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草稿01》鹭洲里

3、第 3 章

　　我与嫡姐若华接到宫中皇后的册诏那一天，是大鼎新和三年，四月初七，宜嫁娶、丧葬、出行的好日子。

　　开春的好时节，京中绿柳新芽，满城燕归，停在府邸院落檐下，叽叽喳喳的像是在相互嬉闹，单单是让人看了便觉得欢喜。

　　宫中面目和蔼的大黄门宣读完诏书，吩咐手下小侍郎将册印交于我姐妹二人，随即垂眸望着跪在我身前的若华，喜色道：“今年大选，中选的小主不过寥寥，而其中美人又得了陛下亲手拟定的封号，真是无上荣耀！将来入宫必定是沐浴春恩，前程似锦啊！”

　　刚刚被封为昭美人的若华，姣丽白皙的颊上飞过一抹红霞，温柔如水地低头抿嘴一笑：“多谢黄门大人吉言，只怕我资质平平，未必入得了陛下的龙目。”

　　“美人身受天恩，何必推辞？”大黄门微笑，转眸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自然，沈采女也是如此恩泽了。”

　　他的话刚刚出口，我便听见跪在我身后右侧的嫡母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笑声，细细的那么一声，带着讽刺的味道。

　　我自然知道她在笑话什么。

　　大鼎开国以来，官家女儿作为秀女晋封皇帝妃嫔，向来是以从八品的选侍为底末，商贾之女与宫女晋封则是从九品的采女亦或更低的更衣开始。而我沈若素身为正四品尚书中司侍郎沈祈之女，虽是庶出，却仍是官宦家女儿，本不该被册封至与宫女同一级的位份的。

　　但凤诏已下，绝无可能有出错之理，我的位份，确实就是一个正九品的小小采女。

　　我跪在若华身后，挽袖将手背抵在额头上，俯身下去对着大黄门行正礼，朗声道：“妾身沈氏若素，恭受皇后娘娘凤恩！妾虽不敏，敢不袛承！”随即，我跪直身子，恭敬接过那一份小小的宝册。

　　玉与银镶嵌的宝册并不算重，拿在手中时却有了千金的重量，冰凉的玉贴在我的掌心，冷得几乎要让我打颤。

　　大黄门灰浊的眼中光亮盈盈，他笑一笑，虚手一扶，语气谦恭得宜：“二位小主、沈大人、沈夫人，请起吧。”

　　若华扶着侍女玲珑的手，柳枝摇曳般盈盈起身，我则只身站立起来。
　　父亲上前，终年皱起的眉宇在这一刻也舒开了，望着大黄门道：“黄门大人还请留步，寒舍中早已备好了茶饮，还请赏光片刻。”

　　嫡母一脸喜色展露无疑，急忙招呼着手底下的侍婢设座。

　　若华虽是娇怯女儿家，这一刻到底是人生喜乐时，也顾不得什么，柔柔开口劝道：“还请大人看在妾身新喜之上，赏一份薄面吧。”

　　我望着眼前众人一派和乐之景，一言不发，只垂着头，将身子往若华主仆的身后隐了隐。

　　今日他们一家的大喜之日，我这个庶出女儿站在那里也是硌眼睛，何况，他们欣喜的事情，我却未必欣喜，又何必掺一脚讨个没趣。

　　大黄门摆手笑着推辞：“多谢昭美人与沈大人，只是眼下还有几家的凤诏未宣，若是耽搁下来，恐怕今日回宫时不好交差。”又道，“何况美人与采女福泽深厚，我将来还怕没得沈大人的好茶好酒喝？”一番话既交代了厉害，又给足了父亲与若华的颜面。

　　“是我思虑不周，倒是耽搁了皇后娘娘的差事。”父亲笑道。

　　大黄门道：“如此，我先告退了。”话毕，领着一众宫中黄门向外走去。
　　父亲含笑拱手：“大人慢走。”遂又差遣家仆，一同好生将人送去府门之外。

　　待大黄门一走，嫡母便迈着小步子，急匆匆走向若华，一把捏了她的手放在手心轻轻拍着，高兴地几乎落下泪来，只一遍遍重复着：“我的好女儿！我的好女儿啊！”

　　若华怯怯将头埋在嫡母胸前，小女儿姿态温婉可人，又是娇羞又是不舍地说：“女儿舍不得父亲母亲……”

　　嫡母扶正若华的肩膀，正色道：“万万不说这话！母亲虽然心疼你，但咱们沈家如今就你弟弟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你是长姐，华儿，你若是能在陛下身边得一席之地，咱们沈家来日就真是……”

　　“母亲。”我站在一旁看她们母女情深也看够了，这会子实在不愿意再站在这里当个木头人，索性开口，打断了嫡母的话。

　　嫡母果真停下了口舌，搭在若华肩膀的双手放了下来，转眸过来，神色冰凉地睨着我：“什么事？”

　　“素儿身子不大爽快，想先回屋子休息，还望嫡母应允。”我垂着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谦卑恭顺一些。

　　嫡母冷声：“一年数百日，你的身子就没几日是爽快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宫里的凤诏放下来，你摆着一副棺材脸给谁晦气呢？”

　　“母亲！”若华对于嫡母的讥诮有些看不过去，抓了嫡母的手，轻轻示意她一个眼神。

　　对着自己才在京城众闺秀当中拔出头筹的女儿，嫡母纵然有十分地忿意，也消去了六七成，只嫌弃瞥过脸去，对着我使唤奴仆似的摇了摇手：“回去回去！”看她的架势，与我多说一个字都像是浪费了唇舌。
　　我心中的恨意犹如一线墨汁化开在水池当中，双手藏在广袖当中紧紧篡住，抬头抿嘴礼貌微笑：“素儿就先告退了。”话毕，我迈开步子，徐徐往着厅堂的大门走去。

　　跨出门，我正要往着自己屋子走过去时，便听见里头若华与嫡母的说话声传来。

　　到底是看清我一个庶出的女儿，连带着背后嚼舌根也不用过多避讳。我嘴角牵扯出一丝冷笑，隐身在门旁，静静听着她母女二人的话语。
　　“母亲，不是女儿多嘴，小妹与女儿如今都身为宫嫔，虽说小妹的位份欠了一些，但到底也是天家人，母亲看此面份上，也还是给小妹留几分薄面吧。”若华柔声道，“何况这些年，刘姨娘虽在，但小妹到底还是将母亲看得重些，也从不曾为着生母对您有一丝的不尊重，您素来对她冷脸，也没见她试了规矩，行事作风都是精细的。”

　　嫡母沉声：“儿啊，你倒是心善，只是这知人不知心，瞧着她素来对我孝敬，我却看着她心眼儿多着呢。”又担忧道，“如今你跟那丫头一同进了宫，为娘的我倒很是担心你，你又心软，又太过讲理，为娘只怕你在宫中不好过。”

　　若华沉静从容道：“自古宫妃便是要贤良淑德为上，女儿固然知道宫中争斗凶险，但只要步步稳妥，凡事留心，自然就不会行差踏错。更何况这些年母亲悉心对女儿调教，女儿也会轻易让人小瞧了去……”

　　嫡母未曾再说什么话，只是喜忧差半地笑了一声。

　　我心下冷笑嫡母满心沈家的荣华富贵，这会子倒是担心起她女儿了。
　　突然间，我听闻影壁之后男人们的脚步声，料想着恐怕是父亲他们回来了，遂转过什么去，放轻了步子，急急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正是初春的好光景，拐进院门当中，我去年亲手栽的一束玉兰开得正好，多多如雪素雅，漂浮着盈盈暗香，使得我这有些破败的小庭院当中也有了一丝别致的韵味。

　　我前脚刚刚踏进堂中，便望见堂中下首椅子上捏着绢子端坐的妇人——正是我的生身母亲刘姨娘。

　　她望见我进来，急忙起身，上来一双手紧紧握住我的，眉宇当中是掩藏不住的担忧神色。

　　娘亲的双手常年累月的做针线，指尖上面有些厚茧子，此时双手相握，那茧子磨得我的皮肉不大舒服，可是她掌心的温度却着实让人觉得温暖。我回想起适才嫡母对着若华的温言细语，我心想，到底我还是有娘的人。

　　我感觉心中的空荡一时之间就被填满了，脸上的神色也不由得放缓，我引着娘亲往暖阁里进去，又招呼我在屋子里的侍女蔷薇沏茶。

　　“娘亲听到消息了？”我与娘亲分别对面坐在南窗下的冷炕头上，我望着她微笑说道。

　　“正是听见了消息，这才顾不得什么，赶紧的就过来了。”娘亲蹙眉说道，“上头的凤诏下来了，不知二小姐的境况如何，想差人过来问个口信，可总觉得等不急，又想着终究自己问清了心里才踏实。”

　　蔷薇将茶盏子放在横中的木几上，我将茶轻轻推向娘亲：“女儿封了正九品的采女。”

　　娘亲愣了愣：“采女？”她脸上神色有些怪异，“怎么会？采女不是……”想着也许是这样的话伤人，娘亲并没有说完后头，只目光哀哀望向我，眼神深处无限的怜惜与疼爱。

　　我倒觉着其实封为采女到底也无甚伤了面子，只不过说位份低了，却仍旧是皇帝的嫔妃，若有来日方长，我未必就会屈居人下。更何况，我一向不相信拔头筹的人就会永远占据上风。

　　我端起眼前的一盏茶，指尖轻轻捻起茶盖，将漂浮在滚烫水面上的浮渣拨开，柔声道：“娘亲，既然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咱们只管受着就是了。”

　　“可怜你生在我肚子里，让我连累你遭这份罪……”娘亲垂目下去，睫毛当中缀起点点莹光。

　　我心中一急，连忙探过半个身子，伸手就着自己的衣袖，将娘亲眼角未低落的泪珠一一小心拭去。

　　“大喜的事情，娘亲万万不要落泪，该为女儿高兴！”我强颜欢笑，“女儿在府中本就是庶出，原想着那一位厉害，咱们母女二人低声下气些便也把日子过了，只是这么多年，眼瞧着她愈发盛气凌人，对咱们母女也是恨之入骨的，若是这一回女儿没有入宫，将来只怕也随便配了个人，便了此残生了。”见母亲心情略略平复，我又才坐回去，抿着嘴微笑说，“如今素儿嫁的可是天下第一的男子，比起一众凡夫不知强上了几许，娘亲又怎能不为我高兴？”

　　这一番话说得我自己都感觉心凉，身为庶出，命不由己，想要寻一个依靠竟也是难事。

　　娘亲抬眸，痴痴望着我，声音有些微微颤抖：“素儿啊……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事已至此。”我垂头，轻品一口茶，刚刚烫好的茶汤还有一股子苦涩味道，我含着笑一并咽下，才缓缓说，“就算是争个头破血流，好歹也是和那一众出身公侯将相的女儿争，总比在哪个不知名乡下与菜贩子论米钱来的好。”

　　娘亲声音有些哽咽：“这么多年，我在你父亲处不受喜爱，又没福气为你生育一个兄弟，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原想着与你生分些，好让你投了你母亲地眼缘，只是……”只是在嫡母面前再如何乖巧懂事，始终都是她的一根眼中钉。

　　我将茶盏放下：“正是因为没有兄弟，素儿才会更加是娘亲的依靠。如今入宫，索性放手一搏，若有生之年能让娘亲在这府中扬眉吐气，也不枉我生作人一场了。”

　　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