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的故事》畏轩

1、玉林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
　　终使人、愁肠断。
　　相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今生未有缘，
　　待重结、来生愿。
　　——调寄《卜算子》
　　那是大嫂的寿宴，门前的鲜花胡同堵满了各式各样的油壁香车，从车上走下珠光宝气的庄亲王福晋，果亲王福晋，怡亲王福晋，和亲王福晋，理亲王福晋，平郡王福晋……这里汇集了大清国所有显贵官员的家眷，每个人头上都是东珠闪耀。
　　虽然父亲、哥哥都去世了，但富察家在北京城的地位不亚于任何王府。因为大嫂是太后的侄女；因为姐姐是深受宠爱的皇后。他还只有十五岁，两个侄子还不到十岁，但人人相信，这个家族不久就会再度辉煌。
　　家族的辉煌，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有时奇怪，为什么他的五个哥哥都早早离去，而把这沉重的责任留给了他？等到明白已经太迟，难以退步抽身了。十五岁，还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可是他已经精通了汉语、满语、蒙语，精通了骑射，精通了怎样雍容大度地待人接物。他发愤学习，想以此掩饰内心的不自信。
　　十五岁的他对女孩子没有太大的好奇，直到她出现了。
　　宴会之后，女宾们都在花园里散步，他作为唯一的男子跟在大嫂的身后，福晋们抚摩他的头颈，任意品评着他的身高、相貌，年老的庄亲王福晋甚至拿起他的手放在老花眼镜前仔细检查他的皮肤。他明白她们的意图，这些都是家中有适龄女儿的旗下贵妇。大清国最正牌的国舅爷，她们当然愿意有这样一个女婿。他觉得这些目光像要渗透了他的□□似的，小时侯上街去玩，看见一群女人围着货郎担子挑针线顶针，专注的神情和现在一模一样。他礼貌地微笑着，没有人看见他肌肤上冷汗涔涔……
　　跟着她们走上蜂腰桥的时候，他在桥下的菊花丛旁找到一张美得令他惊叹的脸庞！
　　她的头发像汉家女孩子那样挽成双螺髻，月白旗袍上套一件浅兰色背心，脸的轮廓温柔而细致，像是工笔仕女图。那一张不加修饰的脸让他立刻懂得了什么叫“绘绚而后素”。
　　“就是那个女孩儿吗？”他听到大嫂小声问着理亲王福晋。
　　“是呀是呀，上个月才进王府的。她一直跟着个老乳娘过活，她爹三年前就殁在打牲乌拉了，她进府前还不知道呢！王爷说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打听着她的下落，干脆认个干女儿算了……”
　　“王家也是书香门第了，怎么连个亲戚也没有，把个女孩子丢在外面？”
　　“哎呀呀，树倒猢狲散，老王琰犯事那会儿她还吃奶，她爹又发配充军了，谁敢收留她？”
　　在贵妇们叽叽喳喳中他明白了女孩的身世，她是废太子——理亲王之父——师傅王琰的孙女，王琰因为保太子获罪，独子戍边，这是康熙六十年的事，那么今年她十四岁了。
　　在悲悯的叹息声中下了桥，经过女孩子的身边，他才发现，女孩的肌肤像未经抚摸的白菊花瓣一样，几乎有一种透明的色泽，而她的眼睛，森然如古远的寒潭。大概因为从小营养不良，她明显比同龄的女孩子虚弱，旗袍都在身上打晃。
　　看见他们过来，她微笑着行了个不太熟悉的旗礼，庄亲王福晋挑剔的目光在女孩身上上下移动，心有余悸的他生怕女孩会在这样的目光下碎裂，最后这目光停在女孩的脚上。
　　那是一双穿着淡黄色的轻缎面绣鞋，只有一匝长的脚。
　　汉人的脚。
　　“蛮漂亮的，可惜了……”庄亲王福晋意味不明地叹息。
　　于是贵妇们都纷纷叹息，女孩子依旧温柔地笑着，毫无芥蒂的模样。她的生命里已经充满太多的嘲蔑，如果她想要在这群贵妇中生活下去，她就必须装作不在意。
　　理亲王福晋漫不经心地问：“玉林，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吗？”
　　玉林仍旧礼貌性地蹲了一福，目送她们趾高气扬而去。他却留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玉林的脸上尽管挂着微笑，眼眶里却有晶莹的泪光闪烁。
　　爱上一个人，往往就在一刹那间。
　　瞬间的感动或许胜过许多年的相处。
　　“你从那里来？”
　　“苏州。”
　　“在北京住得惯吗？”
　　“北京的风太冷，北京的花凋得太快，北京的房屋太暗淡。”
　　“北京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
　　“是么？”她仿佛在嘲笑他的孤陋寡闻，“好吃？你吃过无锡水蜜桃、东山琵琶果么？好玩？你游过馆娃宫么，在太湖上划过船么？”仿佛只有谈到她的家乡，她眼中的古潭色才会溶解。
　　那天下午的风都是软软的，也许他们就这样谈下去，谈着孩子们热中的话题，可能就什么故事也不会发生了。打断他们谈话的是玉林一阵剧烈的咳嗽，一阵发烧的红晕袭上女孩的双颊，他觉得她的肺好象要撕碎了，可怜的姑娘脸涨得通红，痛苦地闭上眼睛，拿起手帕擦着嘴唇，手帕上随即染上一滴鲜血。她掩饰地转过身去。
　　他明白了，寄人篱下给她造成的痛苦不单是精神上的。
　　“你得去看大夫。”
　　“惯了。”
　　“生病也有惯不惯的？”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我想留在苏州，可是我的妈妈已经老了，我不能再给她增加负担。王爷和福晋只是要一个王家后人，并不在意她是否是个药罐子。他们对我说是肝火上炎带出来一点，我也装作相信的样子，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些了。“
　　他咬着嘴唇，干脆的说：“让我来办。”
　　他下了决心，用爱来滋润这个生病的女孩子。他在太医院找了最好的太医，从家中拿去最好的燕窝人参，他记得按时去陪他散步。他们都是孩子，都是孤儿，一起分享孤寂的心事。
　　他的大嫂用含笑的目光禁止他：记住，她是一个汉人。但他听不进去，十六岁以前的恋爱是无所谓家事、门第、民族的。他希望自己赶快长大，并且相信，那时侯一定有能力主宰自己的生活。他对她说起过未来的抱负，他要封侯拜相、光宗耀祖的美丽心愿。每当他说到这里，玉林总是用凄楚的目光打断他，一遍遍重复：“不要，不要，不要……”

　　三年悠悠过去了，他头顶的饰帽由涅白变成天蓝，又由天蓝变成大红，玉林的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那种让他心碎的咳嗽几乎没有了。
　　就在两个孩子最幸福的时候，他接到旨意，要他出巡江南。他做了大清国最年轻的钦差，他还清楚地记得玉林临别依依时那张颜色凄艳的脸，一切仿如昨日。
　　他在江南住了一年，无数封信里问候玉林，嫂嫂的回复
　　很好
　　很好
　　很好
　　……
　　一年后，他拿着答复很好的书信，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理亲王弘皙蓄意谋反，皇上识破了阴谋，理亲王成了阶下囚。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见到的只有人去楼空、大门紧锁的理亲王府，他问嫂嫂，玉林呢？
　　“哦，娘娘说她不是王府中人，遣送回乡了。”
　　他无奈而愤怒地望着嫂嫂，朝廷中男人用刀光剑影进行血腥的争斗，后宫中依然编制着惊人的密谋、构陷。深处内宫的姐姐知道有一个玉林，一定拜这些贵妇所赐。也许她们是好意，一个汉家女儿不适合作富察家的媳妇，于是就这样，玉林又一次作了政争的牺牲品。
　　京师里在盛传他和两江总督女儿的盛大婚礼。
　　再次听到玉林的消息是在三年后，他无意中碰到了玉林的一个丫鬟。
　　她死了。她一路上都在咳嗽，在吐血，但她坚持要赶路。最后的路程她几乎都在昏厥中度过。到了苏州她奇迹般的清醒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听清的只有你的名字。
　　那个丫头继承了玉林古潭色的眼睛，他的心重重抽搐。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他已经被人生摧折过，经历过不少风吹雨打，懂得官场中的蝇营狗苟，懂得对上唯唯对下侃侃，他游刃有余地拨弄手中的权利，轻松自如地控制国家运作的脉搏。
　　他有了妻子、侍妾、儿女，也爱过别的女人……然后那女人背弃了他，然后……
　　每一件事都令他忏悔痛哭，懊恼自己不能为玉林守住心灵的贞洁。玉林或许是他这一生唯一真心诚意爱过的女子。
　　他最纯白的初恋，像未经抚摸过的白菊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