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言
现言
纯爱
衍生
无CP+
百合
完结
分类
排行
全本
包月
免费
中短篇
APP
反馈
书名
作者
高级搜索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第十二章 梦碎 ...
第十二章梦碎
第一节梯田
春耕春种按两份规划轰轰烈烈的去准备了,尤其那份开荒扩种计划撩得受苦人心痒难耐,哪有心思再想别的。但是公社早已下令去冬今春各大队要完成至少一项学大寨农田基本建设,最近又三令五申要求各队上报学大寨成果。冷庙沟一冬天放了羊,干部不管,社员赌博,耽误下了。要赶紧在早春把梯田修出来,好应付公社检查。在这件事上,刚上任的柳书记哪敢怠慢,硬逼着申有福、刘树生分出一部分劳力上了背峁子。
背峁子在脑畔山北边,翻过脑畔山西崾岘,从首阳沟梁向北延伸出一道舌状的峁梁,这就是“背峁子”。取这名由于它朝北,有点背阴的意思。脑畔山和首阳沟梁总要挡住它一些阳光,因此这块土地虽然平缓,却不受冷庙沟待见,种些杂豆、杂谷,也不常锄,也不撂荒。树青因此也来的少些。
背峁子延伸下降的坡度很缓,算是冷庙沟最平展,也是最长的一条峁梁。先人早先看它平缓,把它切成一块块的阶梯状,但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梯田,每块阶梯虽然已经较缓,但是还有些坡度和坑洼,遍布着径流状的小沟。每个台阶也不垂直,长满了杂草,阶壁上到处是坍塌和缺口。每块地并不是封闭的,在峁梁两边都是缓坡连接,能看到较大的径流撕裂。干部们指定这块地修梯田,也并不指望造地丰收,也就是这块地平缓,先人已经做了不少工程,现在修起来用不了多少工时,应付检查没有问题。
树青和老贾带着人来到背峁子。仔细一看还真是一块好地,在冷庙沟还少见这么大一处平缓的地块。风景也美,东边是缓缓的荞麦坡;向西北延伸出锅塌沟主沟,直直的没有一个弯,极目所望莽莽苍苍,不像冷庙沟,曲里拐弯看不到三丈远。两边眼界都非常开阔。走到峁尖,向正北一望,已经能非常清晰的看见锅塌沟的牌坊,还没开春,干枝交错,小村被遮蔽的隐隐绰绰,后沟蒙着轻雾,像是披着纱巾的新娘。树青心中叫了声“我的桃花源”。
说是工程量不大,要干的活还不少:每块地要找水平、削高垫低;每个阶梯的崖壁要削直补上缺口、垒起堤墙;两边缓坡要削平,封口。马上要春耕大忙了,不能把人都箍在这上面,树青和老贾商量把人分成几组,各组承包几块梯田,按块定工分,检验合格就可记分回家。这个方法立马就鼓起了干劲,几组人员热火朝天比着干起来。
这法子效率真高,七八天背峁子梯田就修好了,站在脑畔山西崾岘一看,一层层的梯田画着弓形的曲线延伸到峁尖,像是女人的裙摆,又像是层层的波浪,冷庙沟的受苦人第一次看到大自然在自己的手下忽然变了样,变得那么浪漫、那么舒展,都看得醉了,咋咋称美。
叫上几个干部也来看。
老贾说:“好,好,再修它几块。”
老申说:“背峁子往年就打不下粮,花了这么多劳力,别中看不中用。”
树青说:“只要下点功夫,不怕打不下粮食。”
“全队就那么大的堂账,不能都泼在一块地上。”
“今年我要在这里弄块试验田,种上换来的良种,对比试验。”
大家默然。老申给生根挤挤眼,意思说:“让他娃弄吧,心思都花那上了,就顾不上……”
树青不想争吵,权当默认,先干起来再说。他在背峁子上挑了一块宽窄适中,阳光较多、面积不大的地块。问老胡要了两庄擂好的粪,又舀了半袋子尿素(老贾上次送粮拉回的化肥就堆在知青窑最东边的空窑中,再没人招呼了。)赶上驴送上了背峁子那块挑好的地界。又带了几个人在那块地上用铁锨深翻,每一行先挖一锨深,撒上一层尿素,再向下挖一锨深(就是两锨深),撒上一层粪肥,垫上土,再挖下一行。这是树青在会上听来的经验。
挖地的人有些牢骚:“这撒的是啥些,像给墓道撒的白灰灰,好晦气!”、“这样种地,冷庙沟的地得种到猴年马月去了,喝西北风啊!”
树青自有他打算——等开春后,把这块地播上从种子站换来的各种优良谷种,看哪个品种最适合冷庙沟生长。但是他却不向这些受苦人说明,一方面他觉着解释不通,一方面心中有一股气,拗着他拼命的挖地,断得那几个人上气不接下气,不再言传了。地块本不大,用不了一半天,这块地也就挖完了。为了将来精确核算试验田的收成,他又让这些挖地的村民帮着仔细丈量了一下这块地的面积,并按尺寸划出了一个个方形格子。
第二节篦子沟大坝
会上柳树青坚持把修篦子沟大坝也作为冷庙沟学大寨的另一项任务,都交给了老贾。大家心里明白,那工程量太大,不像背峁子梯田,有老祖宗的基业,手到擒来。春耕大忙,队里死活再不想给贾顺祥劳力,树青也说先摸摸情况再说。老贾就只带着葛振文和赵熙芸去了篦子沟。秀才是学校还在放假,老贾想让他给设计工程方案和算计一下工程量。小芸是自告奋勇要来的。
贾顺祥早就对篦子沟情有独钟。他家的窑洞就在篦子沟的沟掌顶上,天天望着宽广豁达、峭壁叠嶂的深沟大壑,朝思暮想的就是能在篦子沟建起一座大坝。
从酒坛沟到板蛋沟打的几个坝,都是狭沟土坝,淤不了多少地,洪水一来还极易冲垮。篦子沟沟深宽大,特别是沟口的石胡同,沟窄石坚,颇具一夫当关之势。一旦建坝,开阔的后沟将淤出大片良田。
老贾的这一梦想久未实现,是因为这工程量太大了。酒坛沟一个土坝花了全村劳力好几年的功夫。首阳沟、板蛋沟的坝,基建队整年的迫在上面,也就是个小小的土坝。要在石胡同上打石坝,对冷庙沟来讲,那简直就是蚂蚁啃骨头了。
金豆子舍命炸了鸽子洞,不管是天意还是人祸,却悄悄的遂了老贾的梦想。
说是天意,冥冥之中似乎真有天助。金豆子所炸的鸽子洞正好在石胡同最窄的地方,鸽子洞的上方原本就是峭壁悬石。鸽子洞一炸,劈掉了半壁悬崖,万千巨石塌将下来,不但把石胡同堵得严严实实,东面的半截台地也堆起了石头,从沟底算起,乱石堆起足足有两三丈高。
老贾站在石堆上暗暗称奇。当初他确不知道炸药有这样大的威力。按现在的高度,回望沟掌,心中算计,淤出百亩坝地没有问题。
但是要真想固坝淤地,光这些乱石堆是不行的。石堆松散,到处是缝隙,没有泄洪通道,如果不修整,一但来了大洪水,好好的一座坝基就可能毁于一旦。
迎水面要堆砌整齐,不留缝隙;坍塌的石头斜斜的堆在了东边,西边的石堆还不够高;还要留出出水口,砌出排水渠。工程量还是相当巨大的!
老贾站在石堆上,百感交集。这是金豆子拿命换来的一座坝基。他知道豆子炸洞,一是葬母,二是还愿。他跟豆子第一次在鸽子洞相遇,就已心灵相通,豆子在他跟前痛哭想母,他向豆子吐露建坝的梦想。这都是两人不愿在外人面前表白的心声。后来豆子在鸽子洞葬母,老贾劝他搬到山上,劝他的理由就是建坝。豆子充分理解了老贾的心愿。炸洞其实就是去完成老贾这个心愿,造福后世,以弥补他对母亲的忏悔。老贾也受过巨大的磨难,他能够理解金豆子的心情。李丕斗把它定性为□□破坏,他从心底非常反感:没有其他人员伤亡,两辆架子车已经推出来了,国家财产没有受到一点损失,连他贾家先人的碑都给送回来了,还用自己的命建成这么一座坝基,这是造福千秋万代的好事。李丕斗的狂妄,使他心灰意冷,哀莫心死,他不愿再为他卖命,毅然用“赌博”辞掉了书记的职务!
老贾叫小芸把带来的香烛点燃,插在石缝中,站立低头,揖手躬身,泪洒石堆。老贾一生刚直,即使在最苦难的时候也没向人低过头。在这乱石堆上躬拜,实是悲喜交加——一个苦难的人儿帮他实现了美好的梦想。
小芸和秀才也跟着躬身膜拜。两人心情却不相同,小芸家境也不好,与豆子同病相怜,建坝一方面想给豆子一个好的归宿,另一方面也是赞赏老贾建坝心愿,决心助老贾一臂之力。秀才和金豆子是一个院里长大的伙伴,又是小学、初中、高中的同学,虽性格并不很相合,但毕竟相处多年,对他家的苦难故事知之甚深。对于金豆子的死,内心深处悲痛异常。本不想跟老贾来此石堆,见老贾如此膜拜,也在心中默默祷告:
“豆子同学,发小数载,家难大悲,出此下策,挟母远遁,刹成两界,兄悲思念,不想打扰,来此焚香,祷告安详,母子团圆,怡乐安康。”秀才才高,悼词一蹴而就,面对石冢默念出来,心中出了一口长气。
祷毕,老贾指挥小芸和秀才拿出大绳丈量坝基,吩咐秀才记下数字,画出草图。嘱咐回去计算一下工程量,包括用工、用材。秀才估算下来,修建篦子沟大坝,不光是人力的问题,要水泥、要炸药、可能还要工程机械。
事毕,坐下歇息。秀才说:“真要修坝?”
“嗯啦。”
“豆子母子本就悲惨,埋在石下,连尸首都找不到。何必搬弄,惊扰亡魂,让他们安静一下不好。”
秀才悲哀,说话有点转(zhuǎi)词。老贾虽文化不高,也是见过世面,听懂秀才的意思,沉默半晌,说:“俄也受过大苦大冤,刚抓走的时候,俄也寻过死,解(hài)下(hà)豆子的心思。俄真没想到豆子能做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打心眼里崇敬。要说他是□□,俄不信,都是人逼得没办法了。”
沉默一会儿,小芸说:“俄也想让豆子母子安魂,但是背上这天大的黑锅,豆子能安魂吗?他做出如此举动就是想当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豆子多么希望别人能理解他。如果俄们把它修成一座大坝,造福子孙,那子孙万代都会抬头望着这座大坝说,那是知青金解都打的坝基,他的英名就会流传下去,俄们还可以在坝上树碑立传,也不辜负了豆子一生的愿望。”
又是沉默。秀才心中却在翻腾:耿四和金豆,两个好友都惨遭不幸,天各一方。秀才满腹经纶,一生谨慎,虽说出身也不是很好,并未惹出事端。下乡两年多经历坎坷,见多了世事炎凉,活人遭罪,死人蒙冤,自己毫无正气和勇气,有何脸面面对拘押的朋友和死去的冤魂……
老贾不会像这些学生娃那样沉默长思,他从大狱出来就厌烦了世事纷争,让李丕斗连哄带骗不得已当了几年书记,他早已对篦子沟豪情满怀,想尽办法卸掉“书记”的羁绊,现在在柳树青的支持下可以在篦子沟名正言顺的大干一场。老贾站起来壮声说:“你们学生娃说话都要带语录,俄今天也说一句:下定决心,愚公移山。从明天开始,俄就要在这里开工了,你俩愿干就来,不愿干就上大田。也许这就是俄下半辈子的活什了。”
至此,篦子沟从早到晚响起了凿石的敲击声,单调而悠远。那沟里常常就老贾一人,来的最多的是小芸,秀才不上课也来。常来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柳树青。
第三节试验田
不知怎地,今年春耕不像往年那么咋呼。往年早起派工,各个掌柜满世界吆喝,人叫牛吼的,这个问去哪里、那个日噘:“日他先人呢,咋那远!”再就是寻犁找牛的,总要乱哄哄一个时辰。今年,天不亮,没听见组长队长叫唤,牛把式们早早的扛上犁,牵起牛就上了山。其他的人都扛着镢头一个个紧跟慢赶的奔向了各自的地头。
这些天早上,少了韩生根和李宝京像狼一样的叫工。树青有点儿不习惯,常常起晚。去问老申,老申说:“还是你这个新书记有本事,搞生产还要定个规划,往年都是现想现干,夜黑里掌柜们才商量第二天的活。有了规划,各个掌柜早就分配好了,下工吆喝明天的去向。不用早起各个掌柜再瞎吆喝了。又应时、又妥当。你放心吧,都按计划干着呢。”
树青就说:“你看俄跟那帮干活合适?”
老申赶紧说:“天时不早了,你赶紧种你那试验田吧。”
队上派不出人,也没有人愿逑蛊捣那没名堂的“试验田”。树青从坝上叫回赵熙芸,去背峁子种试验田。在前些日子整理好的一块梯田里,一个畦一个畦的把从种子站换来的各种谷种,分别条播在已经深翻的地里,再薄薄的撒上一点儿化肥,又细细的把地上的土坷垃捣碎,耙平。各个畦块插上写好的标牌。两人干的跟绣花似地,只能圪蹴着弯腰劳作,活计并不轻松。初春的暖阳把身上照的热烘烘的,两人都脱了棉袄,额头都冒出了汗珠。小芸埋头劳作,两鬓的发丝贴到了脸颊,遮住了眼帘,在阳光下闪着光,树青见了,不由自主的去撩她的发梢。小芸头一甩,眼一瞪:“别动手动脚的,腊月生的啊!”树青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她会发脾气,愣愣的站在了那里。
小芸与树青相处两年多,深深了解这个善良、实在、耿直得可笑的青年。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相濡以沫、耳鬓厮磨,渐渐心有所想、情有所钟。作为大龄成熟女性她何尝不想和他亲热。但是除了年轻姑娘的扭捏、矜持以外还有更纯洁和崇高的理由让她拒绝他的情爱。埋藏在心中很久的话,她必须和他摊牌。
她走到他身边,蹲下,握着他的双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俄比黑五类还差的出身,是这个社会最烂的人,谁碰了都会倒霉。你是做大事的人,别这么没出息。你现在是党员,是干部,将来会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前程无量。沾了俄,一切就完了。文莉多好,找她去吧。”赵熙芸用非常平静的语调讲完了埋在心中多日的话语,内心却是汹涌澎拜、苦涩难当。
她咬紧牙关,坚决的推开他,透过满脸泪花和飘发,浑身颤抖的盯着这个耿痴男孩一会儿,一字一顿的说:“我-们-不-能——”站起来,转身拿起衣服和锄头下山去了篦子沟。
第四节大田春耕
试验田种完。柳树青要捉牛去大田耤(jie)地。刘树生说,现在没有多余的牛具。
这期间又让柳树青拉车送了回干草。干草就是谷子的秸秆,是牲口最爱吃的青饲料。但是山村里很少能拿它给自己的牲口吃,和麦子一样干草也是政府征购的农产品,支援军队喂养军马。年年都有征购任务,今年上头没有催逼,就拖到现在没送。申有福看柳树青又没了事做,就说你送趟干草吧。树青把干草送到征购站,人家说,现在军马逐渐减少,不需要这些饲料了。
树青又往供销社送了趟羊皮,那是冬天饿死、冻死、摔死的羊只剥下的。
那天晚上,老申又派了趟急活,叫他跑趟新窑沟换回些春荞麦种子。
才把春荞麦弄净交给各个掌柜,老胡让他赶紧跑趟沿河湾换回些春洋芋,隔天又叫再去一趟沿河湾淘换些早汕谷种子。
又带着几个婆姨把春洋芋浸泡切块上炕发芽,把早汕谷酿泡摊开晾干。还没给掌柜发下去,韩生根拉着老申来跟他商量着让他去趟瓦窑堡换回些毛黑豆种子。才远,两三天的路程。
虽说这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跑腿活,值不当他书记去跑路。但这都是当紧春播用的,也都是会上定下的早熟品种,他书记不必像掌柜们各自带领一拨人忙于大田的一线生产,腾不出人来,这些跑腿的活也就是该当他做的,树青没有一句怨言赶紧颠颠的跑去都办了。
送完干草、羊皮,换回种子又没事可做了,也没有人张(理)他。受苦人都说,你是书记,管大事的,想干啥干啥,人家怎么给你派活。
树青就去篦子沟,老贾在凿石头,准备把凿好的石头砌坝坡,小芸给老贾背原石,并把凿好的石头搬到坝基上。老贾见树青来了,也不让他干活说:“你来这里干甚?还不赶紧去大田看看……”意味深长。
树青听老贾说,一寻思,这些日子春耕大忙,尽让他干些没名堂的事,不让他上大田,总觉蹊跷,作为干部,还是要到大田里看看。第二天不等韩生根派活,一大早天不亮,悄悄扛上镢头,跟着一帮人出了村。这回是往前沟走,快到贺团峪时从右边上了坡,沿地边上了一架峁子,显然这片峁地刚被掏完,露出波浪般的黄土。再往后是谷子洼,就是梁子拦羊和瘸腿母狼对眼的地方。大家停下一字排开,开始掏地。
树青踅摸前面这架峁子就是打谷峁了。谷子洼和打谷峁在冷庙沟的尽西边,是多年的生荒地,因与贺团峪有些纠葛,荒了多年。柳树青看过《开荒扩地规划》上面提到打谷峁,算是计划中的开荒地,那谷子洼没提呀(谷子洼已经紧挨着贺团峪了,本不想引起纠纷)。显然是多开的荒地。树青不言传,跟着埋头掏地。
《开荒扩地规划》是在会上定的,按增收两成粮食的核算选择的开荒地块,有地名、地标位置、亩数、播种品种。柳树青签了字,也叫各位干部签了字。这些山、峁、坡、墚的地名,柳树青多数都认得,不熟悉的也叫上生根去核对了。因此心里都有底数。
第二天天不亮,他又悄悄跟了一拨人。这回是上了脑畔山,从东崾岘上官道,沿着猪背岭往北,右边路过他第一次打柴的冯团峪。再往北,柳树青就没走过了。路中有一个窄墚,往东伸出一个小峁子,这个小峁子的坡顶也耤(jie)得差不多了,从峁子的北坡下去,不到半坡,一字排开,向上掏地。树青记性还好,他想这里靠着猪背岭,上面的窄墚就是鸡冠山,这个峁子应该是韩生根提到的猪背峁。这小半截坡是个阳坡,倒是很平坦,但坡度快接近七八十度了,有点像在酒坛沟坡面上掏的那种陡坡。树青想:这些地都在东山墚的东面,而且这北坡还这么陡,既不在规划中,又逾越了章程。
第三天早上,天有点阴,比前两天都暗。柳树青又盯上一拨人,正集在一起,有点没头苍蝇,有人问,“上哪里?”
“麻子坡”。
“日憨呢,转甚?往南,上篦子沟呀。耶天还在那儿受呢!”
“锅塌沟的麻子坡,往北磕。”
树青大惑,原来村里有两个“麻子坡”,两个麻子坡一南一北,都不近。规划上的是哪个麻子坡呢?
人群开始上脑畔山,三三两两,黑黢黢的,边走边谝。
“篦子沟的麻子坡还没开完呢。怎么又去锅塌沟的麻子坡了?”
“再往上掏,就到蓝翠屏了。老贾不让呢。”
“咂!离他家祖坟还老远呢。”
“怕坏了风水。蓝翠屏多美,留着给他大、娘、婆姨睄呢。”
下了东崾岘,顺着涯根往东走一阵,再向南拐一个弯,有个刀把形小沟,西坡上有个缓缓的小台地,就是麻子坡。柳树青想起去年到这里收过豌豆。台地已耤(jie)完,这些人下到沟底,分成两拨,分别向东西两边的坡滩地挥镢掏地。地界不宽,长满了半腰深枯黄的蒿草,显是潮湿的老生荒地。树青想:两个麻子坡都被开了荒,其中必有一个不是规划中的。还有这洼地根本没有听说?
树青抬头举目头上的崖顶,太阳还未升过岭背,阳光从一条平直的山脊上射散出万道光芒。
掏地的多是老汉,边掏边把蒿草拢到一起,编绳打捆。
树青问旁边的李茂山,岭上是何地,茂林说;“上头就是猪背岭官道。”
树青说“那不就紧连着东山吗?”
“紧连着东山的北坡。”
“也算是东山的涯根了?”
“是呢。”
“这不是破了柳书记的规矩吗……”
“谁说这是东山!”王坤山跑过来嚷嚷道。一见是柳树青,一愣说:“你怎么在这里?”
“俄凭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不行,就是不行!”坤山也是个耿直脾气,说不出,也没法说出的道理。
“你家的地呀,你要是地主,俄现在就斗争你。”树青有点蛮不讲理,一方面确有点气,一方面也是逗这个比他还耿直的后生。
“俄家八辈贫农,不信你问俄叔。”坤山真以为怀疑他的成分。
“你私开荒地,惊动东山,俄……”
李茂林、段德胜一干老汉赶紧过来拉住柳树青:“不敢乱说呢,这都是去年的豌豆地,怕长不好,把地边上的草锄锄。”
坤山急得没法,按他的脾气,说不过就打一架。一来他和知青向来不错,他结婚过事情知青送他脸盆、电壶、手巾、枕套不少东西;二来老贾千叮万嘱叫不要和树青冲突。
坤山双手抱拳,举头弯腰,作揖鞠躬,只差跪下:“俄的个书记呢,你还是找其他掌柜干活吧,俄这里供不起你。”
树青不想为难坤山,扛起镢头离开了麻子坡。王坤山这一赶,闹得柳树青满腹惆怅。他不知为何,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乡亲们与他这样生分,像防贼似的这样防他。
从麻子坡出来,沿着沟底往西走,抬头一看远处就是背峁子,像一条卧龙似地从脑畔山上延伸下来。走着走着回头一望,梁子给他说的景色就在眼前(梁大山临走时给柳树青描述了他在锅塌沟拦羊看到和想到的景色),北边就是荞麦坡,东边就是麻子坡台地,就是梁子说要盖疗养院的地方。峭壁高台,是呀!真美,树青暗暗赞同梁子的眼力。可惜那台地被刨得黄土斑驳。再往前走就到了锅塌沟口了。一抬头,惊得呆了,满沟、满树,盛开的杏花、待开的桃花,洁白的梨花骨朵,还有那含苞欲放的李子花。早春的阳光在每一朵花骨朵上绽放出五彩缤纷的光芒,微风抖动着花瓣,努力张开,似乎都在争相放喉,歌唱生命,欢迎柳树青这位不速之客。树青似乎在花的世界、花的海洋中漂浮。树青陶醉,想起前年放假来此摘桃尝杏闻李的情景,不由口水溢流。
芋子坑一池清水,半岸芋丛,翠绿摇旖。坑边湿泥,踏上台阶、跨过小桥,仍是那小桥流水、微瀑轻弹。
上得硷畔,院落依旧、窑门紧锁,静怡而安详。梁子和玲子虽在这里拦羊了一个夏天,人走了,打扫得更加干干净净,不但他们住的院子整洁,所有的院子睑畔都像刚住进去的新房,整洁干净。不由想起前年冬天他和小芸打扫窑院的往事,是那样缱绻温馨,心中不免澎拜。树青忽然联想,里面是不是有个睡美人长睡不醒,有七个小矮人早出晚归的在远处劳作。
睑畔尽头,树青给梁子划的那条线后面竖起一排栅栏。栅栏这边的睑畔扫得干干净净,栅栏东边却是原始原样,草叶铺地,溪水清清,连一个羊蹄印也没有。树青欣慰:真是个实诚的梁子。
跨过栅栏,刚刚解冻,后沟阴潮,似乎刚被春天唤醒,地上铺了一层茸茸的小草,南涯根下一溜翠绿,直挺挺的冒出一排嫩叶,顶着一串细碎的骨尖,那是准备初夏开花的山丹丹。那只会蹦不会飞的翠鸟在潮湿的草地上蹦蹦跳跳,不时挑起晶莹的水珠。
快到沟掌,抬头张望,初春时节崖上灌木尚未浓翠,小亭凸显,峭立在半崖上。树青急欲寻路上山,坐亭瞭景。忽一黑色毛绒滚到脚边,尖嘴啃鞋、拽裤脚。又是一只小狼崽,比上次见到的还小。树青附身,正要用手抚摸,一声长吼吓了一跳。抬头,一只狼前爪趴在亭凳上看着树青。不是瘸腿母狼,小得多,声音也细,眉心有一个白斑,是前年见着的那只狼崽,树青把身上带的午饭干粮,小芸给烙的一张葱油黑面饼,扯下一块,嚼烂塞进小狼崽嘴里,倒是不嫌,张嘴还要。亭外那只白斑狼再未吼叫,仰鼻嗅闻,歪头观看,然后冲着树青上下直点头,显是认得树青。树青晃晃手中的饼,白斑狼再不前来,也不走开,意在看护它的兄弟。树青不敢上山,他想,白斑小狼还有一个兄弟,肯定在上面的树丛中观望,也许还有更多的兄弟姊妹。看来这个母狼没歇着,年年都抱窝,像梁子说的,子子孙孙可不少了呀。
柳树青想起梁子说的母狼伸冤的血腥场面,不敢上崖,在后沟流连良久,听翠鸟的叫声、看山丹丹花的微红翠绿,天籁般的静怡融化着心中的烦闷。
退出后沟,来到村院。又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仔细观看。进了他们曾经打扫过的院子,在磨盘上蜷缩着躺下,闭上眼睛仿佛每一件落满尘土的什物都召唤他来抚摸。他似乎在挑选……挑选……挑选可以寄托他永远梦想的地方。焕然一觉睁开眼睛,他从灶膛里拿了一根烧成黑炭的干柴。走到牌坊底下,蹲在那块石板前,在小芸写的“我的桃花源”几个字后面,用碳柴在上面写道:“永保留 福子孙”。
晚上,柳树青吃完饭想着跟着出工了三天,发现一大堆问题,虽说他早有预感,但是也太出格了,得找这些干部说道说道。刚要往出走,申有福和韩生根倒先来找柳树青。说有一副犁杖空着,腾不出人手,让柳树青捉牛耤(jie)地。树青说:“咱们会上签字画押定下的荒地,怎么又多出来了呢?”
老申说:“嗨,这些人也真是,开着开着就把地头、地脑、疙疙瘩瘩、边边角角都给掏了。说是省的来回跑,也防着杂草漫到大田。”
“猪背峁那么陡的坡都给种了,还有麻子坡沟底,就在东山崖根下,那是东山地界呀,说好不能动的,还有谷子洼,这些都没在规划之中啊!”
韩生根说:“都怪俄,没交代清楚。回去俄再把那个规划对照一下,兴许是走错地方,也兴许是像老申说的顺手就掏了。以后每个掌柜俄都亲自交代仔细了。”
树青不想再纠缠。悄悄跟了三天,越跟越生分,越跟荒地越多,不免心生悲壮。
陕北人心里认定,只有开荒才能吃饱粮,只有开荒才能过富足安稳的日子,他们不相信学大寨、打坝修梯田那些鬼话。开荒打粮,是水到渠成、立竿见影的实惠。
这些多年没开荒的受苦人,有了瓷娃一样的书记同意让他们开荒,就跟饿狼一样,越开越多,像当年李广田一样,越开越疯狂,见地则开、能种且种。哪管陡坡窄墚、背洼阴沟,眼里看到的尽是庄稼、粮食。哪还有什么约法三章,什么“东山不动”、什么“不砍老树”,一纸规划成了摆设。
更何况还有一股阴魂、一道隐形的力量在推动着这股癫狂在肆无忌惮的急剧膨胀。他要的不光是吃饱饭,要的是增产,也就是业绩。那人多次悄悄来到冷庙沟,面授机宜,煽风点火,每次走后,受苦人更加疯癫,开荒越没了顾忌。谣传也就更多:冷庙沟每多卖一成余粮,则奖励多少返销粮、返销肉、返销油、多少布票……
第五节对跪
毕竟不能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冷庙村沟深地偏,只要无人告状,任天王老子也查不出来开了多少荒地。只有瞒天过海。
说实在的,干部村民虽然疯狂开荒,对这个瓷娃书记还是心存畏惧的。他在会上曾经大叫“一旦超出,俄就自绑上告”,这瓷娃心地纯正,说到做到。冷庙沟的村民经历过老贾被抓情景,不少人都签了字,要说他们没有一点儿后怕,那是假的。
“因此要千方百计阻止那个学生娃书记睄见多开的荒地。”那个鬼魅似的幽灵,给这些懵混的干部、饥饿的村民出的主意。于是就有了春耕大忙好一阵了,柳树青还没下大田受苦。害得他偷偷摸摸跟去了几趟,窥得触目惊心,开荒已近尾声。
起先干部们也没在意,随树青爱上哪儿就去哪儿,只要各个掌柜不带他玩就行了。没想到树青自己不歇着,偏要干活,还偏要下大田,闹得坤山几个小掌柜没办法。
于是老申几个合计,还是正正经经的给树青安排活什,把他支得远远的,不要和开荒的受苦人照面。于是就叫柳树青捉牛耤地。
树青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哀莫大于心死,说他瓷,是他不想站到全村乡亲的对立面去;说他傻,是他不想像唐吉歌德那样去爬风车。实际上他早就抱定了像李俊生说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思想,来日方长,有篦子沟、有锅塌沟、有背峁子试验田,用他一生的时间一定叫冷庙沟翻身。他不想和干部们翻脸,叫捉牛就捉牛,叫耤(jie)地就耤地。
一组人,三具牛,两个老汉,吴德茂和白增喜加上树青,由韩生根带着在村子附近的一些老熟地,翻耕、播种。三具牛都是老牲牛,骨瘦皮塌,慢得叫人心里窝火。韩生根倒不着急,不让抽、不让赶,一晌歇两趟,说是牛乏呢。生根不捉牛,帮着树青扛犁拿鞭,树青不好意思,让去给其他老汉帮忙,生根说您是书记,应该的。到地里,在离树青不远的地边整地,还不时的向柳树青那里张望。有时,树生、老申、老胡过来和生根在地头嘀嘀咕咕的叨唠事情,。
开始耤的几块地离村较近,就不送饭了,各自回家吃饭。吃罢饭,韩生根还亲自来接柳树青上山。树青说,俄要屙泡屎。韩生根说:俄等着你。死活相跟上。
村子附近的熟地都耕完了,时令已到暮春,天渐渐大热起来。踅摸一圈,熟地只剩背峁子的梯田了。由于新修的梯田,翻上些生土,多晾晒了些日子,只等到天热。树青他们三具牛就上了背峁子。梯田不像坡地那样要从下往上耤,可以分块各自耤地。韩生根分了一下工,柳树青负责耤最上面几块,德茂在中间几块,白增喜在下面几块。
派了几个婆姨来跟着点豆。新整的地,生土多。种上一茬豆子,能养地。都是些喂牲口的杂豆、黑豆。本来,韩生根本想种些谷子,多少能收点嚼谷。树青说,中间就是试验田,怕影响串种。生根依了,种豆也不错,牲口缺料。
树青知道韩生根舍不得往背峁子送粪,就让牛驮了两口袋尿素上了山。先让大家把那四五庄粪,胡乱撒了。然后让婆姨们一人提溜一个小篮子装尿素,挎一个肚兜装种子跟在耤地的后面,边点豆子,边撒尿素。大家又惊又笑,这白面面能管啥用?不要烧死了庄稼。韩生根嬉笑着看树青忙活,只要不离开他的眼线,也就任他折腾。
背峁子梯田不小,离村又稍远,回去吃饭耽误工夫,叫了一个娃给统一送饭。
韩生根原本就不想早早的把这块地弄完,没有几块熟地了。再给树青派不出工,这瓷娃到处乱跑,又是麻烦。于是就磨洋工。陕北牛耤地只是半天工(加一早工),从不让牛干满整天,怕牛熬煞了。韩生根却让这帮人,半晌午才出工,在地里吃一顿饭,歇个大晌,下午再干两个时辰,半下午早早的就回来了。虽然上下午都耤地,中午歇一个大晌,牛也不累。两个老汉一个知青,再加几个婆姨,格外轻松。
耤了三天,就是这么磨蹭,三块地也都耤的差不多了,再有一个后晌,差不多就能完。
中午,吃完饭,树青在崖根找了个向阳的坡洼,躺下休息,让牛卧在一边反刍。春耕午休,劳作不累,没有马上困顿。听见峁下有几个人在大声说话,像是埋怨、又像争吵。是老申、老胡还有树生来找韩生根。几个干部商量事,没叫他书记,听着像是为种什么庄稼的事,具体农事,让他们商量去吧。树青躺在那里听他们吵。
一人说:“老贾耶黑问呢,咋还不种糜子。”
另一人说:“是呢,迩个五黄大热了,还不安排种糜子。”
“当初只说熬饥荒,先安排能裹肚的粮食,也没说糜谷呀。”是韩生根的声音。
“再饥荒,也得让乡亲们过年有个盼头,没了糜谷,那人心就都散了!”是老胡重重的说。
“糜谷是一定得种,还要好地!”申有福说。
“再想想,还有能种糜谷的地没有。”刘树生问。
“你没看都跟疯了似地,能开的荒地都开了。”生根无奈的回答。
“日他先人呢,咋这急的,再找。那‘九尾黍’要好地呢!不行,翻了,重种!”老申急得大声嚷嚷起来。
隔一会儿,谁说:“俄想起一块好地……”声音极低。
“悄些、悄些,上头……”老申的声音,显是怕人听见。声音渐渐压低下来,柳树青已朦胧。
再睁眼,听见说:“明天不能在这里耤了。”
“今后晌就完了,明天让他们到方井峪峁子掏地去,才远。”
下午,韩生根没在。德茂先耤完了,卸了犁赶着牛往回走。树青耤的地块宽直,剩的一点地一会儿也就耤完了,卸了犁杖,这对牲牛追着德茂的牛也下山了。树青趁空就跑到下面试验田看出苗的情况。试验田的地块在德茂和白增喜耤的地块之间。
试验田里各畦出苗不一,品种不同当然不一样。但是差别太大,有的已经两三片叶子了,有的畦里还白白的见不到几棵苗尖尖。树青拿本子记下来,有些品种不适于这里种,有些品种播种期可能还要延迟。然后又把一些冒出的杂草和多余的谷苗拔去。
正忙着,听见下面啊呀一声,是白增喜在叫唤。跑过去一看,不知怎地,犁铧掉下来了,一脚踩上,划伤了脚腕。树青赶紧给他包扎,扶他坐到田埂上。然后去绑犁铧,绑绳断成几截,紧绳的别棍也找不见了。白增喜急的没法。树青说:“俄把俄那犁杖扛过来。”于是卸了白增喜的牛,上去扛自己的犁。白增喜的牛见德茂和树青的牛下了山,抖下犁杖跟着就奔过去了,撒丫子就奔了回家的路,叫都叫不回。
白增喜疼的走不动。树青只好说:“俄扶你回吧,剩下一溜,俄明儿赶早来,一会儿就耤完了。”对点豆的婆姨说:“你明儿也早来。”于是扶着白增喜慢慢往回走。
第二天一早,树青赶着牛上背峁子耤白增喜剩的那点地。
韩生根并不知白增喜的地没耤完。也就没有相跟着来。只是安排他们到方井峪峁子掏地,也没跟着去,急急匆匆的忙那当紧的糜子去了。树青想着把白增喜耤剩的地耤完,用不了多少时辰,然后再转去方井峪峁子掏地。
白增喜耤的那块地在峁子的最下面,也就是在峁尖上。那地块弯度特别大。
白增喜日怪,他先耤上边好耤的地块,剩下的地块就是峁尖子上那种像船头弯度极大的形状。耤地喜直,怕弯,牛耤这种地非常烦躁,左右摇摆,不是掉到崖下,就是留下空当。手要死死的插稳犁杖,脚步岔开,步步为营,眼睛既要盯着犁铧,又要看着牛头,另一只手的鞭子要随时准确挥舞、抽打,不让牛乱了方寸。
树青打起十二分精神耤(jie)这最后一块弯弯地,吆喝声、鞭打声,声声不断。
尽管他的声音不断,但是还是听到一种隐隐的吵闹声萦绕耳边,使他总也集中不了精神。这种弯地,不能总顺着弯耤,要尽快把它拉直。否则,牛就躁得不行。耤了几个来回,牛已经呼呼直喘,双眼滚圆,树青停下,一方面让牛歇一下,缓缓情绪,一方面也合计一下耤地的路线,如何耤才能尽快拉直。
正当他歇下的时候,那吵闹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是从对面锅塌沟传来的。回首一看,一向安静的锅塌沟,人影绰绰,沸腾嘈杂。这背峁子的峁尖,正对锅塌沟口,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见沟里的情况,只见沟里镢头飞舞,草叶乱飞。
大事不好,柳树青血冲脑顶,扔下鞭子飞奔峁下。
根本没有路,树青是滚下背峁子峁尖的,棉袄划烂;又不顾一切的踏过芋子坑旁的泥泞,溅起一身泥巴;穿过桃树林,被树枝刮伤脸颊,落瓣纷纷;被倒在牌楼下的石板绊倒,摔到水瀑上。窑院前硷畔下的斜坡已经被镢头掏过,全是泥泞。树青疯了似地跑向后沟,又几次被泥土滑到,几乎滚成了泥猴。
后沟人声鼎沸,除了背峁子上耤地种豆的几个人外,全村男女老幼的劳力几乎全集中在这里。每人都挥舞着陕北特有的下宽上窄的镢头,面向沟掌翻垦那肥硕的沟底土地。段德胜肩背褡裢在后沟掌挥舞着胳臂撒种,已经快退到亭子下崖根。沟底已经面目全非,梁子竖的栅栏已变成了柴堆,沟里已没有了芳草萋萋,绿珠漫漫的静逸景象。潮湿的泥土像黑浪一样翻滚在人们的脚后。所有够得着的山壁都刮的一干二净,形成一道际线,像娃们剃的那种宝盖头。人们的身后堆着各家的战利品,有成捆的柴禾、成把的草药、一篮篮的野菜,上面露出各色各样的野鸟蛋;拴住腿的兔子和圆脸大眼睛树青叫不出名的小动物在那里挣扎。那两只一大一小的狼崽皮早已剥光,血淋淋的躺在那里。刚绽开鲜红花骨朵的山丹丹被不知哪个喜花的女子绑成一束一束的放在崖根任凭泥土撒埋。沟中间刚翻过的泥土上孤零零的放着那只装着九尾黍糜种的口袋,那是树青千辛万苦从种子站驮回的口袋,再熟悉不过。
柳树青满眼泪花的楞在那里,心底里在叫着“俄的小桥流水,俄的桃花源!”晕晕的,全身软的站不住,双腿跪下,声嘶力竭的喊出:“你们这是干什么呀!”那声音混合着老贾的哀婉、驴娃的尖利、耿瑞的撕裂、白增喜的干嚎、金解都的悲戚、官生娘的无助、以及隐含着李新华深深的悲叹,整个崖沟里震荡着撕心裂腑的回响。
人们回过头来,也愣在那里,惊得、吓得。一个满脸是血湿漉漉的泥人,在那里嘶嚎。一些女娃已经吓哭,一些婆姨已经腿抖,几个老汉先跪下来:“俄们要吃饭呀!”后面的人都跪了下来:“别告俄们,要吃饭呢……”
农民开荒已近疯狂,加上李丕斗暗中作祟,作为书记的柳树青东奔西撞,看明白事情的真相,却无力阻止人们的开荒,最后他的梦想之地桃花源被摧毁。
(确实有这么个锅塌沟,确实最后被开了荒地,这是作者亲身经历的故事。)
最后的悲剧是自然环境和梦想的毁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十二章 梦碎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看书评
回收藏
首页
[灌溉营养液]
昵称: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你的月石:
0
块 消耗
2
块月石
【月石说明】
打开/关闭本文嗑糖功能
内容: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