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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少年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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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荆煜脑后有反骨,从来不听劝,景仁四年,时值瓦剌人前来进犯,十六岁的他自请批袍上沙场,言称要继承父志,为国征战。
怀宗拗不过他,又怕他干什么出格的危险之事,于是任命他为当时的镇国大将军孔升阳之副将,名为助力,实为看管。
当年的瓦剌首领是年轻的枭雄脱脱不花,此人骁勇善战,且不按常理出牌,登上首领之位还是弑父杀兄所得,极度傲慢张狂,此次出征是他第一次进犯大昭,带领十万大军直逼古阳关,言称必破边关,直捣黄龙。
不过孔升阳也不是吃素的,这位镇国大将军正值壮年,实战经验丰富,脱脱不花再猛,有时候也得在他这只老狐狸手上吃亏。
因此两军人马你撕我咬,互不相让,今天你出个张良计,明天我来个回马枪,真是刀剑齐鸣,战马嘶嚎,擂鼓阵阵,煞气冲天。
然而就在战争进入到白热化阶段之时,大昭的固国王爷朱成端突然带着议和书,不远千里从京都来到了北方军中大营。
对于战事,朝廷一贯是分为两派。
主战派的首领是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宗奎山,行伍出身的他观点非常明确,认为边夷诸国就是欠打,这个瓦剌虽然是新崛起的草原势力,但极其落后,除了会骑马会抢劫,要什么没什么,像这种不开化的野蛮人,就该打得他叫爹。
主和派则以内阁次辅、大理寺卿魏公权及固国王爷朱成端为首,他们却是另一番看法,毕竟大昭完成统一不易,理应让人民休养生息,况且打仗耗资巨大,赋税加重则容易生变,瓦剌落后,来进犯边境也不过是想要些大昭的生丝布匹与食盐,大不了可以与其约下盟誓,做些边贸交易。
怀宗皇帝两相比较之下,认为脱脱不花气焰太过嚣张,不打而和必然不妥,但也不主张拉长线,最终决定先出击一顿,打掉他的尾巴,等他服了,再行收手,给些物资,全当花钱买平安。
经过一个多月的征战,虽然瓦剌人骁勇善战,但时间一长,他们物资匮乏、后劲不足的短板就显露出来,此时固国王爷看准了时机,自请亲来北方大营,不顾舟车劳顿,连夜见了孔升阳,传达圣上口谕,并要向瓦剌军方送出停战议和的诏书。
对于议和,孔升阳没有发对意见,毕竟除了天生杀人狂,谁也不喜欢血肉横飞的生活。
更何况怀宗皇帝的议和诏书深明大义,为了边疆安宁,可以准许在古阳关的边陲小镇上开设边市贸易,除此之外再无附加条件,于己于彼都是有利无害。
诏书遣使者送去,当天就回来了,吓得瑟瑟发抖,说脱脱不花嚣张至极,说除非固国王爷亲自送去,否则他不信。
孔升阳气得拍案而起,抄起大刀就要出击,却被固国王爷劝住,只见白发苍苍的老人长叹一口,道:“今日之事我早已料到。脱脱不花疑心病重,突然议和他必然起疑,必然要本王押解为质,但此人虽然好战,却并不是个宵小之辈,本王去了也不会有性命之虞,还可以让他放下防备;可若是不去,他必然认定咱们胆怯,心生鄙夷,更难驯服,如此一来,恐怕边疆安宁又是遥遥无期了。罢了,罢了,且让我去这一遭。”
谁人再劝也无用,第二日一大早,便携带两名随从去了瓦剌大营。
这一去,果然就被扣押下了。
三日后,脱脱不花托人传信来称:开边市贸是要紧事,要做;扣押人质也是要紧事,也要做。
把孔升阳气得倒栽葱,心里苦水连篇,忍不住在大帐中破口大骂:“死贼子!扣押了本朝王爷,皇上还跟你开个屁边市!等着百万大军前来踏平你们瓦剌吧!”
嘴上骂着脱脱不花,心里七上八下:一方面是担心老王爷安危,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自己,毕竟王爷被押解,他这个北营主帅逃不了干系。固国王爷是皇上唯一仅存的血亲皇叔,若这位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只怕有命回无命活了。
事关重大,事到如今双方势均力敌,来硬的是没办法夺回老王爷了,只能老老实实上报朝廷了。
心里直反酸水,忍不住暗暗埋怨,您说您好好的王爷,怎么那么听瓦剌人的话,他们让您去您就去,看看,这下和谈不成,反而落了敌人之手,还连累我少不得一顿罚。
说罢,就扯纸伏案,准备再次奏明圣上,请求援军。
谁想到就在这时,裨将掀帘进来通报:“将军,王爷的侍从胡仁英求见。”
不多时,一位穿着白袍读书人模样的青年就进来了,行了礼,也不赘述,从怀里掏出一封封了蜡的信,呈给孔升阳,道:“王爷说了,若是他三日不回,叫学生将此信呈给将军。”
孔升阳狐疑,接过信来,拆开一看,信中只有四个大字:“速寻柏舟”。
孔升阳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胡仁英:“这是什么意思?”
胡仁英摇头道:“我也不知,王爷临走前只给了这个。”
孔升阳无法,只能将裴荆煜唤来,把信递给他:“这什么意思啊?”
裴荆煜一看见这信,只是英眉一挑,漆黑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显然毫不意外。
他沉思片刻,便道:“烦将军给我拨十个最机灵,最经验的将士。”
孔升阳看了他半晌,道:“给人是没问题,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啊。”
没想到裴荆煜一口拒绝:“兹事体大,王爷不准我说出去。”
孔升阳一脸不可置信:“连我这个北营主帅也不能说?”
裴荆煜一口拒绝:“不能。”
孔升阳等着两只大眼珠子,吭哧对视,憋了半天,才自认倒霉地一挥手:“罢了罢了,我看我这次干脆就别回帝都了,我真是非栽死在你们手里。”
人马很快到齐,然而裴荆煜却并不着急出征,只是每天在草原上踱步,孔升阳问他在干什么,他说看星星,孔升阳郁闷嘟囔,我还看月亮呢。
等到第五天夜里,天边出现天狼星微红泛光之时,裴荆煜眯着眼睛观察了半天,时辰已到,他抄起银哨,只听见一声尖细刺耳的哨声响起,那十人悄然合衣而起,自各自军帐中迅速悄声窜出,瞬间便集结成队。
大营外,草原之上,银月之下,只见裴荆煜一身玄色夜行服,他手持一柄亮如银镜的琅琊宝剑,遥遥指向瓦剌军营,问道:“今晚按我计划行事,可听明白了?”
声音不大,却如清泉击石,凛然有声。
“听明白了!”
那十人也低沉有力地回应。
“好!今晚咱们就去给脱脱不花送份大礼!”
裴荆煜爽朗一笑,胸腔震鸣,眼神清明有力,嘴角抹上一抹势在必得的笑,众人只见宝剑划破长空,却又四两拨千斤地轻轻一点:
“出发!”
这一夜在脱脱不花的大营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孔升阳第二天才得知昨晚发生的事,情急之下连夜派了加急信使回禀京都。
然而等怀宗皇帝知道裴荆煜带领区区十人私闯瓦剌大营,正在暴怒异常的时候,裴荆煜的队伍已经带着固国王爷凯旋而归了。
于是信使迎来了职业生涯中最劳累的时刻——还没站稳脚跟,再次连夜赶往顺天。
京都,顺天府。
皇帝听大臣汇报此事,虽然脸上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但躬身弯腰站在他身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路大成,还是偷眼看到案几之下,皇帝手中的紫檀佛串被反复攥紧,又松开。
汇报的大臣是大理寺卿魏公权,只见他颇为激动,似乎心潮彭拜:“裴将军所为真是开天辟地,即救出了老王爷,又大挫脱脱不花嚣张气焰,以区区十人之势入瓦剌十万军帐,行走如入无人之境,救人轻若探囊取物,实在是涨我大昭士气,大快人心啊!”
一旁的兵部尚书宗奎山也一反常态地没有跟魏公权唱反调,似乎也认为此举值得褒奖。
良久,怀宗皇帝淡淡地道:“赏。”
猛虎出闸跃山涧,少年壮举天下闻。
一时间,裴荆煜成了全京师贵胄子弟们仰慕的对象。
古阳关。
脱脱不花自然是气得跳脚,但粮草已经跟不上,军心惶惶,况且裴荆煜这一招让他的军士们大为恐慌,敌人趁你睡觉的时候从你枕头边走过,是你你怕不怕?
这件事最让脱脱不花心惊的是,自己的瓦剌大营竟然如遍布蚁穴的堤坝一般不堪一击,诚然他裴荆煜艺高人胆大,但若不是自己漏洞百出,何至于让别人钻了空子?
只有一种解释,军中出了细作。
脱脱不花眸中精光闪过,现如今与大昭开战大势已去,整治家务才是要紧事。
于是与大昭议和,派出使者示好,约定在古阳关居墉城签订了双边互贸协定,签约当天,脱脱不花亲自到场,见到了那个让他丢了大脸的裴荆煜。
只见裴荆煜站在孔升阳身后,未着军甲,一身玄色长袍,身形颀长,颇有些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味道。让脱脱不花有些惊讶的是,裴荆煜还面带稚气,虽然眉宇间已有少年英气,但与自己想象中的虎猛将士相去甚远。若不是腰间挎着的那柄暗虎纹琅琊宝剑散发着阵阵煞气,倒真看不出来是个刀口舔血的军人。
脱脱不花大笔一挥签了协定,看着孔升阳与裴荆煜,似笑非笑:“我这一遭也算是达成了目的,只是你们给我的奇耻大辱,日后必定讨回。”
孔升阳心情很好,哈哈一笑,揶揄道:“有本事你现在就可以讨回来。”
脱脱不花气笑了,轻蔑地道:“有你什么事,摆设将军。”
这回轮到孔升阳气急:“你!”
裴荆煜知道脱脱不花有气冲着自己,便站出身来,略施一礼,尔雅一笑:“脱脱将军言重了,我知脱脱将军绝非穷兵黩武之人,瓦剌与我大昭毗邻而居,若真的追根溯源只怕还算半个亲戚。现如今圣上英明仁慈,在此边陲开市贸易,从此以后,瓦剌的马奶、羊皮可以卖给大昭子民,而大昭的生丝、布匹也可流入瓦剌,此乃两国百年之大计,不比子民相杀、血流成河更好吗?今日将军既然来了,就应与我有同想。”
脱脱不花不做声响,某种程度上,裴荆煜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
现如今,位于中原的大昭乃是万国之首,其属地富饶,物产丰富,根本不是瓦剌这种气候严寒恶劣的北国之地可以肖想的。
人做事总是有目的的,此次出征,是为了抢劫,更是为了一探大昭虚实,想当年脱脱不花的父亲与兄弟崇尚武斗,总是抢了就跑,用完再抢,每次抢点东西都要搭上不少人的性命。
脱脱不花与父兄不同,他年轻时从作为细作偷着潜入大昭,在中原游历过几年,尤其见识过湖广两地的富庶,那种丰产,根本不是抢个仨瓜俩枣能满足的。
脱脱不花曾经想过,如果不能侵占大昭,那么边境开通贸易也不失为另一良策,通过物物交换,获取到大昭先进的物资来帮助瓦剌强大。可惜,父兄根本不懂边贸对于他们这种穷辟落后的国家意味着什么,还以为靠一点零零星星的抢夺就能让部族发展壮大。
脱脱不花的野心,远不是当一个猥琐的强盗或小贼,他真正的目的,是让瓦剌部落得到真正的强大与富庶。
瓦剌是个崇尚强者的民族,因此他杀掉了狂妄自大又碍事的父兄,成功上位,掌握兵权的他就开始向着自己垂涎已久的大昭进发。
只可惜,通过今次一战,脱脱不花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瓦剌的骑兵目前并没有占领中原的能力,而大昭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柔弱不堪。
他眯着眼睛,眼神落在裴荆煜身上,十六岁的少年已初现青年形态,略显单薄的肩膀却挺得很直,琅琊宝剑现收入剑鞘,修长的手指搭在剑柄上,一如他现在,平静似水,张弛若发。
脱脱不花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少得意。”
只是这音调中,敌意完全没了,只剩下几分不甘与郁结。
说罢,径自走了。
自此之后,瓦剌与大昭迎来了八年的和平友好时期,居墉城也从一个边防小镇,变成了两国的贸易重镇,每年上缴的赋税不在少数。
当地百姓获得了久违的安宁与平静,为此还广修祠堂,塑了固国王爷、孔升阳与裴荆煜的雕像,日夜供奉,香火不断。
但就在这种盛名之下,裴荆煜却突然人间蒸发了,除了固国王爷朱成端、孔升阳等人,极少与人打交道,再到最后,干脆在少师府门上挂一大锁,直接消失不见了。
好在怀宗皇帝当年钦赐给他的少师和龙虎将军头衔,不过是象征着荣誉的虚职,于是对外宣称裴荆煜被皇上派去执行机密任务。日子久了,京中也就无人再想起他了。
直到两月前,浙闽一带出了一起蹊跷怪异、无人能破的无头悬案,裴荆煜突然重新出山,被任命为督察御史,全权侦查此案,他才再一次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而今天的百花宴,则是他这么多年来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