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多个我和谐共处》南燕湖

2、兰德尔

　　落日西垂，天空浓艳瑰丽如一场欢悦的庆典。
　　等到凯瑟琳要下车的时候，悬浮公交车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乘客了。
　　大概是实在难得见到会一直坐到终点站的人，何况她还带着廉价的饮料杯进入整个星球最高档的住宅区。年轻的司机在中途几次停歇时都会装作不经意地看她，不动声色，但头顶一对三角形的兽耳已经好奇得立了起来。
　　身高不到一米七，兽耳又是雪白的毛色，这名曙焰星原住民的年纪大概比她还小呢。
　　凯瑟琳朝他微笑点头，转身下车。
　　现在的她只有二十五岁。莽落丝人类平均寿命已经突破两百岁，二十五岁连成年都不到。
　　普通的曙焰星原住民在这个年龄相当一部分已经参加工作，但作为兰德尔将军的女儿，她的二十五岁应该是象牙塔里与同龄人一起学习、可以完全不必担忧外界一切风雨的时候。
　　可惜她完全没有在高等教育之后进行精研教育的兴趣。
　　穿过站台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凯瑟琳微挑起眉头，小心避让横生到路中央的暗红枝叶，走过两个岔路口，站在姹紫嫣红的花园前仔细辨认了一番，精准地找出金盏菊形的门锁。
　　当初就不该让爸爸买下那一吨的杂色立体涂漆。凯瑟琳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腕认证智脑开门。
　　脚下的地面陡然一转，凯瑟琳还没看清眼前的东西，耳边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这么快就解决了。”
　　凯瑟琳循声看去，乳白色的沙发上悠闲坐着的男人双眼含笑地看过来，凌乱的黑色短发与毫无款式可言的训练服也丝毫不能影响他的英俊。
　　今年五十七岁的兰德尔将军尚处于意气风发的青年时期，年轻的面容有年少时的锋利英气，一年前站在战旗下宣誓受勋的视频流传迅速得像病毒，不知让多少少年男女一时热血上头义无反顾地投身星球安全事业。
　　凯瑟琳回头，与一名不知怎么就比她还早回来的护卫静默地对视片刻。此时护卫已经撤去伪装仪弄出的平凡面容，露出了清秀的青年模样。
　　只要对曙焰星历史稍有了解的人就会认识这张脸。在人力极度匮乏的战争年代，近二十位顶尖的优秀战士自愿签署克隆协议，到现在，可以在任何地方看见这近二十张脸，军队甚至有对应的兵团——比如凯瑟琳身边七位一模一样的护卫。
　　同样罹患冲击症的他们像同一批次生产的机器人，就算分别给他们起名字或者代号，回应的也永远是离保护人最近的那一位。
　　辨认他究竟是谁的尝试再一次失败。凯瑟琳抬手把喝完的饮料杯塞进已经站在门边的护卫手里，失望地发现他神色依旧，摆手道：“把它丢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之后去向安防委员会投诉，森先生家，血叶树的枝叶长到了路中央。”
　　就连电子管家都会通过逻辑得出这个投诉十分无理取闹，并且用委婉的语言说出建议——血叶树是生长在原本划定的危险动植物区域，极度不建议无关人员进入，防护能力稍差的车辆都不行，能从那里走的，要么是悬浮车，根本无法碰到它；要么就是足够厚重的车，碾碎树枝轻巧得像碾碎一块果冻。
　　那里的路是为了美观，而不是实用。
　　投诉之后，抄近路横穿危险区域的凯瑟琳才会惹来麻烦。至少会有三封言辞恳切的注意事项将会投递到她的监护人面前。
　　但相貌清秀的年青护卫毫无异议。他像是被安上了发条的机器，略一点头表示已经知晓就出去了，每一步的距离看起来都像是相同的。
　　兰德尔笑出声来：“都三年了，还不习惯呢？”
　　怎么可能习惯呢……凯瑟琳坐在狡黠又恶趣味的父亲对面，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说得好像他们和我相处有三个月似的。”
　　何况，真有反应的话，该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
　　黑发金眼的年轻将军稍稍坐起，打量他长途跋涉归来的女儿。
　　她看上去光鲜亮丽，但根本不像一位将军还没成年的女儿。成熟、稳重、老于世故，有时甚至比他还深谙世事。
　　她有享受一切优待的资本，却早早地活成了能为他人提供优待的样子。
　　兰德尔在心里叹了口气，但表面上还懒散道：“没办法，我可没钱一直雇佣他们，你就将就点吧。”
　　在她凯旋的时候，想起她曾经的模样实在是大煞风景，但兰德尔还是忍不住想起年幼的她。
　　那个狂乱的、崩溃的、几次命悬一线奄奄一息的孩子，她有着惹人怜爱的外表，但宛如风暴肆虐过的精神域脆弱得像是落一根针就能打碎的寂静。
　　“先不说将军的工资奖励，”凯瑟琳声音沉静，言辞清晰，“你作为偶像级人物，肖像权与周边产品的利润足够买下一个阿黛宝石的矿产星球。”
　　兰德尔像只护食的花豹一样警惕道：“什么，不，你知道的，军部分走了一大块蛋糕，剩下的几乎全部投入了那几家机构——我们在你小时候甚至靠营养剂续命！”
　　看这不假思索的模样，显然对于哭穷已经熟能生巧。凯瑟琳微笑道：“哦，那你继承的几位叛乱公爵的资产显然也过于贫乏，以至于我们的房子必须要作为住宅区的变化景观来赚钱。”
　　心血来潮创造的理由被凯瑟琳抢先一步，兰德尔故作惊讶：“你这么快就发现了？咳，其实我们并没有那么穷……”
　　凯瑟琳静静看看他，眼角眉梢都是“我就看你怎么演”的意思。
　　兰德尔不负期望地努力自圆其说：“毕竟你的工作是按件计算支付的，虽然少了点，但报酬也算差强人意，可以维持一下生活。”
　　他神色非常遗憾地看着凯瑟琳，以丰富的表情强调“少”以及说出差强人意的违心，只恨不能掉几滴眼泪，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一位“生活艰难但必须让孩子无忧无虑并且夸大懂事女儿对家庭的支持作用以显示重视树立信心”的老父亲形象。
　　保持微笑的凯瑟琳：我信你个鬼。
　　就算只是作为监护人的那份，几次任务积累下来至少二十年锦衣玉食也够了，平时也没见铺张奢侈，这样还说是维持生活，你是吞食白矮星的星兽吗？
　　兰德尔又一次坚定了贫穷人设不动摇，颇觉满意，表情一收就笑眯眯道：“对了，我听说中央星瑟落的物价又创新低，我们明天去吧。”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理由。”凯瑟琳假笑，“至少能在假新闻榜首的位置上待一年。”
　　兰德尔立刻用眼神谴责她，义正辞严：“你怎么能怀疑尊敬的柯言洵上将他甚至赠送了我们一套瑟落的房产！”
　　比起职位，“将军”更像是一种爵位或是荣誉称号。这个引用自一种古老文明的词语只授予战斗力强大并且对莽落丝怀有善意作出贡献的公民作为奖励。
　　他们名义上属于军部，但事实上相当于自由的外援——除非他本来就是军人，否则军部与将军只是雇佣关系。
　　凯瑟琳由衷地觉得柯言洵上将恐怕是病急乱投医。爸爸很可能是敲诈了一栋房子才决定给个机会，回来看看她的反应考虑之后再做决定。
　　而且还毫不在意放他口中尊敬的上将的鸽子。
　　她语重心长地告诫热衷于空手套白狼的父亲：“爸爸，做人以诚信为本。”
　　兰德尔假装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诚恳地点头表示发自内心的认同：“没错，不诚信的行为就该受到惩罚。比如瑟落授予的将军勋章，名字是‘晨曦火炬’，但材质不是晨曦云母，造型又不是火炬，这种虚假命名的行为真是可恶！”
　　“……明天什么时候启程去瑟落？”凯瑟琳决定把话题扳回来，干脆发问。
　　倚在沙发上已经没个正形的年轻将军忽然正经起来，神情严肃：“你确定？”
　　他的目光犀利透彻，眼眸宛如熔化的沉重黄金，给人以强大的威慑力，凯瑟琳在这种目光下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是的。”
　　去瑟落对她而言可有可无，但能让一位上将向外求助，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然后她看见爸爸以一种复杂的、似乎满含深意的神色看她一眼，微偏过头道：“我护不住你了。”
　　凯瑟琳一怔。
　　他的声音宛如一阵穿过了山川湖海的风，无数繁杂厚重的信息与难以捉摸的情绪在它轻快地掠过时一闪即逝，似乎有轻微的叹息与哀伤，然后一切都沉没下去。
　　恒星明丽的光芒描摹着他的侧脸，光与暗的交界模糊不清，金色的眼笼在阴影下，拒绝一切外界的光芒进入。
　　为什么忽然这么说？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凯瑟琳还没来得及辨认出她心里一下子涌上的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情感，就听见兰德尔接下来唉声叹气的话语。
　　“曙焰星是小地方，瑟落这时候至少有四个将军，虽然他们的名气都比不上我吧，但也未必都能把你认出来，出什么事直接报我的名字就好。”
　　他又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靠，似乎很是苦恼地皱眉：“别总想着自己处理，那帮家伙草木皆兵，说不定到时候我得把你从警察手下提出来。”
　　一副拿腔作调的语气。
　　凯瑟琳心底的情绪一下子被他这不着调的表现冲淡了。
　　兰德尔摸下巴接着碎碎念：“那群人手下的小孩肯定没人比你更好，你可不要被他们忽悠两句就跟着走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完全不思想正确的话，与平时的模样没什么不同。
　　似乎那句正经的话只是随口一说，故作高深莫测。
　　“知道了。”凯瑟琳站起来，“该开饭了吧？”
　　兰德尔回应道：“营养剂在桌子上。”
　　凯瑟琳狐疑地看他一眼，但也没问什么，走到桌边挑出一盒味道比较接近天然水果的抛向沙发，然后随手拿了一盒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听见房间门闭合的提示音，兰德尔松了口气，皱着眉头拿起那盒包装鲜亮的营养剂，两口喝完之后丢到一边，从沙发底下翻出一个通讯器来拨通熟记于心的通讯号。
　　对方似乎就等着他，几乎是立刻就接通了。从通讯器传出的低沉男声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急切和焦躁：“她的情况怎么样？”
　　兰德尔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检测结果出了什么问题？”
　　“——恶化。”通讯另一方的男人停顿片刻，语气沉重地宣布噩耗，“非常糟糕，简直让我怀疑你送错了样本，那个孩子根本不应该还能正常生活！”
　　“不可能！”兰德尔不假思索地否认，“她今天还解决了B—73任务回来！甚至还和之前不认识的人正常交流！”
　　男人的声音瞬间上扬了好几个度，几乎是扯着嗓子吼出声，字字句句痛心疾首：“什么？你还让她出B级任务！你想她死在外面吗！”
　　兰德尔顾不上阳奉阴违的行为被揭穿，在脑子里努力搜寻相关信息：“精神域太过精细，与衍兽的联系又微妙细腻，极小的损伤都会导致衍兽受伤或消失——这是当年你教给我的！科里·奥德！昨天我还看见了她的衍兽：状态良好、揍翻十个你都不成问题！”
　　科里直接习惯性屏蔽了他对自己战斗力的蔑视，提取重点之后怒气冲冲：“你自己养大的你不知道！你女儿第一次唤醒衍兽在是十五年前，直面脑矿爆炸！比她还离得远的人现在就在她的护卫队里！我提醒你多少次，她衍兽的祖先大概是水熊虫！可去你的吧！”
　　愤怒的声音简直要拽着这边的空气一起原地爆炸。兰德尔将已经离耳朵半米的通讯器再推远一点，难得心虚：“反正她现在已经回来了……到底结果是什么？”
　　通讯器传出清晰的深呼吸声，仿佛对面是一头暴怒的狮子。
　　科里努力按耐把对面那不靠谱的父亲暴打一顿的冲动——不行好气！就算明知打不过也想动手！
　　他没好气道：“你穿上外骨骼往墙上打一拳，那就是她精神域的样子。”
　　兰德尔惊愕道：“那不是塌了吗？难道你想说我女儿已经死了？”
　　“不是……不过她现在还是正常人，也是和死而复生一样的奇迹了。”科里说起来仍然感觉不可思议。
　　兰德尔一下子坐起来：“你别骗我，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
　　“对。”科里语气平静，“所以，她现在不可能是正常人。”
　　“别跟我扯什么她那么强大当然不是正常人之类的话，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兰德尔皱眉，不死心地问：“你们就没有什么想法来解释？”
　　科里翻开办公桌上的总结报告，露出他看不见的假笑：“有。”
　　“你说。”兰德尔将军正襟危坐。
　　“第一，她的意识已经死了，剩下的类似电子程序，不过她更加灵活一点，毕竟有那么久的记忆，智力或许还能成长。”科里合上报告，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你看见了她的衍兽，这个设想可以排除了。”
　　“然后是最有可能的——我们怀疑，她已经不‘只是’她了。”科里特意重重咬字。
　　这个猜测宛如一道划破万里晴空的闪电，霎时惊得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