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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返京时我一行人分了两路。阿昆三人回京述职,我和他带着收了那假道士的瓷瓶折回了终南山。
      没了那假道士的障眼法,观音阁变回了空荡荡一座空村。街里或许还有未来得及收拾的血迹残尸,只是连日的大雪早将一切掩埋了干净,半点人气也没剩了。村最东迎着太阳的方向上有座年代已久的观音庙,观音菩萨手捧净瓶端坐莲台,面目慈善可亲。
      我同他临走前去庙里上了炷香,拜了三拜。
      他说头些年捉妖时他也会想,怎么凡人历经磨难,却不见每日供奉祭拜的神仙佛祖下凡来替人消解一二。后来经历的生死多了,便不想了。人生于世,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多思无益。
      他说这些话时萧肃寂然,然而顿了顿,他又去握我的手。
      “我从前只道情之一字累人,既无用又无意。却不想如今这般甘之如饴。”
      “我的生活里从来都是鲜血死亡,你却像太阳似的闯了进来。我舍不得离开你的光芒,却也害怕自己会伤了你。”
      “幻境里,你是妖。你哭着求我放过你,说你爱我至深。可我还是杀了你。”
      “我知道那都是假的,可我依旧害怕。”
      “我怕有一天,我会害了你。”
      我扭过头去瞧他,又转个身站定在他面前。许是我脸上笑意太深,他略显诧异地望向我。
      “你啊你啊,心思太重。我都不担心自个儿的命,你瞎想甚么。”
      “我上回不是同你说,要你相信我,这么快就忘了?”
      “唉,我现在说话都不顶用了,往后可怎么好啊。”
      “无谢,我没——”
      我抓住他双手,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我爱你。”
      “裴文德,我爱你。”
      “你甚么都不用怕,甚么都不用想,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
      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撇过头去笑出声来。复又看向我,很是郑重地点点头。
      “我记住了。”

      如今已是冬月朔日,农事早歇,今年又是丰年,家家户户都赶着年节前置办新事,街市之上人声鼎沸。
      我如今在辑妖司这一年,算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却也是头一遭见识北方年节的置礼,方方面面皆同应天大不一样,好奇得要命,拉着他在西安府整整溜达了一日,晚间往客栈床上一躺,身上骨头散架了一般酸疼。
      他托小二打了热水,拧了帕子与我擦脸,又在床边坐下,搬了我右腿使了巧方儿仔细揉着。
      腿上的按摩力道适中,桌上灯火被窗帐子遮了小半,只映上他一半儿露在帐子外面的侧脸,另一边儿昏暗暗的隐在帐子里,然而又离我极近,能瞧见他一双眼睛,一只映着烛火成了浅淡的琥珀色,一只还是往日黑沉沉的曜石珠宝一般。
      我靠在床头捧着帕子傻笑,想我花无谢怎么命这般好,爱的人是个俯仰无愧卓绝清举的君子,还长了这样好看一副皮囊,最关键他还同我喜欢他一样喜欢我。
      “傻笑甚么,这会儿不叫脚疼了。”
      “我开心啊。哎裴文德,等回京我去找人打串儿金珀与你如何?”
      “我要那作甚。”
      “好看啊,称你。虽说琥珀里头血珀为上,可是我不喜欢那个形色。还是金珀好,通透明亮,像你的眼睛。”
      “花二少这是要拿我当深阁妇人养呢。”
      不得了,这人都学会玩笑了。
      “嗳,养得起,你便是要应天所有的珠宝铺子,二爷也买得起。”
      “浑话。”
      我被他按得昏昏欲睡,临沾枕头前却又想起件事,扒着床幔坐起来。
      “我要不要给你师傅备份礼啊?”
      “我上回去的着急,还跟他老人家吵了一架,他对我印象肯定不好。我要不要准备点什么讨讨他老人家高兴?”
      “拂尘?茶件?哎呀这时节哪里去找好的木料——”
      “无谢。我师傅这时候都会下山云游,你见不着他的。”
      “哦。”
      “那我们去终南山作甚么?你不是要把瓷瓶交给你师傅?”
      “是交给终南山主。你不用担心,快睡吧。”

      瓷瓶的事情比我想的好办的多,冬月初三我二人便踏上了回程的路。
      阿昆的信笺来,说是圣上奖赏这次的差事办得好,还说圣上特提起要我回家同父亲商议调职一事。说大理寺寺正终不比辑妖司能得磨炼,还是留在司里好。
      我正愁这些个糟烂事如何办,如今圣上虽是轻描淡写一句话,父亲却是说甚么都不能不听了。
      “花尚书想让你入大理寺?”
      “昂。还不是上次登州受伤的事,也不晓得家里人如何知道的,把我关在府里两个月,说甚么不让我回司里。要不你受罚的事情打量能瞒过我?”
      “那也是你家里人心疼你。”
      “我省得,可我总不能一辈子都靠家里过活啊。何况你在,我还得赖着你呢。”
      “你怎么从没同我提起过。”
      “你心思那么重,我同你说这些不是白白教你烦心。”
      我说着话打眼觑着他的神色,见他唇角一抿却半晌无话,没憋住,自个儿先笑了出来。
      “你看看,是我的话不是。”
      “我不同你说,是我真忘记了。咱俩自打寒潭里头见了面,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来,哪有功夫想这些。”
      “你对着我呢,就把这些个缠成线团子的心思都丢了,我不嫌弃你。”
      “你敢嫌弃我。”
      哎呦喂。
      “不敢不敢,哪儿敢。裴司长那是最刚正不阿心无旁骛的,头牌——”
      说不过就亲人??
      这都跟谁学的啊——

      冬月十一,我二人一路慢悠悠过了应天城门。
      花家早有小厮收了信儿在城门口等着,火急火燎牵了我的马就要走,说是尚书、夫人和老祖宗都急疯了,怕再不回去就要请家法了。
      我心说都要请家法了我更不能回去了,那不是找着挨打么。便同那小厮说我得先去司里述职,完事了才能回去。
      “你先回家吧,莫教家里人着急。”
      “是啊是啊,少爷您快跟我回去吧。您走这一个多月,夫人和老祖宗担心得不行,见天儿以泪洗面。”
      “以泪洗面?!你们怎么也不劝着点儿啊——裴文德我先回家,等会再去找你。”
      “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将小厮一把薅上了马背,飞快回了家。

      家里气氛不太对劲。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劲儿。
      我踏进了大门又想起要请家法的事儿来,很有一种被小厮用苦肉计骗了的感觉,扭头就想走。
      “去哪啊。”
      完了。这次真走不了了。
      “父亲。”
      “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你还知道这是家吗!如今你是长大了,管不了了,离家出走都会了!”
      我这还不是被您逼得么。
      “孩儿知错了。”
      “老爷,您看无谢都认错了,算了吧。”
      “不能算!他就是自小骄纵太过,才如此没有规矩。”
      多么熟悉的前言,我都能猜出下半句。今晚上司里怕是去不了了。
      “来人,请家法,把这个逆子带到后院去。”
      父亲说完话一甩袖子走了。我趁机拉住小厮,让他快去内庭将老祖宗和大哥找来。
      “趴下!”
      我乖乖往长凳上一缩。
      刚趴好,父亲手上的板子就落了下来。
      要说我也并非头一回挨打,前年大哥为了千寻姐姐闹那一回时,打得比这狠多了。
      但是不是头一回不代表这一回不疼啊!真的疼啊!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屁话!明明就是自己幼时挨打,长大娶妻有孩子了便也要打回来。
      旁边还有小厮给计数,一下一下一个没落。
      这也太实在了——你在心里数不还能给我少数几个么!
      “住手,住手!”
      我闻声心里一喜,抬头便看见了被大哥搀了来的祖母。
      我方才一边疼一边气愤,拳头放嘴里咬出了挺深个印子,眼眶也憋得通红,活脱脱一副受了欺负无处伸冤的落魄样子,效果意外的好。祖母上去抽了父亲手里的板子就抱着我不撒手了。
      “你瞧瞧这孩子都瘦成什么样子,你还打他!你不心疼他我心疼!”
      “奶奶——”
      我眨巴眨巴眼睛,撇着嘴就要哭。
      “好孩子,莫哭。”
      “都不许打了!把二少爷搀到我院子里去。”
      我随着小厮的搀扶站起身,冲大哥飞去个感激的眼神,大哥很是无奈地瞪了我一眼。

      “嘶——哥你轻点,轻点。”
      “现在知道疼了?走的时候怎么不想呢?”
      “我那不是着急么,人命关天啊。”
      “哎呀呀疼,疼——”
      “老祖宗不在,我问你一句实话,你和那个裴文德,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喜欢他啊。”
      “你喜?!”
      “哎呦哥,哥啊——我的背可还在你手里呢。”
      “那裴文德那么冷清的性子,你最是个爱热闹的,你喜欢他甚么?”
      “那喜欢能有甚缘由啊,就是喜欢喽。”
      “大哥,你不喜欢他啊?”
      “你是认真的?”
      “是。他也是。”
      “哥你都不晓得他有多好。”
      “我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光念着他心里都是甜的。”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另一个他了。”
      “你啊你啊。父亲母亲为你的亲事操心了这许多年,你倒是一声不响就心里有人了。”
      “那不是好事?省得娘成日念叨我。”
      “混小子,母亲念叨你那是心疼你——”
      “好了好了哥,我省得。你快回去吧,要不明天千寻姐姐也要来念叨我了。”

      大哥走后我才发觉早已过了酉时。原说好午后去找他,这会月亮都攀得老高了。
      我急急忙忙着人拿了纸笔,挨打的事没提,只胡乱说了年前家中事多,这几日怕都去不了司里了,教他莫挂心。
      信送出去我心里才安稳下来,腰背上的疼痛便开始顺着经络蔓延全身,什么姿势躺都难受。
      我在床上烙了一会儿煎饼实在睡不着,抱着被子爬起来。有守夜的丫鬟来扶,我便叫她拿了厚垫子把窗前的妃榻铺了,窝了进去。
      窗上为挡风糊了明纸,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熄了蜡烛便有月光伴着点点雪影映进屋里。应天的雪向来浅尝辄止,罕有今夜这样挟着风的大雪,闭上眼睛倒像是自己还在钟南山上。
      我想着明日要同父亲说调职的事情,还要说他的事情,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晨起早饭。
      “奶奶,无谢想求您件事情。”
      “怎么了?”
      “孙儿心里有人了——”
      “当真?这可是好事情,看上谁家姑娘了,奶奶给你做主。”
      我看上的可不是谁家姑娘。
      “您见过的,去年还来咱们家拜年来着,裴文德。”
      “哦裴文德——我怎么记着那是个男娃?”
      “就是男娃啦——”
      “奶奶,那个裴文德是不特别懂事特别礼貌,您去年还夸他长得俊,说甚么我要是有人家一半稳重家里人也就放心了,您可记得呢?”
      “我说前个月要你去大理寺你死活不应,合着是因着他啊。”
      “是,也不全是,辑妖司孙儿是真的喜欢。”
      “我可听说裴相治家甚严,与咱们家大不一样,由不得你整日胡闹。”
      ——我哪有整日胡闹?
      “奶奶,可我就是喜欢裴文德,满心里就他一个人,说甚么也不能够再看上其他人了。”
      “满心里就他一个人?那就是没我这个奶奶了。”
      “怎么能!奶奶您可是世上最好的奶奶,心肠比观世音菩萨都好,您就成全孙儿吧。”
      “混崽子,你是怕你老子不同意才一大早来我老人家耳朵边儿念经的吧,字字句句都是他的好处,我怎的不记得去年夸过他那般的好?”
      “奶奶——”
      “好好,你也别磨我了。你的事自然你高兴最大。”
      “多谢奶奶!”
      “快吃饭吧。吃了饭上了药去同你父亲说去。”
      “嗯!”

      上过药有小厮递来了他的回信,嘱咐雪冷添衣,还随信附了一罐子舒经活血的药膏。黑玉的瓶子触手生温,握在手心里格外熨帖。
      我一手信笺,一手药瓶,颠来倒去看个没够。旁边站着的丫鬟捂着嘴偷笑,走过来将药膏接过收了起来。
      “二少爷快别傻笑了,到时辰去前边请安了。”
      “阿紫姐姐你可千万收好了,莫磕了碰了。”
      “好好好,你且放心就是。”

      今日正巧是休沐日,前厅来了宾客。我原站在门外候着,不妨又被叫了进去,你来我往好一番客套,天南海北扯了一通不知所云的闲话,说来说去不过是贺家业高升、家族兴旺,直到吃了午饭宾客方回。
      散了席回了内庭,我才得了空同父亲说起调职一事。
      “圣上那话是当着满朝大臣说的,为父自然没有异议,你往后自在辑妖司好好努力就是。”
      “只是辑妖司的差事毕竟艰难,你也多为自己为家里想,万事小心为上。”
      “爹您放心吧,孩儿知道。”
      “唔,还有一事,无谢想说与爹娘知道。”
      我搓了搓衣摆,很有些紧张。
      “怎么?”
      “无谢与裴文德情投意合,望爹娘成全。”
      我说着话,一撩衣摆就跪了下去。
      “什么?!”
      “爹,裴文德待我很好的,他人也特别好。”
      “是啊父亲,裴司长刚直清正,为人稳重,您放心就是。”
      “你知道?”
      “孩儿也是昨晚方知。”
      “你既知道还由着他胡闹!”
      “爹,我喜欢裴文德怎么就胡闹了——”
      “我许你在辑妖司供职已是宽待,你竟然还喜欢上了上司?”
      我待在辑妖司明明就是圣上的意思——
      “辑妖司办的甚么差你不知晓?他裴文德自己的命都悬在线上,你要我们怎么放心?”
      “爹呀,有你这么咒自己儿婿的么。”
      “甚么儿婿,我同意了么就婿!”
      “无谢,你可想清楚了?”
      “娘,我想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您就答应了吧。”
      “老爷——”
      “你莫插嘴。你和天儿一样,被这混账一说软话就蒙混过去了。”
      “那我的话可听得?”
      “奶奶!”
      “母亲。”“老祖宗。”
      “奶奶,您快同爹说说。”
      “你这猴儿,莫这样大声儿。”
      祖母一来屋里即刻静了,直等到父亲将祖母搀上主位坐下。我等不及要说话,被祖母一个手势按下了。
      “正坤,我来并非要下甚么决断,不过有句话给你听。”
      “母亲但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不相干,没得阻了孩子们的幸福。你瞧天儿和千寻不是过得很好。无谢也大了,这一年生死之事都见过了,还能有甚么大事,你且放心吧。”
      “对啊爹,您就放心吧。”
      “父亲,无谢也并非无理取闹的孩子,您是知道的。”
      “罢了,既如此,无谢你明日带他回家来。”
      “真的?!谢谢爹!谢谢娘,谢谢奶奶,谢谢哥!”
      “你啊,还不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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