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蜉蝣（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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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穆旬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久到楚白萍几乎都要忘记了遇到他之前的那段日子。那并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时光，单调、乏味、而且漫无目的。因为穆旬，楚白萍并没有因同伴一样经历死亡，她活了下来，那之前的事，按照人间的说法，也就应该算作是前世。
那时候楚白萍还没有名字，因为它并不是一个人，自然不需要人类的名字。
仙人在一个日暮时分来到水草丰茂的湖泽边，这里在千年前曾经是一个王国的都城，但现在只剩下一片辽远的水面。夕阳缓慢的沉入湖的边界，为湖畔染上辉煌如火光的赤色。有晚风徐徐吹来，漾起金色的流水光波，将四野都粼粼映照出一片黯淡的鎏金光芒。这是一天中最后的光明时刻，很快一切便要沉入黑暗之中。
穆旬拨开岸边丛生的芦苇，在湖畔坐了下来。湖面上有蜉蝣成群飞舞，试图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找寻伴侣，它们忙忙碌碌，对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视而不见。而有一只蜉蝣却轻盈的落在穆旬的肩头，它是从空中坠下来的，因为它已经丧失了最后一点飞行的力量。天已经暗下来了，当太阳光芒最后消失的那一刻，它短暂的一生也就随之终结。
穆旬在这一刻听见它的叹息：“我就要死了吗？我好像一事无成，只独自念念叨叨着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话，可这就已经是我的一生。金色的圆球升起又落下，这就是我生命的标志，它已经走到了尽头——”
仙人有些讶异的笑了，他用心声传递过去信息：“你是有灵识的？这真少见……蜉蝣朝生暮死，你却能在一天的时间里产生思考的意识。”
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震动，从即将死去的蜉蝣心里发出，直接撞进他的心里：“是你吗！你可以听到我的话吗！我一直都得不到任何回应，我身边的同伴，他们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混在它们之中，一直觉得非常孤孤独，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只是因为你有了意识，而它们都没有而已。”穆旬轻声安抚道，“这是非常难得的，很多能活几十年的生灵，也未必会产生开悟的灵光。你是独特的，但有时候过于独特不算是一件好事，因为你已经和同伴不在一个世界，但另一个世界里，也只有你一个而已。”
“几十……年？”蜉蝣有些不安的复述了他的话，“我不明白……我的生命，很短暂吗？我一直觉得它已经很长……大家都是这样的……”
“是的，对于你们来说，一天就是很漫长的时光了。”穆旬轻缓的说，“但是这世上时光很长，长到你无法想象——你见过飘雪结冰的湖泊吗？天地是一片银白，而芦苇也都枯黄，现在飘满了湖面的碧绿的水萍，它们其实会开白色的花，但到了冬天，它们就枯萎消失，沉入湖中成为一团烂泥。可即使这样的景象你全部看过，那也是非常非常短暂的时间，只是一年而已。而人的生命有几十年，王朝的寿命有几百年，神仙的寿命则更长，可以跨过无数多的王朝。”
“我并不太明白你说的，也分不清几十年和几百年的区别。”蜉蝣懵懵懂懂的回答，“只是忽然觉得，我不应该就这样死掉。”
于是穆旬微笑了。
“你对世界拥有很大的好奇心吗？想要去时间的尽头看一看？”
“不是的。只是……”
它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响起更虚弱了的声音：
“只是很想看看，你说的飘雪的冰湖。”
楚白萍并不愿意将她这些过往全部讲给孟筠听，她一直非常清楚，人与妖怪之间有怎样巨大的隔阂。如果她如实的讲出所有一切，后果只能是无限的灾难，她绝不愿意这样做。最开始成人时她对世界一无所知，连身上的衣物都是仙人随手捞起一片白萍绿叶，化作衣裙裹在她的身上，才不至于让她狼狈的进入崭新的人世。经历过数年的时光磨洗，她早就明白了一切人世的规则，她一定要保守住自己这个本质的秘密，哪怕这意味着她永远无法坦诚的面对她的所爱。
她一直认为自己可以为孟筠付出一切，但是事实上，她总有保留，这令她感到自责与羞耻。她认为自己的爱应该是没有分毫瑕疵的，但是她只是这么说，实际上根本做不到。
而孟筠做到了，今夜他毫无保留的告诉了她自己的一切，包括他卑贱的出身和匪夷所思的奇遇，这本来也应该是压在心底，不对任何人倾吐的秘密，可孟筠全部告诉了她。
她为这样的坦诚而感动，同时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
她低着头，不敢去看孟筠的眼睛，只是低声说：“仙人也曾帮助过我……他说我有些天分，可以试着去寻仙问道，所以我才会隐居起来。本来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下去，但是我却遇到了陛下，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永远做不了修道者，也永远登不上仙途了。”
“但我并不是因为穆仙人的要求，才出现在陛下面前的。”楚白萍低声说，“我只见过仙人一面，然后就再也没有重逢过。仙人对我并不像对陛下那样上心。我们的相逢，是天意的安排，我绝不是因为其他人的命令，带着任务来接近陛下，我绝不会那样做。”
“我对陛下的一切，都是真的。”
孟筠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忍不住失望。他本来以为楚白萍是穆旬嘱托的人，可以再通过楚白萍找寻到早已渺远无踪的仙人，可是这个希望却骤然破灭了。他叹了一口气，努力不使自己的声音里充满嫉妒。
“真可惜啊——”他说，“萍萍为了我而放弃仙途，而我却在渴求着它……凡人的寿命太短暂了，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却日渐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时间。人生就是这样的无奈，有些东西，渴求它的人永远得不到，而能得到的人却轻易的抛弃了它。”
“当然，我这不是在怪你。”孟筠按住了楚白萍想要辩解的嘴唇，安抚道，“我知道，如果不是萍萍为我放弃了前途，就没有今天能成为帝王的我。只怕我早已死在战场上，什么都不剩下了。”
“我只是在怪我自己。”
他长叹一声，轻轻拍打着楚白萍光洁的脊背，眼睛望向了无尽的虚空：“我很多次都在后悔，为什么我这么轻易的用掉第一个愿望，那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试探……如果我直接提出要仙人带我走，那就好了。这样我就能保持第三个愿望不被使用，从而一直能留他在我身边。”
“我很愚蠢，用一顿饭换掉了我登临仙道的路。现在我能感到我的寿命日渐削薄，如果穆旬还在……如果他还在……”
“陛下一定会健康长寿的！”楚白萍有些惊慌的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之前陛下虽然病重，但是很快就恢复过来了啊！那只是一次无伤大雅的疾病而已，陛下春秋鼎盛，何必说这样丧气的话呢！”
孟筠望着她微笑了，他轻声说：“萍萍为我好，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自己的身体如何，只有我自己清楚。虽说人的寿命终有尽时，但感受到那一刻每天都在向我逼近，我还是非常的……”
他停了下来，疲惫的微笑了一下：“算了，不说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吧。”他说，“至少我知道，萍萍是一直真心爱我，我能遇到你，已经是一种幸运。再多的福分，也强求不到了。”
楚白萍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还未说出话就先掉下大颗的泪珠。
孟筠伸过手去，要为她擦掉泪痕，可楚白萍抢在他之前，率先拭去了面上的眼泪。在这一刻柔弱的贵妃不见了，孟筠再次见到那个他曾在城墙上见到过的，面容坚毅，眼神执拗的女孩子。
“我会救陛下的。”她坚定的说，眼睛仿佛是两颗坚定的星辰。
“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做到，但是或许……我能再次为陛下招来仙人。”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蜉蝣（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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