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歌的江湖行纪》什么也不想说

89、第 89 章

　　剑十八在跑。

　　八、九月份，正午时分，斗大的太阳挂在天上，烤着大地，照着人心。剑十八在屋台楼舫间穿梭，在砖泥琉璃上起落，人头攒动的街市、百舸竞争的河道、钟鸣肃森的庙宇，都从他脚下流过，泻进身后的洪荒大流。似乎有人在叫骂，有水在击响，有金银铿锵，有石木碰撞，嘈杂的繁华被风声模糊，耳边只余长剑铮鸣。

　　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额发胡乱黏在脸上，脸面涨红，眼睛愈发黝黯。他猛然停了下来，因为他追逐的人停下了。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退下舞台，月亮悄然升起，赤诚大地罩上重重面纱，树影沉沉，兽鸟嚎嘶，一派幽秘恐怖景象。这里不知离江东府多远，左边是林木森森，右边是水流潺潺，剑十八追逐的人就站在三丈之前，寒冷的月光照着他的躯体佝偻畸形，诡异可怖。

　　那人腰间也有一柄长剑。他转过身，树皮般的老脸上一双眼眸幽幽亮着，带着傲慢，似位高的长辈，对剑十八挑挑捡捡。他声音沙哑刺耳，却气息平缓，丝毫无喘息之意:“原来你喜欢九江盟的公子，真是给我们鸦会长脸啊。”

　　剑十八的脸又慢慢白了回去，没有理会末老儿的嘲讽，沉声道:“方盟主是不是你杀的？”

　　末老儿笑了起来，神色中有些得意:“是我做的，杀掉天下一等的高手，可以算是我杀手生涯的巅峰了。”

　　剑十八眸子里蹿起了怒火，冷笑道:“凭你也能杀掉方盟主？必定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

　　末老儿桀桀笑了起来:“傻孩子，我们是杀手啊，杀人才是我们的荣耀，手段有什么重要。我教你剑法，可不是让你去当君子的。”

　　剑十八凝视自己手中的剑，问:“当初你说只要我能办完两件事，就许我退出鸦会，是真是假？”

　　末老儿点头:“自然是真的。尽管你不是合格的杀手，但你确实合格的剑者，老儿这手剑法就靠你发扬了，老儿自然舍不得你白死。”说到这，末老儿的神色忽然狠厉起来，“可你如果决心挡我的路，那我也不会放过你。”

　　“你要杀我？”

　　“我不想杀你，不想你死，可若不得不杀，我也不会留情面。就像前些天，我要杀人，你要阻止，那我只好杀掉你了。”

　　剑十八并没有露出失望、伤心的神色，继续道:“方盟主已死，姚野也被送去陪葬，秦锋也被秦铮压制，你为何还要杀方歌？”

　　“雇主已经付了钱，我自然要办了事。”

　　剑十八皱眉:“你贪婪小性，雇主出了事怎么还会坚持办事，难道要方歌性命的不是秦家和姚野？你是受元教雇佣？虽说蒋东辰的死与方盟主有关，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一直平安无事，为何如今忽然发难？他们究竟想做什么？难道真想谋逆不成？”

　　末老儿敲了敲剑柄:“你不用多问，我决不会多言。我停下来跟你说这些，也是念及二十年的情谊。你看看你，样貌不如杨云英俊，武功不如杨云精深，家世不如杨云深厚，方小公子那样的人中龙凤，配也应当配杨云那样的豪杰俊才，你这阴沟的老鼠哪里配得上他呢？就算他喜欢你又如何，你根本不会爱人，你配不上他。”

　　剑十八死死攥住手中长剑，盯着末老儿，没有说话。

　　末老儿慢慢走向剑十八:，声音滑腻起来“方小公子确实值得喜欢，长得漂亮，心地又好，就像玻璃珠似的。可你是最知道的，这世界多么肮脏，在世间越久，人就越污浊。不过是爹死了，你看看这几日方小公子变成了什么样？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他还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吗？他还是那个玲珑剔透的玻璃珠吗？”

　　末老儿将手搭在剑十八的肩膀，似一条毒蛇，在剑十八耳边吐信:“他已经开始怨你了，怨会累积成恨，变成厌恶，只要一看到你，他就觉得恶心。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吗？你知道怎么才能永远留住他的爱吗？”

　　剑十八偏过头，看向末老儿。

　　“杀了他。”末老儿道，“这世界配不上他，只有死亡才能留住你对他的爱，才能留住他对你的爱，才能让你们永远在一起。”

　　剑十八垂下眼，手不停颤抖，似乎被蛊惑。末老儿正在得意，就听剑十八说道:“你是不肯放过小歌了？”

　　末老儿也道:“你是一定要阻止我了？”

　　剑十八叹了口气:“我对他不起，让他受了许多委屈。可看他那么委屈，我也不曾想过要离开他、让他找一个更好的人。”

　　剑十八抬起头，望向天边的月亮:“我厌恶你，想要做一个跟你不一样的人，想要做一个真正的好人。我不想杀人，不愿杀人，我觉得只要我远离血腥，就能变成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我杀了九江盟的人，杀了姚野，可那是为了小歌，不是我自己要杀的，我仍然是一个正人君子。”

　　“但是今天，在门外听小歌哭诉，我忽然有了种不一样的感觉。”

　　他想杀人。这是第一次，剑十八由心涌出的冲动。当方歌哭着问为什么不能宠宠他、为什么不能哄哄他的时候，剑十八忽然想灾民和末老儿的头颅挨个放在方歌身前，自己跪在头颅之上，告诉他，在自己心中，没有谁能比他重要，没有什么道义比他的快乐重要。

　　道义究竟是什么？束缚住自己几年，让自己不能开怀就算了，还要借他的手绑住方歌，斩断方歌的幸福。道义是自己追求的吗？他杀人无数，剑下冤魂不知凡几，谈何道义？自己追求的是道义吗？害人伤人者屡次被自己放过，从未作恶的好人被伤害自己却冷眼旁观，就连自己的爱人，自己都不能给他一个公道。

　　自己只是软弱自私罢了，自私到让方歌替自己背负杀人的罪。方歌也是太善良，竟然一再纵容自己的软弱。方歌成长的太快，已经从被人溺爱的少年变成独当一面的方家小公子，自己也要尽快变坚强，才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灾民无辜，不应当成为我向小歌讨好的祭品。但你不同，今天我看到你，忽然就想到了，这么多年，我从未做过自己，如今我想做了，因为只有我成了我，我才能去爱小歌。”

　　末老儿后退一步，问:“哦，你要怎么成了你？”

　　剑十八乜了末老儿一眼，笑了起来，这笑容充满柔情，却也满含杀意:“用你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