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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女侯爵(四) ...

  •   赫伯特如今已是个俊秀挺拔的高中生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轮廓眉眼越来越与母亲年轻时肖似,那一点父亲的影子轮廓变得日渐稀薄。若是垂垂之年的老普特卡默尔夫妇还在世,他们必定会为唯一的孙子的变化而捶胸顿足。但是对赫伯特来说,这却十分有利于他和母亲亲近,阻碍他和奥蒂莉亚感情的那一点血缘上的障碍此刻也开始消退了。
      虽然偷跑上了战场,差点丢掉了小命,但到底挣回来一枚勋章,这还是很让赫伯特开心荣耀的。同时这枚闪耀耀的铁十字也增加了他立志从军的信念,当然,他可不敢和母亲阐明自己的这一理想。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一心巴望自己大学毕业后进入外交部,在她的羽翼庇护下最终成为她的副手。对于母亲的殷殷期盼,赫伯特的内心是甜蜜又苦闷。一方面他为母亲对自己抱有特有的,对长子的期待而沾沾自喜,一方面他长久以来和母亲的不亲近又让他本能地反感被安排的妥妥帖帖的人生轨迹。
      尽管赫伯特的人生经历比一般同龄人复杂些,可他毕竟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现在面对一个成年人都感到棘手的,还很难和身边人吐露的难题,他只好独自一人陷入苦闷之中。和母亲生活到现在,他们的母子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从他受伤时母亲的担忧来看,她也的的确确关心着自己。正因为如此,再加上玛尔维妮不断地从中劝和,赫伯特也不再反感改换自己的姓氏。他也深知自己的母亲是个不世出的天才,自己可能一辈子也难以企及她的高度,听从她的安排或许是一条最轻松的人生之路,但是谁又愿意一辈子生活在他人的阴影之下呢?即使对方是个天才,又是自己的母亲。
      现如今没几个人能听他倾诉这些烦恼了。自己从小最亲近的保姆汉娜只会念念叨叨地让他多听母亲的话,依从她的教导。自己的妹妹是个惹祸的小不点,还是个告状精,真让她知道了自己的想法,她肯定会像得了天大的把柄一样去和母亲告状。至于自己的弟弟,那就是个只会叫“哥哥”的小豆丁,完全不中用。亲近的舅舅和姨母倒是能听自己诉说苦恼,但他们两个一个没什么主意,一个并不肯介入自己的家事,到头来还是只教育自己听从母亲的安排。想到此处,赫伯特发出一声成年人般的感叹:现在愿意把自己当成同龄人看待,倾听自己烦忧的就只有布莱希罗德先生了。
      赫伯特对布莱希罗德是青眼有加的。尽管他常常在心里诟病后者和自己的寡母走得过于亲近了一些,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有布莱希罗德关怀,一个人的日子过得真是无比舒坦。在他因战争受伤疗养的那段时期,布莱希罗德的礼物就如同潺潺的流水,从没有一天断绝的。他侍奉自己不比侍奉母亲怠慢多少,那一封封慰问信是多么的恳切关怀,那些鱼子酱、雉鸡和松鸡又是多么的美味,他拿自己像个大人一样恭维,还谦逊和蔼地征求自己的意见,问自己要不要选他作私人银行家,打理自己的私产。
      布莱希罗德的态度让赫伯特很是飘飘然,他当然知道对方很大程度是看着自己母亲的面子,但这也足够一个少年得意洋洋了。为了回报布莱希罗德的慷慨大方和深情厚谊,他每次给布莱希罗德去信都会特别恭维地称他为“最尊敬的冯·布莱希罗德先生”,而当有来自布莱希罗德家的邀请时,他也很愿意去赴宴。这一次布莱希罗德又邀请他去家中赴晚宴,赫伯特便欢欢喜喜地回家报备,只是刚一进家门,就看见了自己妹妹哼着不知名的歌谣,摇头晃脑地等着自己,一看到自己进来,她便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哟,我亲亲的兄长,妈妈吩咐我来告诉你,麻烦一回家就去她书房,她有话和你说呢。”
      “知道了。”赫伯特冷冷应了一声,把书包一放,也不多搭理玛丽,扭头就往母亲的书房走去。玛丽轻哼了一声,提着裙摆在他身后吐舌头扮鬼脸:
      “略略略,我就等在这里哦,看你什么时候被妈妈训得哭兮兮的出来。”
      “告状精!”赫伯特被玛丽气得牙根痒痒,要不是还顾及一点绅士风度和血缘之情,他非得用暴力教教这丫头什么是兄友妹恭。
      奥蒂莉亚并不知道他们兄妹之间的这些小龌龊,就算知道了,她大概率也会让赫伯特当一个和蔼可亲的好哥哥,毕竟她自己可是有伯尼这样一个绝世好兄长当榜样呢。也正因为如此,赫伯特咬着牙一点也不敢让母亲知道他们兄妹私下里的恩恩怨怨。他很清楚,虽说母亲现在对自己亲近了许多,那也是因为自己开始听话和身为长子的缘故,玛丽和母亲之间那才是真正的天伦之乐。
      “你放学回来了?坐吧,”奥蒂莉亚可不知道长子这还挺复杂的小心思,她只是觉得赫伯特现在相当听话,不再一味和她顶撞,这让她大大松了口气,“近来功课紧张吗?”
      “我还能应对。之前拖欠的功课都有家庭教师补上了,并不会影响在校的成绩。”赫伯特端端正正地回答说。看到他坐得笔直,容貌俊秀,越发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奥蒂莉亚的心中大为宽慰,愈发和颜悦色起来:
      “这样才对,你还是要多重视成绩。我们这样的家庭,是不需要你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那不是你日后的努力方向。你和你的家庭教师说,就说我的话,还要让他着重教导你的法语和英语,务必说得流利准确,这才能为你将来在外交部的前途打好基础。”
      赫伯特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他很想告诉母亲,自己正渴望去战场上建立功勋呢。虽然他在战争中的首次亮相就以受伤而宣告结束,但他其实并没有被吓破胆,反而十分渴求能再次证明自己的能力。在他看来,上阵杀敌,赢取胜利,这样简单的逻辑比外交部里勾心斗角的复杂人际关系好处理的多。而且他也不希望等自己进入外交部的时候,人人都因为母亲的缘故而对自己另眼相看,他一点不愿活在母亲阴影的笼罩之下。但这些话他又不敢当面和母亲说出来,一方面他感觉母亲绝不会同意他的想法,一方面他也畏惧破坏这已经趋于正常的母子关系。最终,可怜的赫伯特只能如机械时钟里的木头小鸟一般,报时似的重重把头一点:
      “是的,母亲。”
      “学业也不能放下,这样才能入个好大学,去法律系深造,”见长子如此听话顺从,奥蒂莉亚越发觉得自己苦尽甘来,笑得满心舒畅,“一个不错的学历是块漂亮的金字招牌,就算你是我的儿子,也需要它来装点门面。”
      “是,母亲。我会努力,争取考入您的母校。”赫伯特倒也盼望着上大学,他一心想选哥廷根大学,无他,那地方离着柏林远,他还能松快自由几年。
      “这才是我的好孩子,俾斯麦家的人就该有这样的志气,”奥蒂莉亚哈哈一笑,忽然一顿,尴尬地想到按照严格意义上讲,长子现在还不算俾斯麦家的人,“对了,你的姓氏也该尽快改了,免得皇帝他一时头脑发热,又不允此事。”
      听到这话,赫伯特沉默地低低头,从奥蒂莉亚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绒绒的发顶和纠缠在一起的十指。他反复搓动揉捏把玩着自己的十个指头,直搓得指尖泛红指甲发白。奥蒂莉亚看着他的表现,不由得一头雾水:这改姓的要求明明这孩子自己早前是同意的了呀。她虽说是个女人,但性格向来大大咧咧,从不善于处理微妙嬗变的感情,现在看到赫伯特的纠结,她只觉得云里雾里,生平头一次和历史上腓特烈大帝的父亲有了同感——她确实想撬开自己儿子的小脑瓜,好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母亲……”眼看着自己手指的骨节都被攥得突出起来,赫伯特才吞吞吐吐地用有些可怜的语调低声下气地和奥蒂莉亚商议,“可不可以不这么急?等我年满十八岁时再改过来行吗?”
      “这有什么必要吗?最后还不是都要改,早改了岂不省心?”奥蒂莉亚的视线落在手边的拆信刀上,她得强忍着手痒,免得一个没忍住真的把儿子的小脑壳给拆了。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感叹一句自己真的老了,都弄不清年轻人的心思了。
      赫伯特又陷入了沉默,他继续低着头,眼睛盯着鞋尖,一言不发。奥蒂莉亚坐在原地,忽然感觉自己正透过儿子的身体端详着一个自己几近忘却的灵魂——自己唯一合法的丈夫——约翰。当年的约翰也是如此沉默,面对自己时甚至不大敢抬头,但同时又是倔强的,每次和自己意见不合又自知拙嘴笨腮,无法说服自己时,他就是这般无声地抵抗着。然而自己可以不顾及丈夫的意见,却不能忽视儿子的感受,何况这个儿子和自己亲近起来的时间并不长。自己到底还是要如他的意的……思及此处,素来不怎么尊敬上帝的奥蒂莉亚突然想问问他老人家,是不是看自己如今的日子过得太顺遂,或是觉得自己过去年轻气盛时欺压了丈夫,上帝打算想个自己难以招架的方式报复一下自己素日对他的不尊重。
      “算了,那就按你说的,十八岁的时候再改。”奥蒂莉亚头疼地揉揉太阳穴,挥手就想把赫伯特打发走,后者惊喜之余,并没有忘了自己的正经事:
      “母亲,布莱希罗德先生邀请我去他家赴晚宴,我可以去吗?”
      “去吧去吧,别回来太晚。”听赫伯特这么一说,奥蒂莉亚才想起自己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倒把正事忘了,她连忙大手一挥,“过段时间我要办个晚宴,邀请议员们来家里做客,到时候你早些回来,和他们打打交道,提前学习学习,反正日后你少不了要和他们交手。”
      来自俾斯麦家的邀请函是相当稀罕的,毕竟奥蒂莉亚是一个对社交全无兴趣的女人,能有幸到她家里拜访的人两只手都能数的完。现在许多议员忽然收到一封来自俾斯麦的请柬,自然是个个激动万分:
      “值此帝国议会召开之际,本周六晚九点钟,俾斯麦伯爵将于寒舍恭迎XX议员大驾。”
      “我们必须穿上晚礼服,以体现此次会见的庄严性。”他们纷纷叫嚷着,翻箱倒柜找出最庄重的礼服。反倒是奥蒂莉亚在琢磨着要不要就穿最平常的裙子就好,她现在不是追求时髦的年轻小女孩了,她更愿意穿些舒适的旧衣服,怎么宽松合体怎么来。
      为了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奥蒂莉亚索性把晚宴办成了更加自由的形式。她只是在客人前来时对他们表示欢迎,其他时候便随他们自己去,既不相互介绍客人,也不参与他们聊天,随他们自己去客厅一角拧开啤酒的龙头,给自己接上一杯,边喝边聊。
      而奥蒂莉亚自己坐在最中心的位置,半倚在椅子上,手里还擎着自己常用的石楠大烟斗,周围堆满了各色报纸,那上面有赞颂她的文章,也有痛斥她的檄文,就像当她谈过去的伟业,展望未来的蓝图时,围绕在她身边聆听的人中既有她的崇拜者,也有虎视眈眈,等候良机,准备把她拉下位置的仇敌。她像是一个被无数歌迷和伴唱歌手簇拥的独奏家,泰然自若地处在风暴的中心地点,双眼在扫过每一个客人时,特意留意她的敌人,希望能借机把他们看清看透。这些人中,她的敌人的数量得超过一百个,朋友却屈指可数,但她丝毫没有惊慌,反而自在地如同面对众多门徒的教父。
      赫伯特小心翼翼地隐在母亲的光环之下,仔仔细细地去端详各色人等。他自认为没有母亲那般如新式步枪精准的眼光,只能尽力多加观察。那一位瘦弱不堪,脑门全秃,胡须浓密,双目炯炯的人正是民族自由党的领袖之一本尼格森,从外表看他更像是一名军官而非政客,而且看起来他相当仁慈温和。自己的母亲似乎也对他另眼相看,她客客气气地称呼他为“我尊敬的朋友”,也许他可以算是母亲的盟友之一。
      民族自由党的另一位领袖是一个冷淡粗野的灰发男人。他戴着眼镜,目光冷漠无情,看起来似乎显得过分骄傲。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蓝白色的鼻子——那是一只人造鼻子,他自己本来的鼻子在学生时代时因为决斗而失去了。他是持□□观点的,奥蒂莉亚曾经想要招揽他,但最终因为他过于独立而放弃了,但他对奥蒂莉亚的许多政策都持支持态度,两人的关系竟然也不错。
      这些人中还有一位犹太人拉斯克,他是本尼格森的主要竞争对手,是个聪明出色的人物,富有演讲才能。当然,他理所应当地和奥蒂莉亚合不来。虽说奥蒂莉亚没有太过严重的反犹倾向,却也对他保持应有的距离和警惕,何况这个人还有立宪化的倾向。
      至于社会民主党的李卜克内西和倍倍尔就更不讨她的喜欢了,她甚至就当两人是幽灵鬼魂一样,多一眼都欠奉。赫伯特随着母亲的目光放弃观察这两个人,他随意地四下扫视着,忽然注意到坐在远处的一个矮个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女侯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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