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加利叶的崩坏》张酒心

39、第三十九章

　　“你干什么！”林母朝着林思鹤怒吼，冲过去艰难地扶正林父，把自己的手塞到林父的嘴里，怕他呛到，咬到自己的舌头。

　　林思鹤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甚至连对陌生人的那股同情心都提不起来。

　　林母顾不上多看他，专心地观察林父的状态，等他的渐渐稳定了，才抬起头质问林思鹤：“你小时候我们为你把屎把尿，现在让你背一下你爸你就这样，你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良心！……”

　　差不多的言语，差不多的绑架，林思鹤不痛不痒，无比冷漠地转过身，拿起挂在墙上的毛巾，走到水池边上打开水龙头，浸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肩膀上的污迹。

　　尽管他擦拭掉了上面东西，但还是没办法抹去它浸入的痕迹，除不掉它散发的味道，就像他的人生，表面光鲜，实则恶臭。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些人看出他穿戴高仿，对他嘲讽的表情。

　　他恨命运的不公，恨别人与生俱来的自由，恨唐封若的高高在上，恨死了……家？

　　“儿子！快打120，你爸又抽了。”室内突然传来林母的喊声。

　　这熟悉的语调如同魔咒一般，让林思鹤大脑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冲了过去。

　　“快打120。”林母紧紧地搂着惊厥的林父，随着他剧烈抖动。

　　林思鹤紧张地蹲下身，在嗅到腥臭味的那一刻清醒了过来。

　　六年了，林父每一次入院的治疗费都在增加，从几千到几万，从能言能语到只知吃睡，完完全全是在用钱吊命。

　　再这样下去，他后半辈子就完了。

　　他不能任由自己的生命再被他耗费。

　　他必须让这一切尽早结束。

　　“脑子里塞屎了！”林母很不满意他的停顿，大声呵斥他。

　　林思鹤咬咬牙，握紧手里的毛巾，低头跪在了地上：“对不起。”

　　林母冷哼一声：“知道错了就好，赶紧联系医院。”

　　“我不是，”林思鹤顿了一下，怎么也说不出口要说的话，犹犹豫豫半天才重复出一句，“对不起。”

　　林母很快反应过来，质问他：“你就是这么对待生你养你的父母？”

　　林思鹤低头不语。

　　林母大有鱼死网破的气势：“好！你不管我来管，我要所有人都看看，你这个林大经理是多么不孝，看以后谁还敢用你！”

　　林思鹤深知舆论的力量，当时就慌了，膝行到林母的跟前，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别，我求你了。”

　　林母甩开他的手，等林父稳定下来，就把手从林父嘴里抽出来，准备去拿放在远处充电的手机。

　　林思鹤怕的不行，眼泪簌簌下落。

　　他拉住林母的胳膊，用乞求的语气说出了恐怖的话：“妈，如果你非要这样，我只能把你留在这里了，你们毁了我前半辈子，不能再毁了我后半辈子了……”

　　林母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你要杀了我们？”

　　“妈，我没有……”林思鹤哽咽，企图让她理解自己，“我是真的拿不出钱来了，你就算不替我考虑，你也得替你自己考虑。只要你放弃他，你就能抱上孙子，快快乐乐的安享晚年。”

　　林母看他诚恳的目光，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和爸在一起，辛苦了那么多年，是时候享福了，而且，并不是我们杀了爸，”林思鹤的声音越来越小，“是他自己病死了。”

　　“我跟了你爸一辈子，你爸去哪我就去哪，死也不例外。”林母倔强地转过头，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林爸，生怕被林思鹤抢去。

　　建议得不到同意，林思鹤的情绪崩溃到扭曲：“他的状态那么糟糕，你的状态那么稳定，你们怎么能一起死呢？”

　　林母被他的语气吓到打了个寒颤，赶紧看看怀里的林父，见他流了眼泪。

　　“妈，我求求你了。”林思鹤哭着说，“你不能让我背负弑父杀母的罪名！至少……至少别一起死……”

　　“我们辛苦了大半辈子，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林母哭着给林父擦了擦眼泪。

　　林思鹤有些心软，缓缓伸手去给她擦眼泪，却被她一把打开。

　　这让林思鹤想到他拿不出钱时，林母朝他摔东西的样子。

　　他彻底怒了，直往人心窝子上戳：“你们两个活着拖累我，现在死了还要拖累我，你们不配为人父母！”

　　“你……”林母抬手指向林思鹤，一口气没喘匀，一下子晕了过去，连带着沈父摔在了地上。

　　看见此情此景，林思鹤异常镇定，观察着林母起伏的胸膛，冷冰冰地对林父说：“她死了。”

　　“呃……”林父的嘴里发出了模糊不清声音，浑浊的眼里充满了绝望。

　　林思鹤还在刺激着他：“她是因为你死的，是你一直不死不活，让她上火得了病，是你拖累了她，让她活在最底层，连正经的家都没有，是你拖累我们所有人……”

　　话音未落，林父全身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蜷缩与抽搐，甚至连久不言语的喉咙也发出了痛苦的鸣音。

　　一秒两秒，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身体佝偻到诡异的程度，从嘴里喷出了酸腐的水。

　　这一次，没人扶直他，没有人为他垫牙齿，没有人为他清理口腔里的呕吐物。

　　很快，呕吐物呛进了气管，林父挣扎的更厉害了。

　　作为儿子林思鹤在旁边看着，静静等到他一动不动，才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拨打120。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急切地报了地址和情况，带着哭腔催他们赶快。

　　急救人员来的很快，进门看到的是一身呕吐物的林思鹤。

　　“我爸突然去了，我妈受不了打击晕了过去，她有心脏病，我给她塞了救心丸，我不敢动她……你们快救救她们……”林思鹤带着哭腔，脸上都是痛心。

　　医护人员完全当他是个孝顺儿子，安慰他一句，赶紧对林母进行了抢救措施，顺便带着林父和他的病例一块上了车。

　　到了医院，林母依旧昏迷不醒，被留院观察。

　　林思鹤作为主心骨，先是给林父办好手续，后又给林母换了单间，守着在她的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刚发现她有一点复苏的迹象就按铃叫了护士。

　　护士应铃赶过来，恰巧碰上林母睁眼。

　　林思鹤以为林母会有过激情绪，甚至已经想好了先发制人的托词，可林母却睁眼盯着天花板，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到可怕。

　　林思鹤不安地对护士说：“麻烦帮忙看看我妈。”

　　护士点点头，对林母做了最基本的检查，确认没什么事之后就走了。

　　剩下母子俩，林思鹤坐立难安，识图打破这诡异的状态：“有猎头来找我，我已经看好了一家，过几天就能上岗。”

　　林母疲惫地说：“挺好。”

　　在那个病气滔天的出租屋里，终年的话题不过医药与训斥，现在让林思鹤心平气和地坐下来闲聊，他还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林母倒是没什么变化，淡淡地说：“你说的我答应。”

　　“嗯？”林思鹤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母没挑明，继续说：“我丈夫走了。”

　　林思鹤想起那句“死也不例外”，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林母动了动眼球：“这些年，是我们拖累你了。”

　　“没。”林思鹤口是心非。

　　“给我和你爸买块好点的墓地，以后常带孙子去看看我们。”林母停顿几秒，若有所思，“你有没有后悔？”

　　林思鹤没出声，一再低下头，整个人如同霜打的茄子，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林母忍不住侧目看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去给我打点热水，买条好的毛巾。”

　　林思鹤点点头，慢吞吞起身离开。

　　林母盯着他从外面关上了门，然后撑着虚弱的身躯下床，缓慢地把椅子拖行到窗边，赤脚踩着它爬到窗台上推开了窗。

　　零下十几度的天气，林母就好像没感知一般，在窗口站了一会，慢慢探出了脚。

　　几秒后，有人听到楼下嘈杂的声音，好奇地从窗口探出头去看，看到地上红白色的组织瘫溅了一地，恐怖又恶心。

　　与此同时，林思鹤正走在去超市的路上，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向回跑。

　　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之后他又面色如常地掉头，走进了超市。

　　超市不算大，但东西很全，林思鹤走到挂毛巾的地方，在众多毛巾里，看中了随意扔在底层，三块钱一条的散装毛巾。

　　他刚准备去拿，身边就走来了几个中年女人，她们站在他身边，慢悠悠地挑选毛巾，还时不时打量他几眼，似乎很看不起他。

　　林思鹤不适应地躲开她们的视线，随手从上层拿了一条毛巾，快步去收银台出示付款码，匆匆出了门。

　　等走远了，他才敢看自己刚刚的账单。

　　二十三元，他花一天的伙食费买了条破毛巾。

　　林思鹤后悔极了，心想去退，又拉不下来面子，反反复复在超市附近转悠，最后把毛巾塞进了他曾经宝贝过的大衣口袋。

　　等一会回医院要面对什么，他心里很清楚，那是母子俩的心照不宣，更是事已至此的无路可走，他相信林母，不会给人抢救自己的机会。

　　不过，他也不敢完全肯定，毕竟人心这东西最难揣测，谁也不确定自杀的人会不会突然反悔。

　　反悔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林思鹤还没来得及想，就被一通电话打断。

　　电话来自医院，他们告诉了他医院里发生的一切，通知他去认领林母的尸体。

　　林思鹤听着，没有痛心疾首，没有欢呼雀跃，只是忽然觉得口袋里的毛巾很便宜，便宜到让他瞬间打起了精神，不知疲惫地为林父母处理后事。

　　最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林思鹤带着极少的衣服，搬离了那个他无比厌恶的出租屋，搬进了整洁的一居室。

　　按理来说，他应该是快乐的，但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因为他想起了住在那个老小区的唐柠欣。

　　他想，她单纯的样子，应该很好骗。

　　他觉得，自己应该再搬回那个老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