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芜已平》鸡塞远

1、第 1 章

　　秋天过了一半，多伦多的枫叶快要到最红的时候，黄振宇想写一首诗。
　　老师在白板上画了大半节课的化学方程式，他终于翻开书的扉页，从睡着的同桌抽屉里抽出一盒笔袋，取了支钢笔，还是万宝龙的。
　　他脑子里明明有很多漂亮的语言，至少他自个儿这么认为，但此刻，他好像忘了握笔的感觉，总觉得别扭，写出来自娱自乐也没有意思。下了这节课，哥几个就去吃海鲜大餐，想到这些，他又把万宝龙扔进笔袋，甩在同桌的桌上。
　　刘大椿被这亮黄色的笔袋惊醒了紫罗兰色的梦。
　　“几点了……？哟，我睡了这么久？要下课了。”
　　“清醒清醒，等会出去吃大餐。”说着黄振宇开始收拾，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连书包都没有背，也没带电脑，就带了个手机，一本没用上的书。
　　“对对对！尧峰说带了几个同学来认识一下，看看有没有漂亮的。”

　　校园的景色，也许多年后回忆起来，永不曾变过，枫叶年年红这么个把月，大家买起了新的大鹅羽绒服，可黄振宇总是觉得那天的黄昏，就是他们从饭店出来的将夜未夜的时候，天空是前所未有的紫罗兰色，映着整个多伦多所有的枫树大道。

　　三个陌生同学，有两个姑娘，都长得……普通，像学生。这些男生们，这个年纪还比较喜欢网红脸，对这种戴个框架眼镜儿、头发没精心烫染过、未施粉黛的学生妹不感兴趣。
　　大家的话题，从多伦多的几个高中开头，不过大家对学习也不是很感兴趣，于是立马聊起了服装搭配，上周买了什么卫衣，谁家的妹妹在la抢到了限量版的球鞋寄过来，后来大家谈开了，又说起表的事。
　　“诶诶，振宇上个星期天买了块全钻的情人桥送叶星蘩了！”
　　女生们很给面子地起哄起来，苗睿在一片闹声中大声问道：“振宇你们不是分手了吗？怎么还送东西啊？”
　　黄振宇吐出口烟，轻轻笑了笑：“分手那天送的。”
　　女生们又叫起来：“黄振宇太酷了！……cool！……天，分手礼物！”
　　“说起这个，前天还是大前天，峰哥收了两个水鬼。”苗睿嚷道，“他找王一烨显摆来着，我可撞见了。”
　　“绿的还是黑的啊？”
　　……
　　大家对那两只鬼争来争去，热火朝天的时候，黄振宇看到那个陌生的男同学默默地举起一只手揉了揉额角。
　　他在一开始就注意到来的三个不认识的人中的那个男同学，长得很帅，黄振宇想自己作为一个男生都觉得他长得帅，怎么不见女生们有所动作？
　　聊了表的事，大家发现最近也没什么人买什么石破天惊的名表，大家仍是不满足，又开始说起车。
　　男生们兴奋起来，说起最近的改装车聚会，女生们也乐意听这些，谁有辆什么什么车之类的话，总能让人在酒后尖叫起哄。
　　一片烟酒气中，黄振宇突然觉得自己抽身出这个消费几万的，对于自己来说很日常的一顿饭局，以旁观者的慵、懒、厌，看这些热闹和起哄。他明白了，他一边的嘴角轻轻勾起，心里冷笑一声，像是炸开一粒冰。
　　这个男生，是峰子带来的一个同学而已，看他样子，应该只是普通家庭的同学，峰子好像在群里说过，他饭前没注意，现在重新打开手机点进群，往上翻几下找到峰子讲的话。
　　“今天带三个同学过来，都是普通学生，两女生是烨哥他们学校的，男生是刚转来我们学校的，估计下周就来学校上课了，你们认识认识，以后有什么事儿，出去玩儿，也想着点同学。［呲牙］“
　　底下的回复：
　　“帅吗？”
　　“是美女吗？”
　　“家里做什么的？”
　　“峰哥都说是普通学生啦！”
　　……
　　卧槽，我他妈当年也是转过来的，你们就是这么背着人评头论足的？还家里做什么的？家里做什么关你鸟事？！泡你的男人去吧！
　　他一想着一年前这些人就这样议论他他就生气，就算如今玩成朋友了也气。
　　他一抬头又见着那个男生，正微笑着跟旁边的大椿聊天，真的有气质，他在心里感叹，笑起来真是帅，牙齿真好看，耳边明晃晃的碰杯声把他拉回神，他才发觉自己跟着不由自主地笑了好几秒……妈呀，什么傻逼……呃……大椿，大椿笑得喘不上气，一直在捶桌子。他给大椿讲了什么，大椿笑得跟狼外婆一样。
　　这个男生，总给黄振宇一种感觉，感觉说不出来，有点格格不入，不是说他不是富二代什么的，这桌上有不少人都是打肿脸充胖子。这个男生不会插不上上话，相反，他能跟周围的人聊得愉快，但他有种特别的气质，就是跟在座的男男女女都不一样。
　　“诶，”他从背后越过一个兴奋地手舞足蹈的苗睿，扒在尧峰椅子上，“那个男的，叫啥？”
　　“啥？”
　　黄一烨又凑近了点儿，“就那个男的，名字叫什么？”
　　“哦，王……。”尧峰的声音被热闹淹没
　　“王啥？”
　　“……慎！王！……慎儿！”
　　“哦～”黄振宇慢慢地扳正身子坐回椅子上，“王婶儿？王审吧”
　　“不是，”他又越过去，扒住尧峰，“我不是问你名字，他微信号。”
　　“你明明就只问了叫啥，”尧峰白他一眼，“发给你。”
　　尧峰把名片发过来，黄振宇立马申请好友，发送完了就抬头瞧人反应。
　　人一直跟刘大椿、旁边的女生，三个人有说有笑的，没功夫加微信。但黄振宇盯别人盯得太紧，人转头望过来的时候，正好视线碰上，被发现黄振宇也无所谓，他吊儿郎当地笑了笑，举起还停留在微信界面的手机摇了摇。
　　对方低头看手机，通过了好友，黄振宇立马把自己的名字发过去。
　　对方也回了名字，不过不是峰子讲的什么王审。
　　－王哀慎
　　呃，北京人是什么舌头，三个字说成两个字。尧峰不是北京人，他该是北京猿人。
　　－听尧峰说你刚转到我们学校，你也是十一年级？
　　－嗯，我下周开始去学校吧。
　　－选了哪些课？
　　－还没选，等去学校再看看，学IB的人多吗？
　　……黄振宇莫名其妙，IB是什么？什么学IB？看起来和峰子吹的那什么AP有点儿像。
　　－IB是什么？我们没有学IB的。尧峰脑子坏掉修了个AP。
　　紧接着他发了个自己的课表过去：
　　－我的课表。下周我们去温哥华玩儿，他们要滑雪，你来吗？
　　－最近刚到这边，事情比较多，我就不去了，谢谢邀请［愉快］。
　　－那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就好，别客气。
　　－好的，谢谢。
　　刚来这边吧，还人生地不熟，挺客气。自己一年前来上十年级的时候，人都捧着自己来的，很快就打成一片。他点开王哀慎的头像，查看大图，应该是幅油画，挺艺术的。微信名叫AysonWang。黄振宇琢磨了会儿Ayson这个不常见的名字，哀慎就是Ayson！他心里想名字里边怎么有个“哀”？好不吉利，但听起来有文化。

　　周一，王哀慎去学校选完课程，知道学校里还是有不少人学IB的，管理员本来建议他这学期先不要选IB，先选AP，更自由一点试一试进度。但王哀慎说没关系，他十年级就修了AP。
　　当管理员看了他在美国高中的成绩单，其中五门AP课程，AP物理1，生物，化学，英语文学，美国历史，全是5分。看了他刚刚选的一水的HL后，再次被亚裔刷新世界观。
　　“噢，你是那个Wang。这很好，很棒。”她恍恍惚惚地点点头。

　　选完课王哀慎没在学校呆，直接就回家。家里就只有姨妈，还有一个中国男人，两人正在客厅里谈话，应该就是新来的心理医生。
　　“阿英？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不是去学校选课吗？”姨妈问，以为王哀慎遇到什么事。
　　“选完就回来了，王徳昭呢？”
　　“妹妹跟着Tina去集市了，下午才回来，”姨妈继续问，“你今天不用上课了？”
　　“这么冷，逛什么集市。”
　　“欸～”姨妈站起身去拉他，“总要出去逛逛散散心的，来，阿英，这位是杨教授。”
　　王哀慎走过去问好。
　　“这就是茜茜的哥哥。”姨妈给杨教授介绍，“之前在美国康州那边，现在茜茜一定要在多伦多，他也就过来了，这不，刚去学校选完课呢。”
　　杨教授四十应该有了，保养不错，看着年轻。
　　王哀慎看着姨妈，问道：“我能单独跟杨教授聊一聊吗？”
　　“这……”俞婉莹略一愣，随道，“这好呀，我上楼去整理一下搬过来的衣服，你跟杨教授聊吧。”
　　秋风比冬风，凛冽的白笼罩着这个十月。

　　“是徳昭执意要呆在多伦多，你也不得不过来……”
　　“没有！“王哀慎稍微说得有些急，随后又缓下语气，“不是这样的，杨老师，我自愿的，是我想过来，我自己要转学过来。”
　　“你姨妈跟我说，她和你姑姑，其实都非常不想你来这边上学，但是因为徳昭，她们也觉得你来是应该的。”
　　“也不是要将功补过什么的，唉，”他微微笑着叹口气，“可能也有点这个意思吧，不知道您了不了解我们家里的情况。”他刚刚一直轻垂着的头抬起来，看着杨教授。
　　“这个你们姨妈给我说起过一些”
　　“也不是那些事，”他的眼睛又垂下，复又抬起，“就是我跟徳昭的关系不怎么好。”
　　“嗯，是经常吵架吗？”
　　“不是，我们不吵架。”他轻轻摇摇头，慢慢开口，“比较疏远，一般不见面，在她……出事之前，我们很少见面。”
　　“从小就这样吗？”
　　“不是，可能是上初中那会吧，也有三年多了，以前不至于这样。”
　　“所以你不知道你来多伦多是不是对的？”
　　“嗯。”
　　杨教授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
　　“你讨厌徳昭吗？”
　　王哀慎抓抓头发，又垂下脑袋，反问道：“老师，有人会喜欢一个讨厌自己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