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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鬼魂: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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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上有后悔药的话,用命去换也是可以的,有了大名的黎寻想到。
那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周越站在刑场上,孤零零一个人。
他能有多疼呢,又能有多冷呢,那天的雨那么大,公子连血迹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真是一点儿都不留给他。
黎寻在人潮散尽后悄悄走到刑台前,颤抖着指尖轻轻碰了碰台子上淡粉色的血迹。
公子,您这是在怪小浔吗,您真是舍得一点念想都不给小浔留下吗?
十日前。
“你这个不听管教的东西!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娶书童?且不说那是个男人,没法为我们周家添延子嗣,你单看看他一个下人,他配得上你吗!那个小贱种,我早看出来他是个狐狸媚子,一个大男人成天软得跟个姑娘家似的,能是什么好东西!”镶玉的椅子上高高坐着个老太太,正怒不可遏地抖着手斥骂台前跪着的周越。
周越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语气平淡地回话:“祖母,现在娶男子为妻的世家公子并不少,况且只要我销了小浔的奴籍他便能和我平起平坐,有何不可?您何必如此看不起他,他日日同我进学,如今也是满腹诗书,不知比多少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更沉得住气。”
一个金盏直接砸在了周越的脑门上,周越不躲不避,金盏磕在脑门上,发出“咯”的一声脆响,当即就有鲜红的血在周越的额头上流成一条小河。
周越定了定神,努力把晕乎乎的脑袋抬起来,嘴里强撑着说:“祖母,您就成全我们吧,小浔是个好孩子,您会喜欢他的。若是没有小浔,我也不会再娶别家的姑娘了,负了别人又负了小浔,何必呢。”
高台上的老太太嗤笑了一声,高高在上的脸看不清表情:“好孩子?好孩子会把我原来老老实实的乖孙往这种邪道上带吗?我看你是被他迷了心窍了,罢了,今日我不同你争,来人,把公子带到静室,没有我的准许不准出来!”
“公子?”黎寻趴在静室的窗子上,轻轻敲了敲窗户边。
周越顾不上还流着血的额头,快步走过去,透着窗框看黎寻的脸。
黎寻一下就哭出了声,断断续续地吸着鼻子和周越轻声说话:“公……公子,您怎么突然就去找老太太说了那些话……小浔,小浔不在乎那些名分呀……”
周越看着黎寻哭到发抖的身子,一时竟有些无措,他想伸出手去抱着他哄他笑笑,却被窗框挡着伸不出手:“小浔……别哭了,哭得我都心疼了。小浔听话,赶紧回院子里好好呆着,放心,祖母不会那么绝,过几日就将我放出来了。”
黎寻抵着窗框小声抽噎,四下注意着侍卫没往他这里瞧:“公子,您额头的伤……公子快先躺一会儿吧,真伤了脑袋就不好了……小浔,小浔去找老太太赔罪!小浔不用那些名分的……小浔只想在公子身边做个小书童,公子娶谁,和谁好,小浔……小浔都不在乎。”
虽然知道小浔这是气急了说的话,但周越还是一阵心疼:“小浔,你我心意相通,你说这些话我是不信的。我定要给你个名分,小浔,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光明正大走到祖母身前的,到时你就是我的夫人,我们一辈子都要好好的。”
那时的他们都相信着,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在等他们一起走,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足够他们手牵手抵抗那些反对的声音。
但其实没有了。
七月初七,黎寻的母亲死了。
宅子里的人都说,这是老太太的手段。
老太太年轻时和她丈夫的小妾们争宠,用惯了的手段不外乎以她们的骨肉威胁,或是用她们亲人的性命制肘。
黎寻在他母亲的遗体前跪着,指尖攥得发白,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我一条贱命,年幼时有母亲护着,长大些了便运气好遇上公子。
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黎寻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把地板染成更深的颜色。
我什么也没有了。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老太太做的,总之流言是传出去了,所有人都觉得那个害黎寻母亲死掉的人就是老太太。
黎寻陷入了走不出来的自我怀疑,我活着有用吗,我除了让人不好过还能干别的事情吗,我是灾星吗?
周越依然没有被放出来,他每日在静室里抄书写字,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黎寻也依然每日都去看他,什么也不说,就是笑着听他的公子说他们以后要去些什么地方游玩。
黎寻其实不想笑的,那些以前听了会开心的不得了的话,现在他只觉得幼稚。
七月十一,老太太突发风寒,日日咳血。
于是宅子里又开始有人说,经常见到黎寻在厨房边出现,说黎寻是被他母亲的死激怒了给老太太下毒,还有的说是黎寻死去的母亲没有瞑目,要报仇雪恨。
总之所有的传言离不开两个字,黎寻。
黎寻待在周越的院子里,仰着头看天花板。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老太太的侍卫明明发现他无数次却从来不声张。
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打得一手好算盘,先是想办法弄死他母亲,再让人看到每日经过厨房去静室见周越的黎寻,一盆脏水,泼得黎寻好不清醒。
这几日黎寻根本没有去过除了静室和周越的院子以为的地方,不管谣言传的有多真,说的有多像,他都不曾起过要为母亲报仇的心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黎寻靠在周越经常坐的木椅上,一摇一摇,慢慢闭上了眼睛。
七月十二,老太太的死讯传遍了大宅,一个接一个的仵作进入老太太的房间,然后一个接一个出来,对外面候着的人摇摇头,说不是老死,也不是病死。
那便是被毒死了,毒死老太太的人是谁呢?
大家心知肚明。
黎寻一早便穿好了衣裳,头发束得整整齐齐,一身青袍,站在门前像是要被风吹走了那般瘦弱。
于是人们就说,看看他,连衣服都打理好了,定是杀了人心里有鬼,准备好了上刑场呢。
偶有人注意到黎寻不同寻常的憔悴,于是便又说,倒也是个可怜人,只可惜一时鬼迷心窍,竟动手杀了老太太。
还有人好事,追在跟着衙役离开的黎寻身后大笑说,还有三日才可上刑场,可别被狱监看上了,在牢里醉生梦死忘了他的公子。
黎寻顿了顿脚步,什么也没说。
七月十三,周越从静室里出来,被侍女拦着看不见老太太的遗体。
所有人都和他说节哀,和他说那个弄死他亲生祖母的小畜生就快要被斩首了,和他说早日娶亲。
周越不相信所有人。
他的小浔,绝不是那种妄意揣度,甚至还干出杀人这种事情的人。
但所有事情都板上钉钉,纵使他再如何不敢相信,小浔都已被捉拿归案,无人再可翻案。
除非……
周越一个人躺在床上,带着笑意摸了摸身旁空无一人的被褥。
七月十四,周越破开一切侍女和侍卫的阻拦,闯进“正在过头七不可打扰的老太太的房间。”
他的祖母满脸红润,正坐在那张镶玉的椅子上喝茶,瞧见他来了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周越沉默着看着他的祖母,声音平淡:“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老太太“哦?”了一声,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你这是来质问我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那小畜生明知道他什么也没干,还那么乖顺地跟着衙役走了,谁知道他是不是心里有鬼,真要害我?怎么,你祖母的性命竟比不上一个小书童了?我本想着先做实了他的罪名,让你心死了再告诉你真相,没想到你这么信他。那也好,其实这些事本就很简单,那小书童死了便一了百了,你说呢?”
周越面色平静,似乎是再掀不起一点波澜了:“他母亲是怎么死的?”
老太太笑了一声,把手里的杯子放回桌上:“你怎么还关心起别人家的母亲来了?是,我是没死,但我在这房子里躺了有三五天,还挂的是头七的名头。那么多仵作来过了,晦气得很,我便不苦了?你眼睛里只看得见那个书童,可还有一点地方分给你亲祖母了?”
周越终于站不住了,回过身离开这间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房子:“祖母,您太固执了。您凭什么认为,您的那点晦气比得上一条性命?您失算了,小浔不会死,您让他失去母亲的罪过,还是让我们自家人来偿还吧。”
老太太不可置信地盯着周越的背影,咬着牙冲他喊道:“你去啊,去给那个贱种顶罪!你看官府的人信不信你!这么多年,周府竟出了你这等逆子,真是有辱家门!”
七月十五,周越平静地和判官说,是他爱黎寻爱得疯魔,看不得他祖母杀害黎寻母亲,于是一时鬼迷心窍给他祖母下毒,亲手杀了自己的祖母。
判官犹豫了半晌,给周越丢了牌子,一旁的黎寻睁大眼睛,疯了一样想要挣开侍卫去判官面前翻案。“是我啊!是我啊!是我杀了老太太,是我啊!”黎寻无助地哭嚎着,眼睛都睁不开,只在一片迷蒙中模模糊糊辨认出周越被带走的背影。
三日已到,斩立决。
周越脑袋落地的时候,黎寻还是懵的。
他猜到老太太并没有死,但他没有猜到周越会直接给他顶罪。周家势大,老太太买通了仵作,买通了衙役,甚至买通了判官,但这一次却没有护着周越。
她确实是对周越死心了。
这对老太太来说只是割下一块肉而已,毕竟她不止这一个孙子,而且周越在她心里早便是个与男人日日厮混,上不得台面的孽障了。
但对黎寻来说,他确确实实是,什么也没有了。
黎寻趴在刑台上,看着周越的脑袋和身体被分开带走,想冲上去抢回来,又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
周越死前给他销了奴籍,还留下信让他自己一个人去那些山河游历,要开开心心的,带着周越的那一份。
周越说,这是周家欠他的,他母亲的死和老太太脱不开干系。
周越还说,他是真的很舍不得他,他没有想到那些隔着窗框看他流泪的日子,竟然是最后一眼了。
周越最后说,黎寻,你要记着这个大名,你以后就是一个最平凡,最普通,你以前最渴望成为的人了,不再是谁的附庸,不再是人人看不起的下人。
只是你自己,你要好好的。
黎寻垂着头,从母亲死了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哭过的眼睛终于慢慢地红起来,是以前周越最爱看的样子,有些委屈的,红着眼睛耷拉着鼻尖,像极了小兔子的样子。
黎寻用手指抵住流到地上的血液,嘴里喃喃:“公子,地上脏呀,您别下来啦,这样的地方,小浔一个人坐着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