芈竟陵站在门口望了好久，还是没明白李肃昭今天来找他是演的哪一出。
　　“世子，先休息吧，”寒姑姑走上来劝，将一件披风盖在芈竟陵身上，“陛下毕竟也是孩子，偶尔胡闹罢了，不宜多想。”
　　芈竟陵微微垂下眼帘：“姑姑可还记得我父王是何时登基？”
　　“……”
　　“十一岁。”
　　“世子，夜间露重。”
　　芈竟陵拽紧了身上的披风，转身回殿内更衣歇息去了，殿内虽然熄灯，芈竟陵却没什么睡意，处处都是梅子酒清甜的味道，甚至盖过屋子里常年不息的熏香。少年皇帝华服高冠却醉得如市井小儿一般趴在地上酣睡，全然不顾屋子里的另一个人是楚国质子，是朝臣认定的危险人物。
　　他那些话究竟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旁人听。
　　寻雪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殿门，发现湘月还没回来，想出去找，被寒姑姑拦了回来，催促她快去睡觉。进屋时她隐约听见了厢房后面的谈话声，便偷偷扒开一点窗缝。
　　“今日又欠了卫尉丞大人一个人情，小靳太医是宫中的红人，大人这般得罪，以后要怎么办才好？”
　　“她当她的太医，我做我的官，你不是都去找她道歉了么，她还能这么小家子气。”
　　“可是……”
　　“哎呀别想了，你们姑娘家总是顾虑这顾虑那，总之世子没事就好，别跟我讲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我不关心这个……这是什么？”
　　“织造室给世子送来做冬衣的绸缎，边角料剩下不少，怪可惜的，我就拿来做了几个荷包，绣工不好，大人别嫌弃。”
　　“给我的？”
　　“嗯。”
　　“我，那个，我我我我第一次收姑娘家送的东西，我是不是该回点什么？”
　　“不用啊……哎？大人？”
　　湘月站在原地愣了许久，低头看看被司马元塞进手里的雕花匕首，又望向司马元匆匆离去的背影，一时有些迷茫，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吓得浑身一抖，险些把匕首丢在地上，见是寻雪趴在窗前朝她招手，才放下心来。
　　“你没睡啊。”
　　“没在殿里找到你，还想你去哪儿了，”寻雪朝她努努嘴，“定情信物啊？”
　　湘月紧张地四下张望，虽然周围没人，她还是捂住了寻雪的嘴：“瞎说什么呢，让寒姑姑听见要罚你去劈柴了。帮我铺一下被褥，我这就回去睡。”
　　寻雪指指湘月的手示意她放开，后者用警告的眼神故作凶残地瞪她一眼才放开手，从另一边的小路绕过去回厢房。匕首被她收进衣箱最底部，她不会使刀枪，这匕首怕是永远也用不上，倒是送匕首的人有点傻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