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第十一章 饥荒 ...

  •   第一节饥荒之谋

      天气渐冷,各家日子过得更加恓惶,不擂粪、不打柴,啥也不干猫在窑洞里省一顿少一顿。不敢动分的那点粮食。娃多的,老少家户就受不了,摔盆打架的时常从各家窑洞里传出来。
      宝财家更是邪乎。宝财守着那点粮食,一粒也不让动。说是我一人养你们几口,明年下地受苦,没有吃食,看拿什么挣工分。刚周岁的娃在哭叫,丈人、丈母饿的苦苦哀求,婆姨小兰嘶声裂腑的跟他打架,给她爹娘讨食吃。宝财没法,求老贾,让他们出去寻饭。此时老贾已然有了怂管之心,叫树青给开了证明,拿出章子就给盖上了。宝财打发老两口出去,小兰说要相跟上,宝财不让,娃太小,没人做饭。连打骂带捆绑,把两个老人赶走了。老两口体弱多病,一去则音信全无,此是后话。
      宝财家的一走,来开证明的一个接一个,都要出去寻饭。申有福和胡凤三一看大事不好,赶紧过来劝阻,说:“可不敢这么放开,满世界都是冷庙沟寻饭的,你我可怎么担待。要是上头怪罪下来可不得了!”
      老贾举着章子,说:“你们说咋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饥荒谁能扛谁扛去。”把章子一扔,扬长而去。

      说着,政策就下来了:一律在家学大寨搞生产,不许上街要饭。

      肤县街头要饭的成了群。领导们都着急开了会。领导着急还不仅仅是饥荒。
      一是去年中央召开的本地区知青工作会议,知青反映了陕北穷困的状况;二是□□带外宾来参观革命圣地,顺便了解一些现状。领导就问陕北的干部,老根据地都解放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贫困。陕北的干部很没面子,保证尽快增产,打翻身仗。
      会议一个宗旨,要快、更快的打翻身仗,消灭要饭、少报饥荒;分片包干,保证增产。
      一分工,李丕斗负责何家坪、蹲点冷庙沟。战备停摆、康家坪大坝差点让洪水冲垮、冷庙沟探矿出意外,这些都给他的政绩打了折扣。这次不得不去抓农业增产,这是他最不情愿的事情,他在那个山沟待过,他知道陕北山沟的粮食要想增产比上天捉鳖、下海捞月都难。他不愿回那个穷山沟,可是这事又不得不做,还要做好。

      李丕斗虽是个极其聪明的人物,在黄土地里也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他穷尽思考,也想不出在那个山沟里快速增产的办法:打坝修田?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问题呀;即使修成了,那缺水少肥的还不是靠天吃饭;科学种田精耕细作?那片黄土坡、那些受苦的人,没条件、没经验、没意识、没技术……
      这要是再弄砸锅了,他这个新结合进来的委员位置就难保了。
      说是蹲点,大冬天的,他根本不想回冷庙沟生着。顶多就在何家坪公社住几天。今天把这个叫上来,明天把那个叫上来,大部分是李家的亲戚朋友。多数都是诉苦来了:粮不够吃,明年春上就要挨饿呢。就是原来有余粮的几家富户,也叫苦不迭,年年征购、年年灾荒,余粮早就吃光,如今冷庙沟家家缺粮、户户挨饿。自家婆姨来闹了一场,说,分的粮早已吃光(根本不是过日子的主),要钱买粮呢。还说,广生婆在炕上熬着,省吃食呢;广田寡妇一家都已经出外寻饭去了。听到这,丕斗心急,李家人都出去要饭,这不是丢他的脸吗!因此推动他去抓冷庙沟农业生产的动力,已经不仅仅是县革委的分工,他要让冷庙沟、要让冷庙沟李家重整旗鼓,吃饱饭、粮满仓,响遍延河川,至少也不要让他那个烂婆姨为要粮钱成天到领导机关来打架。
      给他出主意的人倒是有一个,就是他二叔李茂林。李茂林当初给李茂山出了个“拿地换粮”的主意,闹得改天换地。如今茂林颠颠的跑到何家坪又给丕斗出这个主意。这个老家伙遗传了李家对土地的渴望,只认准一个理“有地就有粮”,这是颠覆不破的真理——李家祖上广种才在冷庙沟安身立命。
      茂林回嗑,丕斗豁然。开荒扩种是增产的最快方法。他李丕斗怎能不知道这一点,只是现在的地位一时蒙了心思。想起上次他二叔给他大出了“拿地换粮”的主意,而后冷庙沟出现的风云变化,前因后果他是知道的,他大的所作所为虽然下作,但胜王败寇,成就了他今天的辉煌。他造反起家,诧叱风云,看惯了人世间的鬼魅魍魉,他天生的胆大妄为,什么规章政策、什么礼义廉耻,只要能达到目的,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李丕斗那种混世魔王的性格决定了他必须去做这场赌博。
      大方向已有,如何实施。丕斗自己是不想出面的,细节还要弄得天衣无缝,而且出了事还不能担责任。老贾不会再上他李家的当,已经几次递话灾荒太重他当不起这个责任。
      申有福更是滑头,已经明确表示他不想顶这个缸,那人太聪明,也不好驾驭。胡凤三这人不摸底,跟他若即若离,再加上那条腿也干不成大事。刘树生没个主见,就是个摆设,丕斗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其他人?冷庙沟还真挑不出人来了。
      他在公社蹲点的档口,几次碰上杨队长,说起冷庙沟的事,杨队长说,考虑考虑柳树青吧。夏初的时候,李丕斗曾经给杨队长提起过,冷庙沟应该提拔一个知青进班子,当时丕斗是有人选的,一个是他看中的,苏元兵;一个是申有福推荐的,孙建光。杨队长就开始留意观察冷庙沟的这几个知青,两个骨干已走,眼光就落在柳树青身上:柳树青两年没回家,这在知青中是很罕见的事迹,又把集体灶弄得风风火火,问过元兵、问过文莉、问过老陈也问过老贾,都说是好样的,实实在在的一个好青年。杨队长是从竖立知青典型,促进知青工作的角度向李丕斗推荐柳树青的。李丕斗对柳树青没有太深印象,只是上次送机器,看他摆弄机器的样子,实实在在的,陕北话就是个瓷娃。杨队长这一说,心里咯噔一下……

      今年入冬,饥荒闹得大家不想动弹,村里都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老贾叫给开寻饭证明,柳树青是治保协理员,这倒是治安的事。老贾叫开就给开,反正章子在老贾手里,他又不负责任。过了几天,老贾把章子撂下了,说是不管了。申有福来找他,递给他两样东西,一个章子,一张入党申请表。章子先收着,申请表赶紧填。
      这么严肃的事,怎么这么匆忙。树青心有疑惑,但是那张表却是梦寐以求、憧憬已久的事情。激动异常、心潮澎拜。
      不几天,树青入党,还进了班子,从协理员变成治保主任。章子由他保管。
      要出去寻饭的受苦人又都拥到了树青这里。政策已下。树青哪敢违反。树青哀叹这权利可不是好玩的。闹腾的灶房乱哄哄的,秀才说你要那章子作甚!

      第二节饥荒之乱

      13.2.1 诈粮

      树青没想到,开证明还是小事,一个小小山村,要处理的治安事件还多着呢。纠纷要撮合,矛盾要化解,违法要堵,案子要破。当这个破干部,多少麻烦事缠上身。
      静悄悄的过了年。
      到了正月十五村里仍是静静的,毫无节庆气氛。后晌,几个人圪蹴在牛圈的坝地上谝闲传,来了个说书的匠人,众人围上。今年过年,让饥荒闹得,没有心思欢闹,既没扭秧歌,也没耍旱船,连鞭炮也没响几下。这说书的一来,倒是勾起受苦人娱乐的兴趣。但是只围着说笑,因为听说书是要大伙凑份子钱的,虽说平摊起来并不多,饥荒之年,大家都舍不得拿出仅剩的那点儿银子。这说书的看大家没反应,就在坝地上展开了十八般武艺。一般说书的就两件家伙,一把三弦,一串耍板。这匠人加了一把板胡,一个梆子,一个小锣,右手腕上还挂了一串“麻喳喳”木片。一个人三弦、板胡轮换弹拉,左腿颠耍板,右腿上绑的小锤轮流敲梆子和小锣,右手的“麻喳喳”随着弹拉,有节奏的噼啪作响,好不热闹。随口唱了几句大家熟悉的段子:“秃子尿炕”、“寡妇上坟”,最后唱了一段王宝钏见夫的长叹调。一问,是匠人从长安新传的本子,叫《寒窑记》。陕西民间王宝钏的故事流传甚广,但都是只言片语,陕北人更是只听名声,未闻其详,唱得受苦人心痒难耐。段德盛老汉说:“就听这《寒窑记》,过年呢,大伙凑钱热闹热闹。”男女老少纷纷应承,就定下唱两晚《寒窑记》,长短就两晚,但要全本,至于如何精简拼凑,匠人自己看着办,不满意不给钱,管两天的饭食。
      说书的乐器,不管三弦还是板胡声音凄厉发聩,很是刺激这些受苦人的神经。通常说书前都有一段长长的过门,弹奏得受苦人热血偾张,竖起耳朵等听下文。绑在小腿上的耍板,那是要使劲颠的,唱起来才有节奏,纯陕北口音,干蹦沉厚。
      年轻人在开说前总要起哄,叫来上一段儿段子。说书人走村串户,人称戏子,他们可不甘下贱,自觉还是文化人,唱儿段子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说书的匠人都准备那么几段,从心底里还是不愿唱,唱的稀松平常,甚至都不打响器。年轻人听着不过瘾,叫还来一段。老汉们不愿意了,一来花钱是听正本的,听这些不是浪费银子吗?二来老年人睡得早,熬不得夜,就说:“你妈的个屁,想听儿段子,回家找你婆姨说去……”这边板胡、耍板才正正经经敲打起来,那音乐一响,受苦人都如醉如痴,就像干燥的沙漠上倒进了一瓢凉水,润进了心田。
      树青和秀才也去听了,王宝钏与薛平贵的爱情故事,凄厉委婉,以前从未听过,很是入迷。
      有人在旁边戳他说:“你学生娃不破‘四旧’啦。”树青在冷庙沟待了两年,对陕北的风土人情渐渐有了了解,有了兴趣,像年巳扭的秧歌,那是多么醉人的舞蹈。这些东西在城里人看似“四旧”,对这里的受苦人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破”了他们还怎么生活。何况知青走了大半,也就带走了运动的热情,树青本就是个随性之人,没有了大溜的热火,在这深山老沟中,他哪来的那兴头。

      第二晚,听完《寒窑记》已是后半夜了,在农村受苦,早出晚归,睡觉就很精贵。树青更是耐不得熬夜,他已搬倒灶房,暖和得倒头就睡过去。
      沉沉的在梦乡中遨游。
      “起来,起来。”是老贾在叫。
      “天还没亮,什么事呀?”
      “开会!”
      树青刚当上村里的大队干部,书记叫开会是不能不参加的。咳!又要熬个通宵,这个干部当的……苦不堪言!
      跟着老贾来到老申家窑洞。几个支委都在,围着四周坐着,中间圪蹴着吴长贵。
      “说说吧,咋回事?深更半夜的!熬人呢!”老贾说。
      “请干部们作主,要回俄的粮食。那是俄爷俩今年的口粮。”长贵哭诉。
      “不是都给你解决了吗?你还有脸要回粮食,你把人日古了,就白占便宜了。想坐班房了是吧。”队长刘树生在一边狠狠地说。
      听了一会儿,树青算是听明白了——
      今晚听完书,各自回家。长贵鳏夫,屋里没事,谝了两句闲(han')传(闲话),把一口烟抽完,起身回家。他家在后沟,曲终人散,一人独行。已是后半夜,月满中天,星光普照,沟中白亮的铺满月光,长贵顺着沟底的小路进了后沟。远看见路旁一个白生生的东西在动,以为是白增喜家的大白狗,吆喝了两声,那“白狗”没动窝,走近一看是官生娘正圪蹴在路旁。白生生的半个后背冲着长贵。
      “这婆姨,咋急,不能就在这路边屙(bǎ)吧!”长贵说。
      “长贵,俄这急得没办法,麻烦你到远处给找个干净的土坷垃,路边的脏。”陕北农村解手都是用土坷垃擦,解手前要事先挑选不湿不干不带草根远离人迹的土坷垃,还挺讲究卫生的。
      “谁揽你那脏活什。”嘴里说不干,鬼使神差的就到沟崖上掰了个土坷垃,递过去了。“给!”
      “俄手腾不开,你给俄擦吧。”官生娘挪了个窝说。
      这长贵不知是真懵,还是那女人熏得转了向。拿着土坷垃的手就伸向伸了过去。
      长贵是那多年没闻女人味的单身汉,这阵势还不是干柴烈火似的,裤腰带一松,不管天地乾坤……
      这时官生娘突然叫起来了“救命呀!救命呀!长贵日人啦!”那日鬼地方的上方不远就是刘树生家窑洞,不知咋日怪的,眨眼工夫刘树生就站到这两男女跟前,就算抓了个“现行”。大叫一声:“住手!”
      长贵一屁股坐在地上,呆若木鸡。
      官生娘呼天喊地的哭起来:“没脸活啦,俄要是跳崖上吊了,这几个娃咋办啦……”,后沟几家人亮了灯,又熄了。
      刘树生就冲长贵说:“你把人日古了,俄是亲眼看见的,这要坐班房的。前村宝天家的不都因这事被抓,老贾也是因这事坐的牢,你是知道的。你说咋办吧?”
      虽说当年老贾坐牢定罪时他与茂兰的事并没有坐实,但村里人还是知道有这么一条罪状。树生就偏要提上这茬。
      长贵是真懵了。农村的受苦人成年累月与土坷垃打交道,没见过世面,他只见过警察把老贾从雪地里押走的情景——顺茂的嘶喊、茂兰的哭叫、五花大绑的顺祥背影……:“队长,队长,救救我,长娃离了俄没法活。”长娃是他儿子。
      队长刘树生又冲官生娘说:“别哭了,深更半夜的,球也挨(nái)了,也没少啥物件。你也别寻(xing)死,他也别坐班房,你有娃,他也有娃。都要活人呢。说吧,你要啥,能私了?”
      “两石粮食!”那婆姨立即止住哭喊说。
      “俄没(mè)两石。”长贵低声说。
      “拿不出两石俄就死在你家硷畔上!”
      “打死俄也拿不出两石粮。”
      “算了,官生娘,你也别逼他,俄是队长,各家饥荒我还是知道的,长贵你拿出1石2升粮就算把这事了了。”
      于是,三人到长贵家用口袋装了1石2升粮,傻长贵还给人把粮食背到窑洞里。
      回到家里,躺在炕上,长贵左思右想,不对劲。可是又想不出来那儿不对。但是特别心疼,心疼那1石2升粮。受苦人的粮食就是命,家里再没什么比粮食更精贵的东西了。这几年队里分的、历年攒的,统共就有1石2斗粮食,给了官生娘,就剩下几粒粮食铺在囤底,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奇怪的是队长怎么算得那么准,还带个零头!他爬起来,又看看空空的粮屯,忽然觉得:不行!得把粮食要回来!
      于是半夜三更的就爬到山上贾顺祥家,又把满村的干部都找来。
      听完事情的原委,树青和大部分干部都明白得跟明镜似的。

      官生娘家今年日子更加艰难,劳力少分的粮就少,娃又多,过了年就没什么吃的了。长礼饿的不行,人就跟疯了似地,到处寻吃食,四个娃饿的成天哭叫,老三更是难活得不行。荒年麻耶的,匠人来这穷山沟的越少,来了也拉不到家生,官生娘也少了卖屁股的营生。
      那说书的唱两晚也不容易,来官生娘家一晚,第二晚死活不来了。头晚的钱,官生娘死赖着说钱没给够,找刘树生给他断理。官生娘干这营生也是麻烦不断,常有人睡完了赖账。由于家挨着近,树生又是干部,官生娘找上门来,树生就常帮着训斥几句,要回点钱。主要是树生吃人嘴短,暗地里占了官生娘不少便宜,村里人说那第四个娃媚眼与树生才像,树生婆姨也闹过几回,山村里这种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愿管。
      说书的死活不加钱,再逼要,说书的宁可第二晚不唱了,那事情就闹大了,张扬出去树生也担待不起。官生娘死缠着说:“那你给几升粮,俄那个死鬼男人再吐两天恐怕就顶缸了。”哭声楚楚。大家都知道长礼是个吃了吐,吐了吃的废人。
      树生正让官生娘缠得没法,就见长贵从硷畔下担水走过,想那也是个缺心眼的单身汉子,树生忽然就悟出了这么个吃窝边草的瞎(ha)注意。

      这件事牵扯到班子成员,不好当面裁决。
      老贾说:“长贵你先回去,我们干部合计一下,明儿再解决你的问题。”
      长贵磨叽了一会,见大家都不言传,说:“请掌柜们千万给俄做主。”给干部们鞠了一圈躬,出门去了。
      老贾说:“树生,你咋能和那骚婆姨干出这种事来……”
      “我亲眼看见长贵趴在那婆姨身上。碰上了能不管吗?”树生说。
      “你就不知道那婆姨。离她家就一丈远,不回家屙(bǎ)屎,跑你们家硷畔下面装什么洋蒜。”老胡说。
      “1石2升粮,你倒算得这么准。”老申说。
      “你是不是得什么好处了!?”树青倒是直来直去。
      “没!没!没,官生娘说要给我那零头2升粮,我把她臭骂一顿,日她先人的,忙了半夜才2升粮,原先说好……”树生见说漏了嘴,就闭了嘴。说是长贵缺心眼,其实树生也不是什么精明的人,全仗着他表哥李丕斗才当的干部。他导演的这场戏经不得半点推敲。
      柳树青来了气,把树生狠狠批评了一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治保该管的事情,于是就慷慨激昂了一番。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评论了几下,老贾厌烦,并不言传。天不早了,就商量怎么办。本应老贾拍板,老贾不想管,就说:“青娃子,你现在管治保,断一下(hà),看如何处理。”
      树青来了精神。别人发言的时候,他心里已经琢磨了几个来回。这事双方都有过失,要想摆平,不能只打一方。论理,官生娘是设局诈骗,但是长贵也被抓了现行。要是摆不平,官生娘闹到公社去,打官司抓人的,冷庙沟的日子也不好过。就说:“这样,长贵今晚也算占了些便宜,官生娘也不容易,给外面卖屁股也要收钱,一晚上多少?”
      “少的五毛,多的三块。”刘树生说,他常给官生娘断卖屁股官司,知道行情。
      “给她留1斗2升,其余的长贵背回去,队里再给她半斗,她要是闹大了还不是得俄们来收拾。”树青把他刚才琢磨的道理给大家说了。大家都点头。
      “她卖屁股还要队里给她粮,都让自家婆姨卖屁股去好了。”老申笑说。
      “话不能这样说,”老贾说:“眼看官生娘家这饥荒就过不去了,本就是救济的对象。不是逼得没办法谁干那营生。逼出人命来,还不是我们干部的麻达。”对官生娘老贾还是有恻隐之心的。
      商量完此事。申有福说:“马上就要开春了。赶紧筹划筹划今年的生产吧。”
      老贾说:“深更半夜的,哪有精神,再说吧。”
      树生说:“饥荒这么重,要赶紧谋划。”
      老贾说:“这不青娃子也进来了,读书人,有的是主意。你们先合计合计吧。”
      老胡说:“你得拿个大主意。”
      老贾忽然提高嗓门:“不就是扩不扩种吗,这事俄定不了。”一语道破,趿鞋出门。又从门外传回来一句话:“再要让俄定这事,书记不当了!”
      树青听着发愣。

      第二天,树青和树生带着长贵到官生娘家,宣布了队里的决定。官生娘先是紧张的死死抱着那还没打开的一石二升粮。听柳树青说完决定,愣了半晌,泪就下来了,慢慢松开了抱着的粮食口袋。长贵从口袋里挖出1斗2升粮,把剩下的9斗粮食背回家。树生领官生娘到库里提回半斗粮食。
      晚上官生娘跑到柳树青窑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谢干部的处理,特别谢谢队里的半斗粮。其实那半斗粮对她那六口人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平常人家也就十天半月的光景。但是她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困难时期、做出这样的事、这半斗粮对她来说是格外温暖。

      官生娘诈粮是娃们实在饿得没办法了。她丢人现眼想尽一切办法弄来的几颗粮食,要算计着度过这一冬的饥荒,得先顾着四个娃。老三饿得抠土吃下,涨得肚皮发亮,正在炕上打滚煎熬。哪还舍得给长礼吐了糟践,只管让他自己找食。
      正月里长礼满世界的找食吃,跟牛驴猪狗抢食。那夜里,外村来的赌徒们为了驱狗,扔了些糟糠裹着的鸡骨,长礼和狗们争抢,狗咬加上鸡骨卡喉。正月二十九,也就是柳树青抓赌的第二天早晨,长礼死在他家硷畔底下。
      长礼衣服撕得稀烂,才过一夜,尸身那臭啊,飘满了后沟,无人敢近前。不是尸腐,而是长期疥疮脓水的恶臭,加上呕吐的秽物。
      官生娘挑来两担水,把他冲洗了个净,在硷畔下挖了个坑,把尸首推进坑里埋了。按说人死了是不能埋在自家附近的,可是谁能帮她呀。过事情要炸糕、要请吹手、要请十几个后生抬棺上山呢!
      才把长礼埋下,老三也直挺挺了,一并埋在他大坟前。
      冷庙沟的哭声长流水。垒起坟头,官生娘就坐在坟前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死去活来,一天一夜呀。哭得狗不敢再叫,驴不敢再吼,二月里飘起了漫天大雪。

      13.2.2 抓赌

      生产队的治保主任不仅仅就是处理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那点儿纠纷小事。还有许多大事要抓。
      赌博在陕北农村根深蒂固,源远流长。一到冬闲,各村就开了各种各样的小赌场,在家里、烂窑、避雨窟窿、山沟野洼,三五人一聚,一只宝盒,两颗骰子,押大押小、押单押双,“梦壶”、“顶贵”、压明宝,昏天黑地的就是一宿。怪了去了,这些受苦人是越穷越赌,越是灾年赌的越厉害。今年冬天赌博成了一股风,刮遍了延河川。何家坪公社下过几次通告,也组织公安、民兵抓过几次赌。前几天,在解家沟的行动中,抓住了冷庙沟的两个娃,狗茂和二狗。公社叫冷庙沟去领人,树青去了,公社治保主任狠狠批了一顿,说人家都在学大寨,你们村倒好,放了羊啦,人心散了,明年生产怎么搞。
      回来给老申、老胡一说,两人苦笑说:你要能把咱村的赌博治好,俄们给你烧香,你还是找老贾抓抓生产吧。这才知道为什么让他管治保。这是他治保主任非抓不可的事,又上山找老贾去了。
      老贾听他叨唠,长时间也不言传。后来哀叹一声:“青娃子呢,你说这要饭、诈粮、赌博都是饥荒闹得啊。饿死人了呀。俄没本事让大家伙吃饱饭,罪过呀!”说着就嚎起来,慌得树青不知说什么。老贾抹抹眼泪说:“俄这个书记是当不成了。你是个好娃,你挑了这个担子,带着大伙渡过饥荒吧。”老贾恢复平静:“荒还是要开的,要不饥荒过不去的。但不能把老祖宗的根基都挖完了。俄是弄怕了,四年大狱啊。就是难为你了,但是你是知青,也许不会……”树青听了老贾一番话,灌了一肚子苦水,还是没有抓赌的要领。

      正月初七迎灶王,正月十五闹元宵,村里除了听了回说书再没什么动静。二十三送山,要把回家过年的老人送回山上墓地;二十五送土,要把硷畔上从腊月二十三就没扫的垃圾扫下坡去。按说这时已经没有什么忌违,可以动任何工具了。说是正月里闲得睡个够,实际上哪个受苦人不是早早的就开了工,打柴的,起粪的,拾掇自留地的,生产队一动弹,就没有功夫忙自己的事了,受苦人命里注定不得闲,都是为的那点吃食。二十八吹喇叭,就是要咋咋吙吙忙活开了,可是村里静的就跟没人生的似地,没有一点儿动静,就是南坡上自留地里也没有一个人影。原来说好过完年就上背峁子修梯田,也没有见干部开会。树青坐在灶房前看着南坡有点着急,可又没办法。今年过年晚,一翻黄历,迩时就快过阳历二月了。树青明白,都是晚上去赌博了。可是又抓不着把柄,就是满山都是赌场,没人带着,树青也找不到。
      小芸有意躲着树青,做完饭扒拉两口就回去了。秀才这几天正闹心,一个是他的村史大纲,一个是给汪燕写信,一天一封的写,连吃晚饭的心思都没有。他俩在村里时没好好谈,离开了才知道心里有了牵挂。
      秀才没回驴圈窑,就在建光他们窑里写信。那窑让老陈整的干净利落,关键有一张安稳的桌子,不用趴在床板上写,写起来心情也流畅些。
      树青在灶房窑里,靠着炕墙,拿起那本《青春》(苏联小说)又看起来。书很吸引人,忽然东边窑里有响动,听着像是秀才在大喊大叫。
      灶房窑离建光他们的窑的中间隔着两孔闲窑。声音虽然压着,在寒冷的静夜里也让人惊悸。树青赶紧披上棉袄走过去。
      门敞着,一个精勾子、披散发的婆姨哆嗦的背站在硷地中间,裤子褪到脚跟,棉袄对襟耷拉在两侧,显然前胸是敞着的。
      秀才已退到原来做炕的土台上,见树青进来,赶紧说:“你看这赖婆姨,半夜闯进来,把人吓得半死,叫她出去,倒把裤子棉袄都脱了。”
      树青当然不相信半夜闹鬼,但又不好强拉硬拽。自己已是干部,知道一般群众还是怕干部的,摆出干部架子:“干甚呢,干甚呢?半夜三更的,日鬼呀,再不穿衣出去,把你狗日的绑起,送公社!”
      那婆姨听见来人,又是干部,羞得、吓得赶紧提裤子。一翻身,朝树青跪下了,哭天抹泪的说:“实在没法,俄家要死人啦……”

      是混昌婆姨。原来今年收成不好,混昌劳力少、娃多,分的粮食肯定不够吃,混昌就想耍几把翻身,赚回全年的嚼谷。他哪有什么赌本,就是分得那几颗粮食,干脆一次就背个几斗到赌场。过完年已经输得囤底朝天了。这黑下,已揭不开锅,娃们饿的不行,老三、老四饿得躺在炕上起不来。混昌还要去赌。混昌婆姨没法,就去找老贾,老贾仰脸琢磨半晌,给她出主意说,去找知青借,今晚让知青把你男人抓回来。
      说混昌婆姨憨,就是有点懵懂,手脚不利落,干活,做饭都不行。但是接人待物,人情往来、养家糊口的事情上还是明白的。刚下乡时,秀才几个曾在混昌家派过饭,混昌涩皮,吃的不好,混昌婆姨偷偷还给加过干粮。知青刚来的一段时间,不少人为了体现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都建立了联系户,像苏元兵与广生婆、孙建光与申有福等。秀才也算是走形式,和混昌家往来就多些,常给娃们带来些家里寄的糖果等东西,借个块八毛的,也就不要还了,算是给混昌接济了不少。一来二去秀才与混昌就算建立了“联系”。去年冬天,秀才探亲回来,听树青说,混昌婆姨穷的连棉裤都没有,就到集上买了两条棉裤送去了。混昌婆姨感激不尽,做了两双鞋垫给送来,绣得龙飞凤舞,众知青看了都嗤笑。知青们都见识过陕北婆姨女子的绣活,粗狂而美丽、夸张而憨厚,混昌婆姨绣得夸张大发了,大公鸡的鸡冠比身子还大,牛犄角比腿还长。汪燕倒喜欢,秀才干脆都送给了她。
      这夜,混昌又去赌,老贾也来到后沟,催着混昌婆姨去找知青,混昌婆姨就踅摸到秀才这里来了。知青只剩三人,她死心眼,只跟秀才熟,只跟秀才借,受秀才的恩惠太多,又要去讨烦人家,混昌婆姨心思简单,不忍白要,为了这个家,为了五个娃,为了报答好人。
      夜深人静,混昌婆姨穿上新棉裤,把头散了,梳了几下,悄悄从后沟来到前沟,来到驴圈,同升老汉一般下半夜才来喂驴,驴娃家早熄了灯。转进驴圈旁窑,黑咕隆咚,没有人,转一圈,不敢叫,又不甘心,下了硷畔,过了猪圈厕所,朝知青窑睄去,见前窑还有灯光,轻推门,正是秀才在聚精会神的写信。混昌婆姨轻脚走进窑里,在秀才背后站了半天,见秀才还不抬头,忍耐不住:“葛老师,俄想借几升粮食。”
      秀才忽的站起。昏暗的油灯下冒出一个披头散发、龌龊古怪的女人,悄无声息的站在硷地中间,是人是鬼,吓得秀才心跳到嗓子眼,大叫:“出去、出去!”
      混昌婆姨被他的叫声喊得有点慌乱,忽的退下棉裤,拉开衣襟:“不是白借,俄让你睡,三升……三块钱也行……”
      陕北农民没有内衣,解开棉衣就是体肤;免裆裤,松开裤带就掉下了腰。陕北婆姨皮肤本来就好,混昌婆姨常不下地,煞白煞白的,加之这憨婆姨把头发散了没有挽上,鬼不鬼人不人的。吓得秀才退到土台上大叫:“出去、出去”

      树青听了混昌婆姨陈述,对混昌婆姨说:“你的行为是破坏知青下乡,按理是要给你治罪的。”其实树青治什么罪,连官生娘抓了现行都不治罪。说得严重点,也就是吓唬吓唬她,好有威严。混昌婆姨并不是不知羞耻,他跟官生娘不一样,她有夫有娃,有脸有面,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她动这心思,一方面为借粮,一方面为感恩。家中一贫如洗,身上别无他物,前两天听见官生娘卖屁股诈粮,这憨婆姨就动了这瞎念头。被树青一吓,有点醒悟此事不妙,要是让混昌知道,要是让全村人知道,这脸还怎么出门呀,娃们还要活人呢。赶紧跪下磕头:“青娃嘞,您给一条活路,一治罪、一声张,俄就没法活了,俄那五个娃也活不成了。”树青知混昌家困难,但没想到还没开春就揭不开锅,要出人命了。都是这赌博害的。忽有一念:“混昌今晚在哪里耍?”
      混昌婆姨低头扭捏,树青又说,“把混昌弄回来,好好教育一下,安心过日子,岂不更好。”
      混昌婆姨想起刚才老贾也是让她请知青把混昌弄回来。但是眼前咋办呢?
      “窑里娃们迩个都没吃的了。”
      “今晚你带俄去找见他们,俄给你舀两升玉米。”
      混昌婆姨抬头:“真格?”
      “找见就给!”
      “那葛老师这……”这憨婆姨有点绕不清其中的奥妙,树青又气又乐,冲秀才讪笑:“这两升玉米可是灶上的,她要还你这情……”
      秀才明白树青在耍笑自己,赶紧打断:“赶紧抓赌去吧!”

      抓赌,树青真不知道叫上谁一起去,村里似乎人人都在耍赌。树青只好带着秀才叫上小芸。先到申有福家,树青新当干部有事求教,这几晚有福总不在家,今晚巧了,有福在窑里,可是死活不去,说是难活,眼神又不好,走不了后沟的□□(还没说去后沟呢)。然后又到老胡家。老胡腿脚不好,家还殷实,不喜耍赌,又是外来户,又当过治保,一般人也不愿意找他耍,在家早已睡下。叫醒出来,听是去抓赌,不太情愿管这事。树青说,“你们叫我管治保,也得教教我咋办啊。你到现场不用出头,教我怎样行事就行。”树青说的在理,老胡没法。相跟着去了。
      从老胡家出来,不用绕道,混昌婆姨领他们沿着后沟,绕过刘树生家、长贵家、官生娘家、混昌家的窑洞。
      在官生娘家硷畔下模模糊糊见着一群狗打成一团,好像还有人影,此时树青一行人已顾不上看那龌龊景致。后来才知道是长礼和狗们在抢食。
      过了混昌家窑洞。离沟掌就不远了,北崖下有一个半截土壁,还栽了些杂树。混昌婆姨站在土壁后再不走了。指指沟掌,说就在那里。树青疑惑,这后沟掌都是万丈峭壁,上面就是东山,哪里有路。树青到冷庙沟两年从来没来过这里,上东山都是走麦场崾岘或是脑畔山崾岘。问:“真在这里。”
      混昌婆姨狠命的点点头:“那里有个天窖,天窖后面有个大窟窿。”
      老胡也说:“是罗,听说这后沟里是有名堂。”老胡是外来户,不是六姓本家,因此不知这后沟的底细,但是风言是听过的。
      混昌婆姨说:“你们去抓,俄可回去了,让俄男人看见了不得了。”转身就走,忽又回来说:“抓着了,俄可要那两升玉米。”老胡听着迷糊。

      四人趴在土壁后往沟掌伸头,使劲瞧,操心听。是有动静,细小的嘈杂人声飘过来。大家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因为这人声中有很多熟悉的声音。
      老胡搓手摇头,站起跟树青他们说:“这样,我先进去,把局势稳定下来,回来再说下一步处理方式。你们要是进去,炸了窝,会出人命的。”老胡一反常态,先是不愿去,后是自告奋勇独闯赌窟。树青大是不解,正在犹豫,老胡已经向黑洞洞的崖壁走去。
      不到半个时辰,老胡回来,搓着手说:“也不瞒你们,里面熟人太多,还有干部。给他们个面子,也给俄个面子,放他们出去,保证不再赌了。”
      树青感到事态严重。冷庙沟要是这么赌下去,那不是就要队破人亡了吗?
      “不行,不彻底治这股歪风,明年生产怎么搞?”公社干部的话在树青脑里重复着。
      老胡急的直作揖:“俄的祖宗唉,搞生产还不是得靠这帮人,都惹害气了,没人揽这堂账,还不是冷庙沟倒糟。”
      树青瞪眼不说话,除了公社干部的批评语言,树青再拿不出什么大道理。
      僵了一会儿,老胡说:“这样,你放一部分,抓一部分,两头都好交代。”
      树青不言传,老胡赶紧又跑回沟崖。
      不一会儿,一串人跑出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作没看见土壁后的树青他们,一个个连头都不转一下,像鱼一样溜过树青他们的身边。他们不看树青,树青倒是把他们看得真切:贾顺祥、刘树生、李宝京、韩生根、王坤山、李茂林……一溜熟的不能再熟冷庙沟乡亲,也有不少外乡人。那老贾走出来还是大摇大摆的,直往树青这里睄,生怕树青没看见他。
      树青看得惊呆,一眨眼功夫跑出几十个人,秀才惊叫:“快跑完了!”赶紧奔向崖壁,一个万丈天窖后面真有一个硕大的土洞,像一个半圆形天穹,丈高的穹顶,四五丈的方圆,装个上百人没问题。几个土台上还点着灯,有油灯、马灯、还有盏汽灯,狗冒在手忙脚乱的收拾赌具,吹灭灯火。混昌在往口袋里装粮食。还有个娃在暗处里塞东西。只剩这三人了。
      树青走近一看,又是狗冒,气得,刚从公社把他领回来,这又赌上了。另外那个娃不认得,手里拿些零碎票子。命令他仨把赌具、赌资收拾到一起,押回牛圈前的坝地上。
      树青心里想着,下决心把这个赌博的毒根铲掉,不来点儿极端手段不行。把三人捆在一起绑在了坝地上。上次“诈粮”的事他处理的不错,受到干部们的夸赞,自以为具备了处理治安事件的能力,独断专行起来。
      天亮后,飘起了大雪。奇怪了,人们也不睡懒觉了,也不用招呼,纷纷来到牛圈,默默的围看绑着的三人。一股复杂的心情在人群中流动。毕竟是乡亲,这么绑着,都会产生恻隐之心。但是要说村民们一点儿不痛恨赌博,也不尽然,尤其是老人、婆姨,闹得汉子们不打柴、不备耕,不暖炕、不亲娃;囤空粮尽,这来年的日子更加恓惶的没了指望。
      树青看人来的差不多,就讲了几句话,喊了几句口号,无非是些大道理、大标语。宣布押送公社。人们没有响应,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散去,混昌婆姨大哭大叫的跑来,不让押送,哭着说:“不要两升玉米了。”被混昌骂一句:“倒灶婆姨。”一脚踢得老远。
      一看弄出这阵势,树青有点骑虎难下。几个干部都来了,相互商量了一下。老贾说,“树青也是为咱村好,不镇一下也不行了。这次俄犯错误俄有责任,俄陪青娃子去公社。”申有福说“我也去。”

      夜黑,雪停了,柳树青、老贾几个回来了,还跟来了一位公社干事。混昌他们没有再被绑。官生娘的哭嚎还没停歇,凄厉厉的从后沟传到前沟。
      到了知青窑,树青舀了两升玉米给混昌装了一口袋,各自回家去了。不一会儿,广播响了,公社表扬了冷庙沟抓赌的事迹,号召各队学习。抓革命,促生产,学习大寨,趁着农闲,搞好农田基本建设,做好今年的备耕生产。
      广播还没完,混昌婆姨的嚎啕声从后沟里传出来,老四突然殁了!这四娃不等碾米做饭,抓了一把生玉米咽进肚里,加上这些日子吃了些窑背土,拉不出来,生生的憋死过去了。
      官生娘还没消停,混昌婆姨又长嚎不断,三条命闹得后沟人心惶惶。

      第三节饥荒之变

      树青刚放下碗,桂芝来叫,说在她家开会呢。
      申有福家坐的满满堂堂,冷庙沟的大小干部都来了。除了贾、申、刘、胡外,李宝京、韩生根、王坤山,段和贵、德茂老汉,还有桂枝娘也坐在硷地上。
      申有福见树青进窑后,说:“咱们召开个联席会议,支部、革委会、贫协、团支部、妇委会一起讨论下当前形势和今年生产。”
      树青寻思:“没想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还有这么多机构。”
      正在寻思着,李宝京开炮了:“还广播了,冷庙沟丢他先人呢!俄们这些干部的脸往哪里放。”
      “是呢,这事在队里解决就得了,拿到公社去作甚。”韩生根说。
      “青娃子真是个犟怂,蛊着把人送公社,一漫胡搞!”德茂老汉说。
      “乡里乡亲,都是沾亲带故的,有话好好说,何必把外村的人也绑去公社。”树生说。柳树青想起,狗冒是李家的人,与宝财同辈,那个外村娃是树生改嫁到李家湾的娘(李茂花)生的娃,同父异母的兄弟。
      “混昌家,今年这饥荒眼看过不去了,你把他这一绑,还死了一个娃,可怎么活呀?”王坤山说的这是啥道理,树青想:“哦,混昌算是他们贾姓一族的人了。”
      “长礼也殁了,和他儿埋在一起。冷庙沟多年没饿死过人了,这日子咋过呀。”德茂说。
      “你也是读书人。现在是干部了,要懂组织原则,要懂政策。再怎样,也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能绑人。”段和贵说话倒是慢条斯理。
      大家七嘴八舌把抓赌的事说成了树青的重大错误,树青有点众口难辨。他也没机会辩,也不想辩。
      老贾站起来说:“你们也不要为难青娃子了。丢人呢,作为书记赌博,太不应该。俄今天到公社也做了检讨。公社也严厉的批评了俄。今天召开这个联席会议,就是想说一声,俄虚心接受公社的批评和处理,俄这个书记不称职,今天在这里正式给大家辞职。”
      王坤山说:“叔,你这是咋说的,不就耍这一回吗?咋就不干啦。”
      窑洞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申有福半天没言传,这时开口说:“还是请王干事传达一下公社指示吧。”窑里静下来,有福就用眼睛驽一下那位公社干部说:“你给大家宣读一下公社文件吧。”那公社干部拿出一张纸,念到:“何家坪公社党委决议:一、贾顺祥犯赌博错误,应本人意见,暂时停止贾顺祥的书记职务,仍是支部委员;二、柳树青代理书记,领导冷庙沟大队当前工作;三、立即开展学大寨运动;四、立即准备春耕生产;五、力保今年增产丰收。”
      申有福说声:“鼓掌。”掌声先是稀稀拉拉,后又渐渐热烈了一些。
      申有福又说:“讲个话吧。”
      会议从批判会变成欢迎会。树青从被批评者变成领头人。
      不能说柳树青不知所措,在公社时,公社领导和杨队长都找他谈了话,事情来的突然,不容他有什么廻寰的余地。回来一路上也在琢磨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但是还是有些尴尬。面对老贾和大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套话。一切推辞、谦虚、关照、提携的话都是空话,老贾、农民不需要这些,树青也不会讲。树青是老实孩子,是实在人。他不是对权力渴望的人,担子摆在那里,不容他敷衍,当务之急,还是先挑起担子。他在冷庙沟待了两年,几乎样样活什他都干过,对农业生产基本有个大致的了解。公社指示一共五条,马上落实的就是后三条。还是讲些干货吧。
      “一、不许再赌了,从明天起,大家开始动弹。刘树生抓春耕生产”几个老人点头。
      “二、赶紧把学大寨,农田基建搞起来,贾顺祥带人上背峁子修梯田。应付公社检查!”
      “把篦子沟的坝也要修一下。”老贾在角落里说。一些人叨唠了起来:
      “哪有劳力……”
      “还是顾当前儿吧……”
      “那哪是个坝,一堆石头。丕斗哥说那就是□□分子的破坏……”树生说。
      “哪那么多废话!”有福捅捅树生。
      “那也算是学大寨的事,应该办。等背峁子梯田修好了,还是贾顺祥负责修篦子沟大坝。”树青接着说。
      “三、胡凤三,抓后勤:种子、犁杖,送粪、刮场。赶紧把牛棚盖起来。再打报告要救济返销粮。”老胡说:“你让秀才也帮忙一下。”
      “四、申有福,你和韩生根合计一下,制定一个今年生产规划。”
      “什么原则?”生根问。
      “现在不定框框。先把春荒过了”
      “增产不增产?增产多少?这可是公社要求的。”有福说。
      “先把肚子保住。增产的事咱们再议。”
      柳树青刚代理这个书记,就有人紧赶着要讨论那个重大课题,树青再傻、再瓷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稀里糊涂的把这事定下来。
      看树青不接招,停(tìng)了一会儿,又问。
      “什么时候交货?”
      “越快越好。要书面的啊。”
      “你要签字啊。”
      “大家讨论,大家签字。 还有什么事?”两眼一扫,没人言传。“散会。”

      四个支委一人一摊事情,新书记一上任,就这么雷厉风行的布置了工作。第二天,死水一般的村子开始有了生气,受苦人各自热火朝天的忙了起来。
      其实受苦人打心眼里还在庄稼上面。赌博就是陕北的一种恶习,他们自己心里也痛恨,就跟鸦片一样。

      第四节饥荒之教

      虽然树青雷厉风行的把会议开完。但是心底还是忐忑不安。柳树青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代理书记应该怎样当下去。树青是具有很多抱负、理想的孩子,而这些理想抱负也就是一些幻想和梦想的浪漫组合,并不实际,也没有经验。他急需要得到高人的指点。
      一下就想到了陈家峁的李俊生。
      树青他们班到陕北来插队的同学分了两拨,一拨到了冷庙沟,一拨去了陈家峁。都是在一起玩了三四年的哥儿们,去年杀猪还请他们会餐来着。
      李俊生是个稳重实干的孩子,既能吃得大苦,也会勤于思考,并且极具领导才能和领袖气质。在班里很能聚住人气,同学们都愿意跟他玩耍。出身很好,却从不拉帮结派惹是生非。下乡两年,入党、当干部,早已是陈家峁的领头人,大队支书了。因此,生产队离不了他,招工、当兵都没他的份。

      柳树青打算去一趟陈家峁,取取经。顺便把申请返销粮的报告送到公社。上次老贾送去的报告了无音讯,冷庙沟饥荒严重,能争取点返销粮,解决当前的难题,也好让他这个新上任的干部聚点人气。
      陈家峁离公社较近,就隔着一条河,顺路。

      树青、秀才到陈家峁已经天黑,陈家峁的知青也走了不少,只剩下李俊生两三个同学。在他们灶上吃完晚饭,等着李俊生回来。显然,李俊生这个大队干部很忙,很晚才回,一双军棉鞋没了鞋带,棉裤腿卷到脚腕,光板军棉袄破得到处冒出棉絮,油黑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似乎没有扣子,敞着怀,用一根布带扎着腰。打了一声招呼,坐下赶紧盛了一碗冉粥就喝。喝得差不多了,话也渐渐多起来。
      虽多日没见,树青却倍感亲热,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忙碌、辛苦的样子,俊生就像镜子中的自己。他和其他同学一样对李俊生是佩服的,学习好、有号召力、不像一些出身好的那样跋扈,讲哥们义气,不歧视弱势同学。最值得钦佩的是,对任何事他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以理服人。树青来这里就是想向俊生讨教的:一来他对农村生产一定有自己的经验和办法;二来他当书记早,又离公社近,对上面政策了解和理解的就多些;三来就是纠结在树青心中的难题……
      没等树青他们张口,李俊生就问:“你们这是去干啥?”
      秀才说去公社申请返销粮。
      俊生喝着粥,抬眼看着他们:“傻冒呀,这时候申请返销粮,不是让干部们做瘪吗?”又低头猛喝粥。突然停下又问:
      “你们那里饥荒怎样?”
      “很严重,已经有死人的啦。要不申请返销粮呢。”
      “唉,我们村缺粮户也不少,今年受苦人的日子可咋过呀!”
      “那你们有什么办法渡过饥荒吗?”树青问。
      秀才又加问一句:“有什么法子让陕北的受苦人不挨饿?”
      李俊生放下碗筷,从后腰里拔出一根烟锅。树青早知他有抽烟的习惯,拿火钳夹了一块红炭,帮他点上。俊生吧嗒了半天,一口一口的慢慢往出吐着白烟,眼神眯缝盯着红红的灶口,说了一句京城刚流行的昵话:“癌症,没治!”
      树青大惊失色。
      “你们也在这黄土坡上生了两年多了,广种薄收能养人吗?‘四不’方式能增产吗?打坝修田能保住水土,解决饥荒吗?”李俊生说。
      “那开荒种地……?”树青冲口而出,他就是想顺着俊生的话,问出他自己心中最大的疑问。
      “老天爷给了你们冷庙沟多少地,你们这么糟蹋!”没想到冷庙沟地多的传言,让李俊生如此痛心。
      “难道你们就不开荒吗?”秀才厉问。
      又沉默下来,李俊生换了一锅烟丝,狠吸了几口。一下子把思路就扯远了。
      “当初只看地名,一个‘沟’,一个‘峁’。觉着沟低,峁高,丫的,朱学问说,人往高处走,到‘峁’上看得远,心情舒畅一些。那都是狗屁瞎掰。”
      有这么回事。当初插队时,给他们三班去陕北的同学分了两个村子。李俊生、朱学文几个都是班上学习好、爱思考的同学,琢磨来琢磨去就选了陈家峁。树青、元兵几个生性随意,就去了冷庙沟。陈家峁虽说不算川面,但靠近河边,邻近公路,离公社又近,从地理位置上讲显然比深入沟掌的冷庙沟要强,开始大家都认为陈家峁的同学有眼光,成为一段佳话,很是炫耀了一阵。今天,李俊生提起这事怎么就惙气了呢?
      “妈的个屁,离公社近,皇上不管事,太监天天查。啥事也干不成!”俊生忿忿,脏话连天。
      “种点果树不行;种点菜送城里卖也不行;办个养猪场还是不行!”俊生激昂起来:
      “靠着大路,办个茶棚吧,给你拆了。”又换烟丝,点烟,猛吸,吐烟:
      “去年,悄悄让每家自留地多扩种一点,不知是哪个龟孙告上去了,狠狠批了一顿。你们听公社广播了吧?管他妈的批不批呢,幸好扩种的那点儿地,不少家户就靠着它熬过了年。俄们可没饿死人。”
      “那队上没扩种?”树青还是关心开荒的事。
      “光叫打坝修田,山坡都挖成了土滑梯,熟地翻成了生地。这能保住水土、能打下粮食!”俊生就是不提开荒的事。
      “那总得看长远,想将来吧。”秀才说。
      俊生停了吸烟,怔怔的瞪着树青、秀才两人:“俄的书生娃们,俄的老同学呢,那些理想、大道理不能当饭吃,能让老百姓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如雷贯耳,惊得树青张大了嘴。
      停一下又说“树青,在陕北当这个书记,你别想着实现什么抱负。就是一要让受苦人吃饱饭,二要能够敢于担当。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准备受大苦大罪吧。”
      一席话说得树青他们目瞪口呆、陷入沉思。
      沉默,泛出嘤嘤的抽泣声,李俊生用手埋着头浑身在颤抖:“不是我没理想,不是我不坚强,这支部书记实在是没法干下去了。”浑浊着哭声的话语震撼着窑洞里的年轻人。这是在陕北当过干部的知青共同的心声。不是改天换地,不是率领农民奔小康,能让俄的百姓吃饱饭,就是好干部!
      第二天,李俊生送他们下山,到了河边,俊生让他们回头看,面对延河,绿展展一片青坡,长满荒草和兰花花。坡的对面就是何家坪。俊生说:“你们看,我们这片山全是荒地,你们到公社可要照实说啊。”遂挥手告别。
      秀才灵性,对树青说:“你反反复复问他开荒的事。他都跟你说扩种自留地挨批的事了,还能跟你怎么说。咱们马上就要到公社,万一说漏了嘴,把他抖出来,不就把他卖了吗。他刚才让咱们看他的青坡地,都是面向公社的,那就是做给公社看的。里面怎样谁也不知道,你就理解俊生他们吧。”

      是醍醐灌顶,还是浇了一头冷水。对树青来说都不算是白来一趟,再傻再实诚的孩子也能听出里面的味道,何况还有秀才指点呢。他开始进入一种境界,这种境界一半是李俊生传染给他的,一半是他自己内心升腾出来的。

      公社干部正在开会,一时无法汇报。他们在何家坪没有插队同学,没有落脚之地,想着文莉就在公社,一路打听找到文莉宿舍,也去开会,屋里没人,坐在门口等候。中午散会,文莉见树青来十分高兴,赶紧给他们打饭,让进屋里。文莉介绍说,下午公社领导还要开会,她们一般干部就不参加了。会议主要是安排春耕,度过饥荒,争取今年丰收的内容。按说这都是社、县两级农村工作的常规布置,年年、季季如此。今年为何如此紧张?
      文莉说:“咳,上头怪罪下来了,说陕北老根据地怎么还是那样穷。”
      “怪罪就怪罪呗。又不是迩个刚穷的。”树青不明就里。
      “你们不懂上面干部的心理,政策是政策、政绩是政绩、面子是面子、官位才是硬道理。”
      又低声说:“李丕斗也在这里。开秘密会议。说,不管用什么法子,今年要增产,至少两成。不许喊饥荒,谁喊穷谁倒霉!”
      这么邪乎。树青心实,对这些信息还理不出他自己的头绪来,只想着把救济粮的事赶紧办妥。
      秀才说:“还递报告吗?”
      “递,干嘛不递。”
      文莉说:“真是死心眼。”又对秀才说:“我见邮电所有燕子的信,估计乡邮员还没送,你不如先取回来。”
      秀才一听,高兴地开门就往出跑。没有一眨眼的功夫秀才又跑回来了:“会散了,曹贵田见咱们来了,叫赶紧过去。”树青起身往出走。文莉还没捞上说几句话,甚是遗憾。

      曹贵田把他们引进了会议室,室内已空,只有李丕斗正坐在中间的椅子上。
      “冷庙沟形势怎样,不要辜负了领导的培养和期望。”
      李丕斗掂量了良久,老贾不干,预料之中。老申不干,是太精明。有福给丕斗出了个主意:“找个知青”。说柳树青按陕北话说就是个“瓷脑”,老实巴交只知干活的一个“瓷”娃,这种娃好捏胡。李丕斗在冷庙沟需要一个替罪羊,把柳树青提上来就是实现谋划的一个棋子。今天既然来了,得让他开开窍,按照他的既定方针,挪挪棋子的步子。先表示领导关怀之意。
      “不好,都饿死人啦!”树青说。
      李丕斗皱眉。上来就报丧,真是个瓷脑。
      “你们基层干部要想办法解决,跑到公社来干啥。”
      “要返销粮、救灾粮、扶贫粮……”树青说了一大堆,把听说的名称数了个遍。还要往外掏报告。
      丕斗脸铁青,看着柳树青说不出话来。划拨救灾粮款,是要一层层上报的,报上去要粮要款,就说明你的农业生产有问题,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总之地方领导是有责任的。刚刚向领导保证不要饭、不饿死人,保证增产增粮、丰衣足食,这就要返销、救济,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尤其自己包干、蹲点的地方。“真是个瓷怂!”李丕斗心里骂道。
      树青一脸虔诚。
      丕斗隐忍,心中千回百转。沉默片刻,重回笑脸。
      “好好,但是你们不能就这么轻易的就拿走粮食。把你们这些干部都养懒了,不努力、不作为,明年又来要粮食怎么办。”弄点粮食给自己家乡,李丕斗还是有手段的。
      “你说怎么办?”
      “保证今年增产!至少两成,要在公购粮中体现!”
      树青睁大眼睛,瞪着李丕斗:“不管用什么法子?”
      “你是书记,办法你想,决定你下。违反政策,俄就抓你!”丕斗诡异的看着柳树青。当然李丕斗并不知道第二十二条军规,但像他这样的领导天生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制定者,他得意自己的悖论就是高明。
      柳树青不想纠结到他的悖论当中去,把救济粮报告往桌上一拍:“俄不管你什么政策不政策,您先把这事办了再说!”转身出了大门。
      树青不像元兵和建光,他和李丕斗正面接触较少,既不敬他、也不怕他。要说他就是个瓷脑:你有千条妙计,俄有一定之规;他就是认准一件事非干到底不可。
      丕斗怔怔的看着他出了门。

      丕斗心想,这个瓷脑,不给他把救济粮办了,真撂了挑子,还是麻达。几天后,丕斗捎话来叫去拉救济粮,点名叫刘树生去,不去公社、不去县上,指定去解家沟。哪是什么救济粮,就是解家沟战备地道里存下的点儿战备粮。放在地道中等着打仗,无人经管,已经发霉。李丕斗主管战备,这点儿权力还是有的,或报废处理,或当救济粮也名正言顺。刘树生拉了几口袋回到村里已经半夜,悄悄的给丕斗家、和生家、有福家和自家送去一大半。剩下按救济名单一一分了,几乎每家一点。就这么一点点,冷庙沟的受苦人也是蛮高兴的,总比没有强。刘树生一个劲说是他丕斗哥弄来的,但是大家都知道是柳树青跑公社要下的,对柳树青渐渐另眼看待,拥护的人多起来。

      第五节饥荒之争

      申有福和韩生根把今年的生产规划搞出来了。树青赶紧召开会议讨论。还是联席会议。在此之前,树青要求大家都做了估算,到底要打多少粮食才能交够公购粮,保证全村人口不饿肚子。
      申有福拿出一张纸,在众目睽睽之下唸完了他们的规划。
      会场沉默,有福和生根的规划,只规划了熟地,没说荒地。有福最后的结论也只说多种,没有说开荒。“开荒”这两个字似乎是个忌讳,申有福自己是不会首先说出来的。
      当满窑烟雾笼罩着快看不见人的时候。
      “只有开荒!”宝京憋了半天,这时硬邦邦的说一句。也就是这怂敢打这头炮。
      “开荒,才能多打粮,才能熬过饥荒!”坤山这时也和宝京一条战线,蛮横的盯着树青。
      “你妈的个屁,你们吃饱饭,让别人做班房!”老贾瞪着王坤山,骂道。
      “柳书记,你看,这回坐了一窑的干部,你也不用担心,要是开荒,谁也别怂勾子。自己分粮,让别人受难!”德茂说。
      “谁敢通风报信,谁敢得了好处卖乖,谁敢装怂溜号,咱们全村人不饶!”王坤山被老贾骂得躁起,站起来铁塔似地说的落地有声。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也不能为难了柳书记。毕竟这是违反政策的事。冷庙沟的事还是要柳书记做主。”申有福枪头正式转向了柳树青,把柳树青放到了火盆上,引得一屋干部的侧目。

      柳树青不想在这个会上表现得懦弱无能,也不想让这些农民真把他看成瓷脑。他在冷庙沟待了二年多,李俊生的一席肺腑,使他深刻理会关于“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告诫。一种走上刑场的境界、一种为理想而奋斗的境界笼罩着这个新上任支部书记的全身:
      “李委员要我再增产两成。你妈的个屁!你们也都算过了,能保住饭碗都不容易。”柳树青说。
      把大家吓一跳。开口就骂领导。农民们有点意想不到。
      “不就是开荒吗?有福,你们再弄个规划,就叫《开荒扩种规划》。”
      大家喜出望外,生根赶紧说:“好勒,定个框框吧。”
      “框什么呀?”树青不瓷,他要挖个坑、铺个道,故意装傻问道。
      “还得有个节制。”老胡说。
      “要给子孙后代留点生活嘛。”德茂说,几个人都响应。
      纷纷落定,树青站起来,望望大家:
      “既然大家都要开荒,都知道是违反政策的事,都知道这是祸害子孙的事情,也都知道我这个书记是要承担责任的,大家也不能够得了便宜卖乖。刚才生根说了要有个框框,好,就订几个章程。”
      “当然得有个章程。” 大家赶紧纷纷响应。只要树青同意开荒,立什么章程受苦人都同意。
      树青用手一指:
      “申书记,你记下:”申有福一愣,有点犹豫,直到他慢慢从炕上拿过一个桂芝的练习本和一支铅笔,树青才开始说:
      “第一,是开荒一定要有节制,不能无限扩大。大家都合计了,新老熟地全部开完还欠两成,那就扩种三成的地。先管够吃,再说增产。够吃靠地,增产靠天。”一句乾坤,几人点头,几人交耳。
      “这次开的荒地位置、亩数要立字为凭,在座的具结画押;一旦超出,我就自绑上告;”这句一出,会场立时静寂,一些凛然,一些伸舌。
      “第二、继续打坝。”老申说:“地种多了,恐怕忙不过来。”韩生根也说“劳力调配是大问题。”树青突然大声说:“你们还能永远这样开荒下去吗?”满屋的人从没见过树青发脾气。鸦雀无声。老贾凛然站起,说:“青娃子说的有理,打坝的事俄一人承担。”义气云天,再无这几天颓唐的表现
      树青继续说:
      “第三、划拨良种试验田。”生根又要说,哪有多余的土地、肥料、人力搞那玩意,有福拦住了他,赶紧说:“应该、应该。”老贾说:“冷庙沟不缺那几亩地!”
      停了一下,树青问:“都记下了吗?”
      有福应道:“记下了。”
      “继续记!”树青说:“为了给冷庙沟的子孙留点东西,对于开荒,俄还有几项具体规矩,”大家睁大了眼睛,充满了疑惑,这娃怎么有这么多章程。
      “第一、逐步退耕陡坡地。今年新开耕地不要上陡坡。”大家面面相觑,这个改革很大,千百年来,在陕北只要人能上去的高坡,庄稼就能种上去,只要能长出庄稼,哪管坡陡、坡缓。他们不知道会有多少土地在这条禁令下被放弃,没有人响应。德茂说:“冷庙沟打在这里生就是从坡地上刨食,先人种了上百年的坡地,不种坡地,吃什么?”老贾说:“俄同意,像酒坛沟南边的那面坡,种了好多年了,一曼就是浮土,对下面的坝地也没有好处,撂了就撂了吧。”
      树青苦笑了一下。他不想去争辩。退耕!即使退耕陡坡,在陕北千百年广种薄收的耕种模式下也不啻是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要说去执行,让他们去想想,都是一种奢望。他说出来,无非是想放一颗炸弹——你们受苦人的耕作习惯要改一改了。树青知道在他这代要彻底改变这种耕作方式比登天还难。柳树青啊,柳树青,要在这亘古不变的黄土高坡上冲出荆棘实现他的绿色梦想。

      “第二,东山不能动,从后沟以东,直到官道两侧,东山顶,东山南北,包括猪背岭和东山东侧的几个沟掌按过去的规矩不准种地、不准放牲口、不准砍柴、不准挖坟埋人、不准祭天祭神烧纸敬香。这应该成为村规。”虽说这是人所共知的规矩,但那只是先人代代相传的口信,从没有在这么庄严的场合宣读过。人们心中一凛,干部们忽然像是触到了心中最隐痛的地方。
      冷庙沟先人为了保这一方水土曾经立了很多规矩,例如:“一方水土仅养六姓”、“土植不承多休少垦”、“稍林茂盛少砍多栽”。延续到近代子孙,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些规矩都被突破了。特别是合作化后,完全改变了冷庙沟受苦人对乡约村规的尊重,因此也就没有了那么神圣的影响力和约束力。去年春夏,当白增喜鬼哭狼嚎地阻扰民兵在东山修工事,被五花大绑的送去公社的时候,村里没有一个受苦人和干部出来说话,任凭东山被挖成疤痢头。他们似乎对这些乡约村规,已经无奈,漠然处之了。
      “这还用说,那是龙脉呀,饿死也不能打东山的注意,这次开荒不要算计它。”德茂老汉耿耿的说。
      老申、树生、坤山、老胡不然,认为树青有点小题大做,因为护东山只说护冷庙沟的西面,从来没有说护东面。东面却有几块平缓的峁地是种庄稼的好地界。坤山又要站起来发言,但是多数人都纷纷点头附和,因为东山毕竟是冷庙沟的命根子,东西两边都护,那敢情好。这些人都是六姓本族。坤山见势,怏怏的坐下,虽然坤山他们这些外姓人对东山没有敬畏,对冷庙沟的六姓本族还是忌惮的。
      “第三、老树不能动。”大家有点儿大惑不解,什么叫老枝老树?!
      “大柳树自砍了以后再没发芽。咱们不说先人种下,活到现在不容易,也不说求神去灾没有个去处,就是几十里内冷庙沟的脸面往哪儿搁,说句迷信的话,就不怕天打雷轰。”
      原来树青说的是大柳树,那确是全村人的一块心病。
      村里的年轻一代既不敬先人的村规,也不畏神鬼惩戒,宝财、树生这些就是代表。刘树生前些日子因为帮官生娘诈粮受到树青严厉斥责,这回又说大柳树,显是冲他来的,心有不平,于是反击:“那是公产,队里要用,咋就有错,你想为□□分子翻案。”树生心里明白,砍树惹了众怒,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树青理直气壮大声:“你还是不是冷庙沟的子孙!?”震得窑顶掉土。
      这话说厉害了,也问得实在在理。护山种树是阴福子孙的好事,那挖山砍树就是欺世缺德的损事,这是世代受苦人特别是土生土长的冷庙沟人都害哈的道理。刘树生本就是个外姓生子,你吃在冷庙沟、生在冷庙沟就要维护冷庙沟的利益,维护冷庙沟子子孙孙的利益。你砍了大柳树这一冷庙沟的标志,这心不是往外拐了吗?刘树生一凛,他对这个外姓身份本就心虚,不要说冷庙沟就是李家也不把他看做本家,一听树青质问浑身缩了一截,不言传了。

      整个会场突然冷了场,静得落针都能听见。各人心情复杂,砍大柳树多数人是惋惜的,就像树青说的,冷庙砸了,柳树砍了,却病求神都没了个去处。周围几十里谁不知道冷庙沟的大柳树,这些日子谁家没听到四里八乡的亲戚朋友的询问闲言:“冷庙沟就真穷的要砍大柳树?!”羞的冷庙沟人无言以对,一向以龙头自居的冷庙沟就要走向没落呢,是个冷庙沟人都感到羞耻。
      “唉,原来脑畔山树多的呀……”德茂惋惜的咂着嘴。
      “那对面的大核桃树、脑畔上的枣树林……”坤山没说完,众人皆阻止“那不是树,那是冷庙沟的嚼谷,谁要打它的主意,真是做大孽了!”
      树青说:“包括知青种的果树,今后谁也不许再砍。”众人纷和。
      一条砍树的规矩,把话题扯远了。有些人已困眼迷糊。
      “听好了,还有最后一条。”树青把那条放在最后,想引起重视,一些人强睁开双眼。
      “第四、锅塌沟不要动!”树青讲了三项章程,三条规矩,像旋风一样掀起一阵高似一阵的轰动。讲到这最后一个“规矩”,他以为是一颗原子弹,会吵得不亦乐乎。反而大家没了兴趣。
      “才远,谁去那里受罪。”宝京打着哈欠说。
      “来回走路都耽误半天功夫。”坤山伸了伸腰说。
      “倒是有几亩老生荒地,值不当种吧?”申有福说。
      “怕不是要跟那母狼过日子吧。”坤山也笑说。
      “你是不是要和那芸女子到锅塌沟成家过日子,谁也不和你抢。”韩生根笑说。好几个人哈哈笑着站起来。
      老贾、老胡已困睡,半天没说话。和贵在角落里一本书盖着脸。
      德茂已经呼噜山响,桂枝娘抱着桂芝已经睡着。
      只要同意开荒,受苦人对那些规矩、章程早已没了兴趣。
      申有福说:“规矩俄都记下了,太晚了,散会吧。”树青茫然。人们纷纷往外走。
      他以为要保住梦中的最后一块绿洲,需要顽强的据理力争,没想到这样的结局。见人都起身散去,大声喊道:“要是动了锅塌沟,俄可不签字!”

      这个会虽然有争议,也有结果。但是对柳树青来说压抑很大。树青在心底里不同意李俊生说的话,他既要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也要争取理想的辉煌灿烂。柳树青并不想螳臂挡车,有意和这些受苦人作对。只是一个知识青年的理性和梦想同时缠绕着他:这样无节制的开荒下去,何年何月是个头,陕北的受苦人就是要永远过这种种不完、锄不完、收不完、打不完的苦日子吗?他柳树青也要在这种苦难的日子中度过余生吗?即使没有上面的政策,柳树青下意识的感情也对这种无休止的开荒产生抵触情绪。要说乡亲们认为柳树青是瓷脑的话,他确实有点儿,但不是死抱政策,而是一个青春的梦想,魂牵梦绕得他不能自拔。
      可是他当这个书记,又不能让这几百口人饿肚子,让冷庙沟死人,这是迫不及待要解决的问题,在现有条件下唯有扩种。善良的柳树青只好妥协,他隐隐感到这个口子一旦放开,就像决堤的洪水,他定的那些规矩章程,在受苦人那里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踏着月光回到灶房,想找口热水喝。豆油灯下,小芸坐在炕沿上搓玉米。这些日子,小芸一直避着他,见面少了。小芸对这个单纯的男孩太了解了,她感到了这个男孩的困顿,在这个关键时刻,她应该给他鼓励、安慰、开导。她下地从热锅里舀了一碗水,放在灶台上。自己坐在了炕沿上。
      树青心思全在会议上,并不在意小芸的存在,拿起碗,蹲在炕边的硷地上喝起来。
      “你跟队里争什么呀!”小芸小声说:“别气坏了身子,伤了和气。”
      “他们要开荒!”
      “饥荒严重,受苦人开几亩荒地裹肚,何必大惊小怪。”
      “他们要大面积开荒!”
      “他们开荒关你屁事!”小芸声音提高。
      “我是干部!”
      “什么破干部,没有受苦人咱们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女人对男人的事业感向来不屑一顾。李新华曾轻蔑的把苏元兵的战备工程斥为“什么破战争!”激起苏元兵的大怒。
      柳树青听到“破干部”三字,不怒反悲,从心底涌出极大的委屈,抽泣起来,头顶着小芸的膝盖,逐渐嚎啕。他不是就想让冷庙沟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吗?他这个梦想不也是冷庙沟先人的梦想吗?为什么现在的冷庙沟受苦人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对他另眼相看,两年来建立的亲情、乡情都忽然冷漠了,他从心底感到隐隐的压力。会上他虽然头头是道、大义凛然,却生生拉远了他和这些受苦人的感情。现在他最亲近的战友也这样指责他。他几乎没了别的渴望,心中苦水翻腾,不由得发泄出来。
      赵熙芸先是有点吃惊,有点不知所措。渐渐地是心疼,是对这个男孩藏在心底的爱怜,她弯腰抱住了这个男孩的头颅,紧紧地任其在自己的胸口颤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十一章 饥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