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匠女》君子再临

3、和离风波（一）

　　下了一昼夜的大雪停了，冬雪初晴，青山村各家各户的屋顶与门前，皆是白茫茫一片。

　　日头东升，大大小小的农家院子里升起袅袅炊烟。鸡鸣狗吠此起彼伏，青山村亦如往日热闹。

　　而此时的薛家，灶间大木桌旁围着一家子人，老老少少的，皆是闷头喝着粟米粥，静悄悄的无一人说话。平常总被几个小辈争抢的腌萝卜，此时居然没一个动筷子来夹的。

　　今日巳时，按照原本与钱府管事的约定，薛南便要带薛菀离家去县里了。

　　薛南的大哥薛东看了眼消沉的二弟，又扫了眼脸色漠然的弟媳陈氏，刚想开口替侄女说两句话求情，却被自家的婆娘张氏扯住袖子狠狠瞪了一眼。

　　饭桌上沉闷的气氛，立时被这夫妻二人的小动作给打破了。

　　陈氏默默放下碗筷，从袖中小心捧出一枚银白发亮的银锭，搁在桌上，眼神幽幽地望着自家男人，闷声道：“婉儿绝不能去钱府做丫鬟。这是婉儿昨日挣回的十两银，你拿去将赌债还了吧。”

　　听着那银锭搁在木桌上的“咯哒”一声，薛老头与孙氏惊得抬起头，停下筷子。大嫂张氏的最后一口馍噎在了喉咙里，薛东、薛南与薛莲三兄妹互相望着彼此发愣，几个小的更是惊得掉了筷子。

　　“二郎家的？！”

　　“婉儿娘？”

　　“弟妹？”

　　“二嫂？”

　　没有什么比面前白花花的银子更有说服力。除了薛菀和薛敬两个知情人以外，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陈氏的脸上，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陈氏并不习惯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缩在袖子里的手颤了两颤，回想起昨夜女儿与自己说的话，“娘，眼下只是十两银，嬷嬷宁可将亲孙女卖了都不肯出，您还指望她以后能善待弟弟吗？若是大伯家的春哥儿和夏哥儿都能考中秀才，在银子不够使时，嬷嬷一定会不让弟弟继续进学，紧着大伯家的娃儿去念书的！”

　　陈氏并非蠢钝，平日诸多忍让只为家宅安宁和顺。可如今，一味忍让后退到居然连女儿也保不住，往后若还如此，岂非连儿子也要遭殃？

　　薛菀昨个儿夜里的一番堪比传销的劝导之言，在最大程度上拿捏到了陈氏这一古代二十四孝妇女的七寸，直将她激起了母鸡护小鸡般的昂扬斗志。

　　望着一屋子人惊讶地看向她的目光，陈氏像给自己打气似的挺起腰板，依着与薛菀商量好的法子，再次语出惊人，“婉儿爹，你染上赌瘾害得婉儿差点被卖，咱两缘分已尽。从此你我二人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和离吧。”

　　薛菀欣喜地望着这位与寻常村妇无异的妇人，暗自在心中为她文绉绉的说辞叫了声好。
　　陈氏是秀才之女，自幼便跟随父亲习文认字，要说起青山村最有文化的，估计就是她了。这也是当年薛老头不顾妻子孙氏的反对，硬要薛南娶她为妻的理由。

　　不得不说薛老头那时很有远见。
　　村里的男人大多一个样儿，祖祖辈辈都是地里刨食儿大字不识的命，春耕夏种秋收，扛起锄头也就比个气力大小。
　　若说胸中点墨那是分毫没有，既然爹们都在一条起跑线上，那自然是要拼娘的实力了。
　　陈氏与一众小村姑相比，虽说家中那秀才爹早亡，可到底她也是有识文断字的底子在的。
　　不出意料，她完胜了孙氏的外甥女，凭着美貌与智慧并存，带着少得可怜的嫁妆，顺顺当当嫁进薛家。

　　薛菀与弟弟薛敬的启蒙皆由她亲自教导，薛菀暂且不提，弟弟薛敬相比于大伯家的两个儿子，即使比他们年纪小了不少，却在私塾中展现出惊人的才智，完全不输两位堂兄。

　　近几年陈氏的娘家人相继去世，陈氏本人又温婉无争，这才让人忽视了她的出身。现下她一番妙言出口，前面几个字薛老头和孙氏没听懂，但“和离”二字他们可是听得明白清楚。

　　这还得了？儿媳妇提出要和儿子和离？这简直是逆了天了！青山村立村百年有余，休妻的有，夫妻和离的却是闻所未闻。陈氏这平素贤惠乖顺的妇人瞧着不起眼，没想到这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薛老头气得一拍桌子，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直颤悠，孙氏抖着手直接指着陈氏的鼻子就骂开了，“你这丧门星！你这赔钱货！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让二郎与你和离？！我呸！”一边骂，一边将手里的筷子往陈氏脸上扔。

　　婆婆骂儿媳，儿媳不能顶嘴，骂的再难听，陈氏也得受着。这就是孝道大于天。

　　薛东的大儿子薛春生眼疾手快，立马抬手为陈氏挡了一下。

　　薛菀见此情景，心头一亮，心想自己这大堂哥人还不算坏；同时，胸中憋着一口气，更恼嬷嬷孙氏了。

　　薛菀最受不了这个自私小气的老太婆，悄悄给陈氏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可以把第二场戏安排上了。

　　陈氏收到女儿的目光鼓励，眨眼便提着袖子哭得满脸是泪，言辞悲切：

　　“爹娘勿恼，儿媳也不想如此。可儿媳前两夜做了个梦，梦见薛家祠堂里，牌位上的墨迹如黑血般流淌，”说着，陈氏哭噎一声，又道：“祠堂里有个老迈声音哭着训斥儿媳，说儿媳无能，竟护不住薛家女儿要去给大户做丫鬟。婉儿今后若与人为奴为婢，家里几位哥儿倘若真能高中走入仕途，说出去难道不怕丢人？叫薛家男儿如何能在他人之前立足？”

　　孙氏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圆脸盘子硬生生的被她的言语憋得扭曲，“怎的当家的不做梦，我不做梦，偏偏你就梦到薛家祠堂了？！”

　　“许是婉儿不是您的亲女儿吧。”陈氏要么不斗，真斗起来孙氏的战斗力根本不够看的。就这一句话，差点没把孙氏气得倒仰。

　　“和离你想得美！要真不想过了，俺就让二郎休了你！”孙氏一双倒三角老眼儿死死盯住陈氏，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吃了她。

　　陈氏冷漠地望向门外的一片苍茫天空，“想休我？那可难了，我未犯七出，娘家又已绝户。婆婆若真想让二郎休了我，那只怕儿媳只能被逼与您对簿公堂了。”扫了眼被噎得直翻白眼的孙氏，陈氏又补充道：“哦。对簿公堂，按照律例，婆婆您也得输。”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陈氏也没什么好怕的。这招破釜沉舟，彻底将婆媳争执的局面扭转。薛菀在心中忍不住暗暗为陈氏拍了一下大腿叫好。这可真是不怕媳妇凶，就怕媳妇有文化！

　　薛东和薛南两兄弟面面相觑，已然被陈氏的叛逆崛起给唬得愣住了。张氏扶着胸口在一旁咳了起来，显是也被妯娌这戳心窝子的话给呛着了。

　　薛菀生怕事儿还没闹大似的，在一旁苦着张小脸，附和着点了点头。孙氏见了，脸倏的铁青。

　　薛老头眉头紧锁，重重咳了一声，“都别嚷嚷了！当我死了吗？！”

　　家主发话，一屋子人瞬的噤声。房中安静下来，薛老头陷入沉思。方才陈氏的那番话，着实令他心头剧震。

　　陈氏拿祠堂牌位来说事，他便不好再用孝道压她。这梦若是真的，那祖宗可不是在骂陈氏，分明是在骂他和孙氏刻薄薛家的后代。顶要紧的是，陈氏说的梦可信可不信，然提及子孙入仕，若当真有个做过丫鬟奴婢的姐妹，那委实太过丢人。

　　薛老头本身并不在意薛菀这个木讷孙女，所以孙氏提那主意，损是损了点，可省下银子用到自己孙子们头上他并非不乐意。然而此刻被陈氏的话点拨一番，薛老头才恍然悟到自己之前思虑狭隘欠妥了。

　　大郎家的薛春生、薛夏生究竟能不能念好书，薛老头心里没底，可二郎家的薛敬，三岁能识字，四岁便能背诗，在村子里可是出了名的聪颖。薛老头就算不为那两个大的着想，但他心里着实更偏袒疼爱薛敬一些。

　　家里孩子多了，难免顾头不顾尾，厚此薄彼时有发生。薛老头平时不是不知道，只是他觉得兄弟姐妹之间一同长大，不至于为了一口饭、一件衣便会生出嫌隙。可眼下，被二郎家的一闹，薛老头终于被点醒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此仔细思量一番，薛老头眼睛在陈氏肃然的脸上转了一圈，当下心里就跟明镜似的，有了计较。二郎媳妇说的和离，恐怕不是她真心的。

　　“二郎家的，婉儿要去钱府做丫鬟这事，咱们今后再也不提。你将银子收起来吧，也不用交给你娘了。二郎欠的赌债由家中来出。”薛老头语重心长劝道。

　　陈氏讶然，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身旁的薛菀。孙氏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薛老头发了话，她也不敢顶撞。张氏暗暗咬紧牙槽，面上不显，只敢在心里头气。

　　薛老头又说：“至于和离，后头我请里正写份和离书来。”

　　此言一出，除了陈氏与薛菀、薛敬以外，其余人如遭雷击，薛南更是目瞪口呆，惊得立起身来，“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