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玉》刘成功

2、夏玉儿（上）

　　那年，我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放他走。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或许我会和他平淡而幸福的度过余生。

　　记得那一年，家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在朝野位高权重的爹爹一夜未归，家中慌作一团。
　　那日，奶奶坐于祠堂前，训示族人。
　　莫以心乱而族乱，莫以身败至族败，这是夏家的家训。
　　诚然，夏家是大家，门庭显赫，只要夏公朴在，除了当今的圣上，没人能奈何的了夏家。
　　奶奶才说完，官兵就进了夏府。

　　那天的情景，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直至我老去的时候，还时常做梦见到那天的情形而惊醒。
　　无数的金银细软被搬走，所有的屋门都贴上了官印封条，奶奶当场气火攻心，昏死了过去，全家乱做一团。
　　再后来，我和我的族人全都被赶出了夏府。
　　听说，爹爹是被皇帝定了罪，私通匈奴，企图谋反。
　　笑话，赤胆忠心的爹爹为国事鞠躬尽瘁，忠贞不二，又怎么会造反呢。
　　高处不胜寒，我知道他是得罪了小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个月后，我和族人们被发配到边疆，出城的时候，我见到了爹爹最后一面，那是在刑场上。
　　爹爹和监斩官是老友，我被许上前和爹爹说了最后几句话。
　　我哭着抱住爹爹，我知道他有自己的难处，但我帮不了他。
　　他搂着我，轻抚着我的发梢，慈爱的笑着。似是幼年之时，我贪玩从石阶上摔下来，他也是这样抱着我，按着我的小脑袋微笑……
　　我哭着，哽咽地喘不上气来。
　　朦胧中，好像听到爹爹在我耳边轻声地说，你记住，好好地活下去，夏家不会就这么完了……
　　我听不清，也不想记住，什么完不完，我不管。
　　我的世界，天都塌了。
　　我哭得全身无力，被官差拖走时，我不敢再回头，拼命地向远方跑去。我怕听见了那句时辰已到，怕看见爹爹身首异处。

　　在发配的路途中，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奶奶的身体禁不起长久跋涉，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夏家老太太的死，让押运的官兵更加肆无忌惮。
　　第二件事是我见过爹爹最后一面后，手上多了一枚玉扳指，不知是爹爹何时塞给我的，玉质晶莹，如一汪春水，一看便是无价之宝。我带着它，就像爹爹在我身边，也让我能稍适安心。

　　几个月后，我们到了一个偏远的小村外，我自幼在家娇生惯养，数月的跋涉，身体几近虚脱。押运的军官对这个破落的家族早就毫无顾忌，又在荒郊野外，于是对我起了歹心。
　　我只记得那天残阳似血，我挣扎着，哀求着，哭喊着，渐渐失去了知觉……
　　我死了吗？
　　好好活着，夏家不会就这样完了，爹爹的话犹在耳边回荡。
　　我要坚强，我不能死。
　　朦胧中，我见到无数的官兵，在我家里抢夺，放火，杀人。
　　爹爹跪在断头铡旁，无奈的叹息。
　　不，这是梦，这不是真的。
　　我挣扎着睁开双眼，看到的却是一间简陋的小屋，清晨的阳光照在床上，暖融融的。
　　也许，真的是梦吧，但哪些梦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我已经分不清了。

　　是他救了我，我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瘦弱的书生是怎么把一个壮汉打倒的，但他确实做到了。我低估了他，就像多年后一样。
　　他对我一直关心备至，这让我曾认为他是爹爹在天有灵，派来保护我守护我一生的人。
　　他跟我说，他要当一个教书先生，培养出有才干的人，报效国家，这点他倒是和爹爹一样。我笑着说支持他，但心里却暗自伤感，自古伴君如伴虎，而我只想让他留在我身边。
　　后来，我和他结成了夫妻，在这个小村子里过着平淡的日子。这种生活我很喜欢，返朴归真，自由自在，不必受什么族规家法的束缚，也不用去理会外面乱世的纷扰。反正在这里，只有我和他，这就够了。
　　但幸福的时光，仅仅是这短暂的三年，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大汉皇帝威加海内，一心要把久侵中土的匈奴赶尽杀绝，征兵的文书传到了我们的村子，他被征入伍了。
　　临行前夜，我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心如刀割，他明天就要离开了，这一幕为何如此熟悉。爹爹走时，我也似曾有过这种感觉，天要塌了。
　　征伐匈奴，九死一生。眼看着最爱的两个男人都离我而去，我掩面哭泣。爹爹走时，我无能为力，但这次却不同。我想着，抽出手上的扳指，紧紧的握在手心，也许这能换他一命！没错，这枚扳指的价值甚至可以换全村人的性命。但这毕竟是非凡之物，若是交给了官兵，到了京城，万一有人认出这枚戒指说出来历，恐怕不止是远在边疆的夏家，就连整个村子的人都会招来杀身之祸。我攥着扳指不停的发抖，仿佛握着自己和他的命运。
　　他醒了，看着我神伤的样子，开始向我起誓，说要出人头地云云。我不愿意听，爹爹是为何而死，我心里清楚的很。做官又怎样，权重又怎样，我只是想过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罢了，不想再失去任何我爱的人，他真是个傻子。这是去冲锋陷阵啊，你又是一个弱书生，那只能是去送死。
　　第二天他走了，带着那枚扳指，或许生死之际，那扳指能救他一条性命吧。
　　看着离去的路，我哭红了双眼，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心中呼喊着。

　　时间慢慢的流逝，年复一年。
　　他没死，每年寄回来的家书就是很好的证明。
　　信中他说大漠的夕阳会久久不下，
　　大汉的将军是真正的英雄，
　　匈奴的战马已退回了塞北，
　　他斩了匈奴的一个汗王做了千夫长。
　　直到一天，他信中说，仗快打完了……
　　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了，这样下去用不了数月，他便能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可谁知，事不如人愿。没过几天，匈奴的几个散兵溃勇逃到了村子，而今村中已无男丁。
　　匈奴在村子里奸淫掳掠，我躲在灶台下不敢出来。听着隔壁李嫂和她女儿绝望的尖叫呼救，伴着匈奴的□□声，我浑身发抖，把头使劲地往下面扎。
　　你在哪啊？我不敢哭出声音，感觉天昏地暗。
　　后来匈奴走了，放火烧了村子，杀光了全村的人，他们不敢久留，因为大汉的铁骑随后就到了。我从废墟里爬出来，正好遇见了追赶匈奴的汉军，他们问了我的姓氏，得知我是夏家的二小姐时，把我带回了长安城。

　　入城的一刹那，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送别父亲的时候，也是走过这道门，若是一切都回到从前，那该有多好。
　　我胡思乱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面大旗，上书着一个大大的夏字。
　　我是在做梦吗，一个真实十年的梦？我浑浑噩噩的被人拥着，听着哥哥给我解释。爹爹虽死，但夏家的棋子从来没有停止运动，十年来，夏家不但得以洗冤昭雪，还把当年陷害夏家的奸臣一网打尽，家族早在五年前就迁回了京城，由叔叔继承官爵，世代往替。
　　我又变回了那个高贵的身份，被人前呼后拥，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叔叔给我寻了门亲事，据说是当年对爹爹非常重要的人，若不是此人，夏家未必能复兴。
　　我没允，因为他生死不明。
　　再后来，我让叔叔查明他的下落。结果是，他殉国了。边城失守，全城被屠。守城主将便是肖远，朝廷正准备追爵厚葬。
　　他是骗子，他说了他不会的死，他说了他还会回来的。等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说死就死。我旁若无人的痛哭着，早已麻木的内心又一次悲痛不已。多年的期盼，多年的希望，一瞬间全部崩塌。
　　这世间到底什么是真的，我一生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离我而去了，我还在为谁而活。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笑过。
　　叔叔做媒，我嫁给了张家的公子，喜宴当天，热闹非凡，张家公子对我不错，但我完全不知所谓。我的家族怎么稳固的根基，这些我也都已经不记得了。

　　莫以心乱而族乱，莫以身败至族败，这是夏家的家训。我这样做，也算是以慰爹爹的在天之灵吧。至于肖远，不敢想。一想起他，我只恨自己没用，如果当年留住他，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如此也好，让我生不如死的了此残生，也就算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了吧，我痛苦的想着。
　　直到几天后，我在街上遇见了一个乞丐……

　　后记：
　　老者看着似血的残阳，敲了敲烟袋，转过身打算去关门上板。
　　这时就听见孙子说：“爷爷，店里还有客人呢。”老者回头看去，见到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站在玉扳指的橱窗前目不转睛地凝视。
　　老者走过去说：“先生，对这个感兴趣？”
　　年轻人转过身看了看老者，走到店里的案台旁拿起砚台边的大毫，在纸上边写边说：“老先生，若是有缘，你没准会把这玉扳指送我呢。”说完头也不回就向外面走去。
　　老者笑道：“为什么送你？先生真会开玩笑。”
　　年轻人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干笑了两声：“呵，因为……那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说完快步走出了古董店。
　　老者只当他是个疯子，没有理会。回头再看案台时，只见宣纸上赫然写着一个小篆体的“夏”字，笔道刚劲有力，矫若惊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