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薛北张]爱你眉间星河》沉青如树

14、山妖（下）

　　7.
　　薛之谦说的是回白山，真的就是回白山。话音撂下他就直接掐了个诀神行，须臾之间二人所处之地已然变了模样。
　　“邹宁说的……都是真的？”生死徘徊过一遭后才有细细密密的疼痛自血液充盈到心脏，张伟动了动，抽回被薛之谦握着的手。
　　“你找我，带我走，陪我这些年，都只是为了杀死我？”
　　心如死灰原来也不过这般滋味。张伟抬眼去瞧薛道长清隽温润的侧脸，颇为自嘲的笑了笑，心脏一抽一抽的疼，脑海里跟着走马灯似的回忆这些年，从白山上仙风道骨的惊鸿一面，到尘世间几年风雨辗转卧冰枕霜眠，最后是前几日夜深人静邹府客房中那个拥抱。枉他暗生情愫又沾沾自喜以为面前这人对他也如他对对方那般欢喜，却原来，所谓温柔也终究不过对一只将死之妖的怜悯而已。
　　“动手吧……薛之谦。”他声音本就没长开一样带些奶气，此刻惹上哭腔更显得整个人小了一轮，听去就宛如幼兽稚弱的呜咽：“你痛快点儿……我怕疼。”
　　他说着闭了眼睛准备慷慨赴死，预想中的剖心剧痛却迟迟未到。过半晌犹犹豫豫睁开眼睛，只见薛之谦在他面前负手而立，神情难得一见的纠结。
　　“傻的吧你。”
　　仙风道骨的道长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恨恨地憋出这么一句。
　　“我要杀你，何必留你到今日？”薛之谦说着也低眉去看他，漫天流云于他眼中星河沉浮。
　　“邹夫人本就是强弩之末，救便算功德一件，不救也不过天命造化不可违，倘若一条命换一桩功德，那修这善业还有何意义？”薛之谦说完又道：“况此事涉及于你，我本就无此意。”
　　“那……”张伟愣愣开口，有什么在心里呼之欲出。
　　“我喜欢你。”薛之谦一个直球打过去，神情难得有些羞赧。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渐渐发现自己会不自觉注意你的一举一动，和你同喜同悲。纵然我修道多年不曾沾染人间风月事，却也开始觉得，若我每天醒时见你都会生出想要和你共度一生的念头的话，便必定是喜欢了。”
　　突如其来的情话太撩人，从地狱到天堂的转瞬也太过惊心动魄。张伟已经呆滞的说不出话，偏道长还要问一句：“所以，你愿意喜欢我吗？”
　　愿意，怎么不愿意。
　　决意赴死时都没落下的眼泪在此刻决堤。张伟哭到不能自理，伸手去环薛之谦的脖颈把满脸眼泪染上对方白衣，一遍又一遍抽抽噎噎的重复那句我喜欢你。
　　如何不喜欢，怎能不喜欢。白山初遇说着那我要你的道长，尘世几年包容自己一切任性的道长，对自己笑得温温柔柔的道长，还有方才说为他宁愿不要功德，说喜欢他想要和他共度一生的道长……
　　最喜欢了，最喜欢了，最喜欢你了。
　　薛之谦没动作，任凭张伟哽咽着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默不作声的抬手把人搂得更紧些。飒飒山风过，摇曳满林萤火，恍若一场清梦，揽尽天光与水色。

　　8.
　　自那日后二人便在白山定居下来，山大王回来的消息也在一夕之间便传遍了白山。一众小妖终日围着张伟缠他讲那山下浮生琐事，讲的久了薛之谦便会端杯水递给他，顺便示意今天的故事可以到此为止。
　　“大王大王，”偏这日有好事的小妖缠着不放，话头一转直指道长：“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次山大王没开口，反倒是平日沉默寡言的道长笑一笑，抢先到：“是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小妖们静不过片刻又雀跃起来，“这个好！”
　　不知谁先起的头，一众小妖纷纷鼓起了掌，围着二人边拍手边一遍遍的唱：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张伟默念着这两句，在众妖离去之后，看向一旁不知在想什么的薛之谦。
　　“你喜欢我吗？”他突然问。
　　“怎么了？”薛之谦回过神，被他问得不明所以。
　　“我说，你喜欢我吗。”张伟语气无波无澜，目光却迫切分明几近恳求，“薛之谦，你喜欢我吗？”
　　“喜欢。”
　　“这就够了。”张伟突然笑开，眨眨眼，一滴泪就滚下来。
　　“把幻境解开吧。”他如此说到。

　　这下轮到薛之谦愣住，他有些惊愕的张口欲言，却在接触到张伟的目光后选择了沉默，只无言的一挥手。刹那间烟柳皓水山石繁花无影无踪，二人所在之处又变回了邹府的客房。

　　“我知道的，你并不曾喜欢我。”张伟硬压下喉间哽咽，强撑出一个笑来，“不过是怕我不肯就范，才造了个幻境予我，死得无知无觉，也方便做个糊涂鬼。”
　　“其实你取我妖灵我也不会死，不过丧失五感沦为废人。都是我贪心，想着既回白山又得你在身边，这美梦哪怕多做一时片刻也是值得的。”
　　“其实我与白山生灵俱有神识感应，是真是假一测便知，之所以这么久都不肯揭穿，不过是想你再多留一会儿，多喜欢我一会儿。”
　　“你说喜欢我，无论真心，我知足了。”
　　“你想要的功德，我也成全你。”
　　“事成之后，就把我送回白山吧，真正的白山，让我逍遥自在做回我的山大王。”
　　张伟絮絮叨叨的说完，闭上眼睛，一如幻境伊始那般——
　　“你痛快点儿，我怕疼。”

　　怕疼啊，究竟是有多疼呢。
　　妖灵离体意识陷入漆黑前最后一刻张伟恍恍惚惚的想着，竟是不如那日他午夜梦回瞥见薛之谦手中匕首直指自己心口时疼。

　　9.
　　薛之谦是个守信诺的人，至少张伟醒来感受到灵识里兔妖的叽叽喳喳时，是知道自己身在白山的。和薛之谦说的话不假，他本就是白山灵脉孕育，与白山一众生灵有浑然天成的联系，便是五感俱失也影响不了太多。
　　只是世事多跌宕，峰回路转如这般，有什么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他开始比以往更频繁的做梦，整夜整夜梦见薛之谦。更有一日甚至凤冠霞帔，烛影摇红里薛之谦与他对望，黑白分明沉静如水的一双眸子，语气温柔缱绻的问他：一生为聘，可求一人心？
　　他在梦里流着泪说好，醒来时只余满目漆黑。
　　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不能嗅，甚至触觉也无，偌大天地竟只剩每夜的梦境算是鲜活。
　　如是过了不知多少年日，他早已在一片虚无中磨平了往昔那些少年心性，薛之谦的轮廓渐渐淡去时也以为自己终于耗尽了那点意难平。正想着如此无悲无喜了却余生未尝不可时，荣升为新一任山大王的兔妖却急匆匆赶过来。
　　道长！道长！兔妖焦急的声音在灵识里响起来，张伟心头一跳，直接以灵识发问到：白山几时多了个道长？
　　没！没有！兔妖一口反驳，罕见的磕磕巴巴，沉吟半晌才接着道，是有道长模样的人，说天劫将至，请白山山妖张伟渡劫登仙。
　　登仙？张伟重复一遍，忽的竟想起很久以前，似乎有过一个人，朝自己伸出手，说要助自己成仙。
　　那是多久了？他笑一笑。当年自己尚有少年心性，只如今废人一个，凭什么去挡那九天雷劫？
　　不过也好，侥幸得生便是位列仙班，渡不过魂飞魄散天地间，也好过如此辗转反侧一年年。
　　张伟想着，正准备和兔妖说带自己过去，灵识就是一动，伴着兔妖焦急的呼喊：大王小心！
　　这就开始了吗？
　　万钧雷霆是直劈灵识的来势汹汹，张伟还没来得及反应，灵识已是一阵剧烈晃动，随即彻底堕入昏暗。

　　10.
　　再有知觉的时候，张伟是被痛醒的。
　　大抵是沿山石滚了下去，全身各处都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张伟嘶嘶吸着冷气打算爬起来，却突然愣住。
　　——痛？他怎么会痛？
　　——他恢复触觉了？
　　容不得多想，下一秒暴雨如注惊雷炸响，金石迸裂万马齐喑的咆哮送入他耳中，与之一并的还有疯狂涌进他体内的灵气，滔滔不绝之势宛如开闸泄洪。
　　“谁啊傻的吧快停手发什么疯！”
　　再迟钝他也知道身上有个人，当下使了力气去推，却只更惶恐的发现五感在灵气涌入下快速修复。
　　“停下啊别发疯！”耳边雨声不绝，电闪雷鸣里他扯着嗓子嘶喊，拼了毕生力气想要把身上那人推开。

　　可是纹丝不动。
　　那人紧拥着他，如铁铸的一般。

　　“我说过的……助你……成仙……”无比虚弱的音量却极沉重砸在心上，张伟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一片清明里最后一道天雷劈下，护着二人的结界瞬间消散。云收雨霁满目天光之下梦里反复描摹了千百遍的人紧紧把他护在身下，似乎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只缓缓倒在他身上，昔日满眼的星河逐渐涣散，嘴角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
　　仿佛此生再也没什么遗憾。

　　11.
　　“你命可真大。”天劫过后，负责册封的神仙走过来，熟悉的容貌刺得他心口发疼。
　　竟是邹宁。
　　邹宁并未多加理会他的心理活动，仅是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宛如熟睡的薛之谦，不冷不热的开口道：“擢天帝旨意，山妖张伟渡过天劫，择日即登天庭谒见，入仙籍，列仙班。”
　　“等一下！”张伟终于出声，却也没看她，而是没头没脑的问：“他呢？”
　　“他？”邹宁笑出来：“好得很，渡劫失败，重入轮回。”
　　“渡劫失败？”张伟敏锐的捕捉到关键词，正欲询问却被打断。
　　邹宁抬手示意他安静，闭目片刻才缓缓睁开。
　　“你想知道，不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她说道。
　　“薛之谦同我一样，都是天界仙君，这次他下凡历劫，我便也跟下来想着助他一臂之力。本来不过杀妖救命，谁知遇上了你？我屡次提醒他尽早动手，他都以各种理由搪塞，直到那日我当面将剑指向你，剑锋被他打偏那一刻，我便明白，他动了真心。”
　　“他从未想对你下手。那些日子你夜里见到的，手握匕首指你心口的，是潜入幻境的我。他造幻境，妄图护你一生安安稳稳相依相守，我却只为让你认清现实，及早在他这一劫中发挥应有的作用。”
　　“所以……反倒是我先放弃了他……”张伟惨笑，一时竟有些恐慌“那我后来不是也将妖灵双手奉上？他又怎会……”
　　“因为他根本没有回天复命！他说他要等你！回去便是仙君，便会洗去此一遭所有记忆，他舍不得！你明白了吗！他舍不得！”邹宁盯着他，露出一个无比苦涩的笑：“张伟，白山这些年，你当真过得舒坦？当真以为自己一个五感全失的山大王镇得住贪图染指白山灵脉的游魂野鬼？当真以为他扔下你一个人逍遥快活？当真……”
　　“够了！住口！”眼泪汹涌落下，张伟自欺欺人捂上耳朵，仿佛这样就能躲避自己最不愿面对的真相——
　　“他在！他一直都在！你以为自己一颗妖灵还他一份人情，从此两不相欠生死陌路，却不知道他一直陪着你守在白山，就为了今天替你慷慨赴死！”
　　“他为炼化你周身二百零六块妖骨生生耗尽千年修为，张伟，这仙骨的滋味如何？”
　　邹宁问完这么一句，又道：“大抵都是命吧。他下凡本就为渡劫，谁知多你这么一个劫数。他自断造化不说，还折损千年修为，又要重走一遍轮回。”
　　“无妨。”张伟揪住衣领大口喘息，良久止住哭声，在她身后淡然开口：“我陪他。”
　　“不过是个仙，没了他，哪儿不是一个样。”张伟看穿她心思，抢先夺过她手里那截红绳。
　　“我才不会等他。”
　　“十生百世也好，千生万世也好，这场劫，我陪他渡。”

　　如何让你遇见我啊，在这隔世的山河？
　　以手为刃，三滴心头血一落，便留了永世追随的意味。张伟收起红绳，对着邹宁笑一笑。

　　“从今以后，叫我大天师。”

　　12.
　　如何让你遇见我啊，在这隔世的山河？

　　听青崖县的说书先生讲，这地方前两年出了位薛公子，自幼通习剑术，人也生得好看，一袭白衣玉面花容，剑影翻飞间翩若惊鸿。
　　“孩儿十七年来常做一梦。”
　　说书先生饮口茶，又道这薛公子也是位有胆识的人物，只为了一个梦便在十七岁那年离了家门。离家那日薛老爷还曾问他要去何地，薛公子只提一把青锋剑，沉吟片刻道循梦中所指而去。
　　——那是去哪里？
　　青锋剑铮然一声响，薛公子道：
　　——去白山。

　　——END

　　【2018.01.26 11983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