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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可卿 ...

  •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
      酒歌药盏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调寄《浣溪纱》
      笙箫琴瑟齐鸣,歌女长袖飘舞,团扇翻飞,客人心醉神迷,迷茫如在仙境,左一杯右一杯灌酒,如痴如狂。
      是她,一个女子曼声而入,身着粉色纱衫,下着浓绿色水泻长裙,乌云鸦堆,青丝袅袅,似嗔似笑,流眄四顾,以道学自许的状元、榜眼、探花也不能自持,大声赞叹:“好一朵人面桃花!”
      他平静地微笑:“诸位新贵高兴,就是傅某的诚心到了。”有时侯政治不单是案牍上等奉因此的公文,也是纸醉金迷的佳人美酒。对这样的酒宴,他基本没兴趣,但数年的官场生涯使他不得不练就应付各种情形的能力。
      终于,曲终人散,他心里盘算着今晚要批的几万字的奏折,向他的马车走去——
      “春和——”
      那么熟悉的声音,那么亲昵的呼唤,他回过头去,看着她跑出来,灯火阑珊处只显出一张兴奋美丽的脸庞。
      “知道是你出条子叫我,我多么高兴……”
      虽然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但是他依然记得,心里还是有残余的怨气,刚才那一瞥是不由自主,现在他决定登上马车离开,尽管他知道,那双美丽的眼睛有多么殷切。
      “是新科进士想看你的堂会,不是我。”他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一只脚已踏上车辕。
      “不……是你是你,我知道是你……”她抓住他的手臂,不知是天冷还是激动,一身婆娑的舞衣瑟瑟发抖,“那时侯——你误会我……你难道继续恨我下去?”
      我不恨你,他对自己说。回首过去,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他对她的恨太微不足道了。
      “你想要对我说什么?”他依旧冷漠地看着前方。
      “你走了以后,我天天都想你——”
      他蓦然回首,在他凌厉的目光注视下,那双纤细的手轻轻松开了,鲜红的唇翕动着,那么乏力。可卿,岁月没有改变你的容貌,也没有改变你的良心吗?你为什么不停止说谎?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嘲笑我?那样我至少还能再看你一眼。
      他还记得她的笑,可卿是京城里最爱笑的妓女,娇笑,微笑,冷笑,狂笑,很少有不为可卿的笑倾倒的人。
      那个时候他几乎不会笑了,埋首书房呆望着蒙了尘的焦尾琴,才意识到玉林真的走了。她连一句话也没留下,让他连忏悔的机会也没有。只用一个决绝的现实告诉他,当初那个封侯拜相的梦想有多么荒谬。
      赶来劝说他的人很多,平郡王是一个最特别的人,他揪起他的领子就骂: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相思病是你害的?真正的男女情味你体味过么?二话不说拉着稀里糊涂的他到了六合居。还没进门已听到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哪来的贵客,难怪昨夜灯花暴跳,今晨喜鹊噪叫……”
      他曾经以为名媛的香寞必然是极尽华丽香软,谁知却是意想不到的雅致简朴,并无绮罗香泽习气。室无纤尘,几净窗明,壁上尽是名人字画,摆设也仅古琴一张,洞箫一支,自鸣钟一座。正中墙上一轴横幅,上书十六个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初涉风月场的他已经没有来时的嫌恶了。
      可卿并不是他所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但她却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让自己的快乐感染别人,她尽情地奚落他,说他像个三家村学究。他们讲笑话,划拳,猜枚,最后平郡王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一句话:佳人美酒,陷而不迷,沉而不溺,才是真谛,个中美妙你慢慢体会吧!
      他体会到了,像可卿这样的女人,爱她的感觉竟是如此温柔。在枕上可卿笑得喘不过气来:“你真的……真的没有过……”
      这是真的,他爱玉林是通过目光传递,激动而酸涩,梦魂中久久不能忘怀。而可卿,也许他们会互相忘记,但这一刻的甜美却销魂夺魄,使他忘了玉林,忘了自己。他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爱。他不知道可卿爱不爱他,但他却感激,是可卿让他懂得自己是一个男人。
      就这样他在婚前有了三个侍妾,家人对受伤的心灵总是格外迁就,嫂嫂正为他迅速恢复松了口气,没有在意他常常夜不归宿。他原以为和可卿只是萍水般相逢,也会萍水般错过。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竟然爱上了可卿。
      寒冷的生活中,可卿像温暖的火,把热力传播给他,只有和她□□时才能忘记那一双古潭色的眼睛。他知道有一种西洋药物叫鸦片,能够让病人忘记伤疼,但它却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你,给你造成的伤害远远胜过原有的疼痛。可卿就是他的鸦片,有时深夜醒来,一种莫名的恐惧会袭上心头,但恐惧过后他仍会去找可卿,即使这个女人是毒药,他也只有甘之如饴了。
      在枕边他曾把自己的感受告诉过她,把多日来的所有怨怼、所有哀愁向她倾吐。她静静听着,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她的脸贴着他的,长长的睫毛轻轻眨着,不一会儿那睫毛湿湿的。
      他很难把可卿和印象中的妓女联系在一起,她没有向他要过任何东西。美丽的可卿并不是和他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人,她并不介意他懂不懂她,就像不介意他能不能供给她什么一样,她永远有自己的主张。他想,也许在这个女人身上还有某种未经腐蚀的东西。
      同时他又必须承认,可卿是一个妓女,除了他,她还有别的男人。有时侯他在她的房间会看到:遗留在床第的扳指,写着情诗的折扇,以及妆台上金灿灿的首饰,上面刻着陌生的名字。一想到物品的主人可能跟她缘分更深,他就难以平心静气。
      可卿微笑着看他怒气冲冲把这些东西扔出窗外,语气像哄小孩子:“可是你把我当成什么呀?我认识你那天就不是黄花闺女了,妈妈养我就是为了银子,不管你多么富有,也不管你的官有多大,你一个人是绝对不能满足她的。那些客人是六合居的老主顾,他们曾经捧红了我,所以他们叫我出出堂会,来我房中喝喝酒,我是不能拒绝的。你们作官有规矩,干我们这行的也有规矩。只要你相信我是爱你的就行了。”
      他很难确定她是不是也和别的男人说这样的话。他恨自己无能,他不敢把可卿接回家,就像他不敢把玉林找回来一样。在六合居常能碰到熟悉的同僚,大家心照不宣地打招呼,兴高采烈地谈论各自的艳遇。第二天早朝这些人带着顶带花翎像前一晚似的打招呼,像前一晚似的谈论圣人之道。这就是官场的规矩,只要你不捅破这层纸,就没有人理你。但你如果心血来潮想为一个妓女负责任,第二天雪片样的弹章会堆满皇上的案头。官场的规矩和行院的规矩差不多,都是自私与不道德。
      恋爱在百般挣扎中继续,他要她解释昨晚去哪儿了,她还是那一套道理,他们吵架,他说再也不要见到她了,然后……他们□□。很难形容这样的爱是什么滋味。
      有一天,他终于无法再忍耐,他对她说:“我要你。”可卿没有拒绝,默默接受了他的提议。留下三万两银票,他把洗去铅华的京师名妓带回家。嫂嫂和妻子惊讶得像反了紫禁城一样。
      他为自己的勇敢得意,像要故意反抗什么,星星听到了誓言,月亮见证了盟约,他又煞有介事地爱起了一个女人。
      官场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引起的反应远远超乎他的意料。都察院、鸿胪寺、吏部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弹劾飞上去,道学家们气地胡子发抖,那些六合居中的熟面孔怒不可遏,文章中言辞激烈得仿佛他该千刀万剐。他忽略了,自己的官升得太快,二十岁的他占据了多少人熬白了头发都得不到的位置,一旦有机会,这些平日里隐藏的怨气会像瀑布一样倾泻。官场中能包容一切恶劣品质,惟独不能包容出众。原来方苞参赞政务二十年不要官职不是没有道理的。
      生活完全被打乱了,他每天要在十几封写着他“罪状”的折子上回话,回到家再和嫂嫂妻子吵一架,然后应付上门劝说的朋友,包括平郡王。连他也苦笑着:“我只是叫你开心一下,你怎么认真起来了?”
      更多的是冷嘲热讽:
      “连那样的都要!”
      但他铁了心,他不愿自己再受人摆布,他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咬紧牙关为他的爱努力,准备为一个妓女付出任何代价。或许他在骗自己,他是在为自己赎罪,可卿只不过做了玉林的替身。每天被攻讦困扰得心烦意乱的他没有心情再去向可卿表达爱意,他以为她懂得他的爱。尽管他惯常用冷漠伪装外表,他的心是热的,爱是活的,他以为她懂得。
      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在他四面楚歌的时候,皇上意外地拉了他一把:山西白莲教作乱,他奉命征剿。他明白这是一次严峻的考验,成,他的困境自然就解了;败,则两罪并罚,他真的就万劫不复了。
      离别的晚上可卿变得沉默而哀伤,不再有意兴飞扬的媚人神采:你走了我怎么办?你的嫂子和夫人容不下我。他想自己也许就回不来了,应该给她一点保证。于是他把自己的一所别院给了她,让她暂时栖身。
      跟他后来指挥的战役比起来,这次剿匪从规模到危险性来说都太微不足道,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了。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却令他毕生难忘。
      那天傍晚他到达了入京前最后一站——潞河驿。按规定钦差回京不见皇帝是不能回家的,礼部安排他在潞河驿住一夜,天明入宫。但他怎么也按捺不下激动的心情,可卿一定望眼欲穿等他回来,他要给她一个惊喜,幻想她像只小鸟似的又叫又跳。
      于是他带了一个随从,在城门关闭前进城。他来到那处庭院,门虚掩着,院内静悄悄的,连看门的老头都不在,也许仆人们都偷懒去了吧。他径直走到可卿的门外,抬手准备敲门——屋里传来男女欢谑的声音。
      “你怕什么,宫里有消息,他明天才会回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流泻而出。
      房门戛然开了,他和可卿面对面站着,可卿的脸几乎变成了黛青色,她扣扣子的手僵在半空,像被点了穴道一样。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他也认识——平郡王。
      “你……不是……明天回来吗?”可卿颤抖地问。
      “我回来了。”
      他冷冷地说。忽然,一种无助的疲倦侵蚀着他,因成功而引起的兴奋刹那间灰飞烟灭。他连站直身子都困难。
      他没有理会可卿的呼唤,拍马扬鞭绝尘而去。
      第二天皇上在乾清宫召见了他,论功行赏,任命他为军机处行走。他成了历史上最年轻的宰相。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失去了可卿,得到了一个别人不可企及的地位,是上天给他的补偿呢,还是交换?该忧愁还是该欢喜赞叹呢?

      可卿的脸上仍留着昔日的妩媚,这些年她过的不错吧,毕竟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
      无论如何,他不想再听到她温柔款款的话语。
      猛得钻进车厢,马车启动,只有黑夜与他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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