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加利叶的崩坏》张酒心

26、第二十六章

　　沈其浩看着地上的父亲，想着门外的母亲，心里开始隐隐担心。

　　父母年轻时本是势均力敌的合作伙伴，两个人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家外都很有默契，直到后来有了孩子，母亲为父亲回归家庭，一切都失衡了。

　　母亲渐渐追赶不上父亲，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言语越来越少，唯一的纽带只有孩子。

　　昔日职场之中的佼佼者，在一天又一天的重复折磨下变得多疑又抑郁。

　　她努力控制住快要发疯的自己，无时无刻都在期盼着沈父能有一点点改变，可是一切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沈父变本加厉，不止在家中喜怒无常，在外也有了身心相偎的伴侣——他对沈母愈发吝啬，唯独恶的大方。

　　从背对背到分床，沈母清楚地感觉到了第三者的存在。

　　她当初为爱放弃自己的骄傲，可以为了他忍受一切，唯独没办法忍受他不爱自己，没法忍受他把对自己好给了别人。

　　——脑海中绷紧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离婚。意味着分割，意味着家庭美满的名声损坏，沈父觉得丢人，所以他全力以赴伪装成被第三者一时迷惑，真爱只有沈母。

　　因为可怜孩子没有父亲，沈母停止了离婚计划，将伪装成蜜糖的毒药尽数吞入腹中，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彻底失去了自我。

　　“真爱”之上，沈父对她呼来喝去，无比享受踩着人的感觉。

　　身处外婆家的姐姐对一切毫不知情。年幼的沈其浩耳听目睹一切，从一个无忧无虑的皮孩子变成了一个任人摆弄的“乖孩子”。

　　重压之下，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风波过后，沈母以为时间会淡化记忆里的不堪，以为年幼的沈其浩对一切毫无感知，却不知道他都记得。

　　不止记得。他还知道父母的钱最早是各管各的，父亲从来不上交家用，甚至还用大量的钱财去豢养小三。

　　各管各的，是因为沈母对沈父有足够的信任，但自从沈父为小三转移财产的事情暴露，她就将所有的不动产以及沈父的财政大权收入自己的手中，开始每月给父亲零用钱，而不是用自己婚前的存款养家，用夫妻的共有财产去养小三。

　　他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让父亲交出财政大权的，可是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胡来，母亲也性情大变，木得像块石头，任由沈父对自己“施暴”。

　　他们的家，再一次达到了一种几近完美的平衡。

　　如今看来，沈其浩更觉得沈父沈母是两朵苹果花，在自然中相遇相爱，共同成长为一颗果实，孕育着新生的种子。

　　只不过，在种种原因下，苹果开始由心腐烂，最后只剩下外面一层表皮看起来还不错。

　　至于他和姐姐，是他们肚子里的苹果籽。

　　别的苹果籽是吸收着苹果甜蜜的水分发芽，他们是吸收着苹果甜腻而腐臭的汁水发芽。

　　他当做不知道这一切，但偶尔还是会羡慕别的苹果，从外皮开始腐烂，可以拯救，可以解决，不像由内腐败，只会隔着种子皮蒙蔽着苹果籽，蒙蔽着其他的苹果，蒙蔽着自己。

　　他多想回到过去，请求他们放过彼此，不要用孩子为借口痛苦地纠缠在一起。

　　他宁愿他们在年轻时将感情破裂公诸于世，各自为家。

　　那样，他将不再重要，可以与爱人长相厮守，可以与爱人做一支蜡烛，一直燃烧，最后消失不见。

　　事情走到今天，他腻了，觉得自己不能再等江慎妍“心甘情愿”离婚，应该把事情彻底解决掉。

　　他害怕江慎妍会变成第二个沈父。

　　“我姐这人一辈子不说抱怨的话，只有一次，”沈其浩走到门口关上门，自嘲地笑了一声，“是在她跳楼前，她给我打电话，说了一些我不以为然的话。”

　　沈家姐姐自小听话懂事，从来没有违逆过长辈，独独是在她的婚姻上，她不但未婚先孕，还傻乎乎看不到男方透露出的恶劣品格，完完全全地被自己的爱感动，无论如何也要嫁给他。

　　沈父几番命令不成，暗许沈母把女儿嫁过去，不想最后竟然以女儿跳楼身亡而收场。

　　女儿成了沈父不想回忆的过去，如今再在这种情况下提起，他更是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和女儿最后的一通电话——

　　隔着电话，沈其丹说：“爸，我想你了。”

　　从结婚到生子不过半年，沈父还没缓过来劲，冷冷的口气依旧带着气：“我不是你爸。”

　　沈其丹装作没听见，继续说：“爸，你能不能来接……”话说到一半，她身边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一声连着一声。

　　耳听着外孙的哭声越来越大，沈父心疼又揪心，一下子蹦出一句：“你这个妈怎么当的，连孩子都哄不好！”

　　电话那头，沈其丹的声音变得僵硬又不可置信：“怎么你也这样说？”

　　“什么这样说，当了妈就该万事以孩子为主。”沈父听见孩子还在哭，觉得是沈其丹没去哄，一下子更气了，“当妈当成这样，死了都活该。”

　　一句又一句的话深深刺痛了沈其丹的心，她崩溃到声嘶力竭：“孩子哭是我的错，孩子生病是我的错，奶水不足是我的错，无论什么都是我的错，你们只会袖手旁观，对我指指点点，一味地埋怨我，一味地嫌弃我，漠视我，甚至还觉得我在家是在休息…

　　生了孩子，什么都配不上够不着，连保姆都不如，连人都不是，我就不配活着！……”

　　声声控诉响彻在耳边，沈父觉得难听，想要继续用言语教训沈其丹，却发现电话被挂断了。

　　＊

　　“我以前还不理解她，认为她已经嫁给了心爱的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沈其浩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有看瘫坐在地上沈父。

　　“当初都是你妈让她嫁过去，要不然也不会这样！”沈父呛声，眼中晦暗不明。

　　沈其浩讽刺地点头：“是，错的都是我们，只有你是对的。”

　　放在平常，沈父听见这种话肯定会大发脾气，可今天却没出声，微微下垂的眼梢，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几岁。

　　其女丹心，其子浩气，是沈父对子女的期盼，更是他的希望。

　　只是，惨死的女儿，败类的儿子，毁掉了他一切都期待。

　　“活在错误里，死了也好。”他这样想。

　　沈其浩不意外他会说出这种话，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扶到了床上，弯下腰在他耳边问：“你能不能放过我？”

　　不知是言语的冲击力太大还是沈父不习惯有人在他耳边私语，他几乎是一瞬间僵直了身子，硬是给微微驮着的背给绷直了。

　　沈其浩深吸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放过我，放过我妈，放过一切爱你的人。”

　　“没有我你们能过好？”沈父觉得荒唐，“我辛辛苦苦工作，给你们一切便利的条件，离了我你们什么都不是。”

　　“你给我什么了？”沈其浩轻轻地笑，说出了众人皆知的秘密，“如果那个女人的儿子健健康康地活着，你不会舍得回这个家。”

　　沈父哽住了。

　　沈其浩继续说：“你说你辛苦工作，给我们便利条件，可除了给点钱你什么都没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妈在办，搞得我妈像个寡妇。”

　　沈父听不得别人说自己不好，梗着脖子反驳：“小屁孩懂什么，要是没我，你妈连寡妇都不如，可不会像现在这么舒坦。”

　　“我妈活的可比寡妇惨多了。”沈其浩盯着沈父，闲聊般问他，“你觉得呢？”

　　沈父掩饰性地岔开话题：“小妍说那个女人回来了，你要娶她，是真假？”

　　沈其浩轻嗤，根本不想解释不存在的事。

　　“各种各样女人没玩够？竟然还惦记那个不知道几手的货！”沈父佯装气愤。

　　尖锐的言语打碎了最后一点耐心，令沈其直愣愣地盯着沈父：“你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吧？”

　　沈父瞪圆了眼睛：“你要闹什么！”

　　沈其浩无奈摇头，踩着棉花般，向窗口走了过去。

　　沈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更没打算“助长”他的气焰，起身准备去客厅。

　　也就是这起身抬眼的一瞬间，他恍惚看见了准备跳楼的沈其丹。

　　她望向自己，眼中充斥着绝望。

　　“别过去！”他慌张地大喊，又在迟疑片刻后甩手，重新拿起了长辈的狂妄，“你要跳就跳，我不认识你这种随便跳楼的窝囊废。”

　　与昔日大致相同的语气，沈其浩听起来格外想笑。

　　沈父对他的态度嗤之以鼻，迈着四方步向客厅走。

　　窗子被猛然推开。

　　沈父扭头去看——

　　一瞬间，风从窗口疯狂涌入，狠狠打在脸上，像刀片在刮。

　　沈其浩迎风而立，眼前突然浮现出了那张在风中破碎的面孔。

　　他皱了一下眉，努力将她的面容重新拼凑，却发现她面对自己的眼睛空洞至极。

　　“你俩把门关上说什么呢？”沈母突然推门进来，看见自大的沈父，看见窗边的沈其浩。

　　她感觉有些心慌。

　　沈其浩“目睹”心底的面容突然破碎，遗憾地叹了口气，扭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沈父，眼中是爱人挥之不去的面容。

　　她是那样的爱他，可他却挥舞着刀抹杀了她最后的生机。

　　“你们父子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聊。”沈母朝沈其浩走过去。

　　沈其浩轻笑一声，淡淡地开口：“妈，你先出去，我想和爸单独聊。”

　　“可是……”沈母犹疑。

　　沈父与沈其浩目光交错，达到了某种默契：“小伶，你先出去，我和他单独说。”

　　沈母想都没想就“嗯”了一声，转身退出房间，关紧了门。

　　室内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

　　“爸，是不是非要我死，你才能放过我？”沈其浩转身站到落地窗的边缘，眼中波澜不惊。

　　沈父不屑地剜他一眼：“用死威胁人的人都是傻子。”

　　“是吗？”沈其浩很是疑惑，“如果我不是在威胁你，而是实心实意想求个解脱呢？”

　　沈父没出声，在等他下一步动作。

　　沈其浩垂眼望向楼下。

　　十六楼，跨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他深呼了一口气，强忍着不退后。

　　实话说，他是个很惜命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让任何的人或事威胁到自己的生命，更不会用自己性命去做赌注。

　　哪怕是以前因为离婚的事情和父母闹得不可开交，他也只会选择沉默和躲避，转而把箭头对准江慎妍。

　　“离婚太伤人，你想也别想。”沈父态度不变。

　　沈其浩抵抗：“可是我现在很痛苦。”

　　“痛苦什么？”沈父很不理解他，“女人给你睡，不管你乱搞，大大小小的事也不用你管，你有什么痛苦的，闹这些有什么意义？”

　　沈其浩蹙起眉：“你说的这个女人——好像我妈。”

　　还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