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卧底被识破后》痕九

7、第六章

　　孟春的晋南王府，花园景致极美。
　　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梅园昔日层层叠叠的红梅如今已经落入尘土，枝头鲜有几粒挂着，春意渐浓后也慢慢消逝。湖边杨柳灰褐的树干抽了芽，春分一过，遍地春意。

　　“姑娘今日又这么早起？”端了一盆子浣洗衣服的紫苏笑盈盈朝小月喊道，“姑娘不必这么早起的，左右这两日公子都在府里，你也不必时时侍奉在侧。”

　　桃枝是王府的掌事婆婆，据说是当年长公主下嫁晋南王时带过来的丫鬟，地位自然和别的丫鬟不一样。如今也算是王府德高望重的老姑子了，人倒是和蔼，自小月第一天住下时，便嘘寒问暖，生怕这姑娘住不惯。

　　小月腼腆一笑，也和其他人一般唤她，“嬷嬷我早起惯了的，莫大哥说他今日晨起有些事，让我早些去公子身边。”

　　“嬷嬷，您怎么拿这么重的盆儿？”一旁年轻的丫鬟立刻接过满满的浣洗衣盆，八卦道：“莫喻能有什么事儿？不过今儿是十五，定是照公子吩咐，给南姑娘买荷花酥去了！”

　　“哎呀，瞧我这年纪大了，都忘了今天是十五。”紫苏往头上一拍，忽而又点头会意，“我们公子待南又姑娘真是无微不至。”

　　“那可不？南姑娘清丽可人，我也喜欢南姑娘。”

　　......

　　“嬷嬷，小月先走了。”小月插不上话，更不想插话。来了王府这些天，王府的下人是极为有爱的。几个爱嚼舌根的丫鬟也对这新来的护卫关怀备至。

　　毕竟，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最容易得到其他女人的青睐与友善。

　　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音断断续续传到渐行渐远小月的耳中。初春的风仍旧寒凉，却叫她的意识格外清醒，王府的湖光水色她也未及观赏，只想着萧长云对南又的情谊。

　　若当真如萧长云所说，南又的命同他自己一样重要，那么若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南又应当是一枚极好的棋子。

　　小月想到这一层，竟有些意外的欣喜。连迎面走来的三人，都差点忽略。

　　“小月！”萧靖艺几乎是蹦到了她的面前，看到她被吓了一跳，反倒觉得有些好笑。萧靖艺为人本就率真任性，不喜欢南又那般娇柔的女子，反倒是这个新来的护卫，听说她功夫好便青眼相看了。

　　“给主子们请安。”小月低头揖手，顺道也向旁边萧长云和南又行了礼。

　　萧长云眼神在她身上略扫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妹妹，淡淡一笑：“靖艺很喜欢你，嚷嚷着想向你学武功。”

　　小月看起来有些惶恐，一双手放了又起：“郡主，小月嘴笨，怕不是个好老师。”

　　南又笑了笑，搭上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拘礼，眉目柔和若天上的棉花云，似乎是责怪萧长云，“瞧你吓着人家了。公子开玩笑而已。靖艺的功夫可是晋南王爷找了好师傅教的。这一向身手极好的，女孩子不需要学那么多的。”

　　萧靖艺鼻子里哼了一口气，尖眉一挑语气有些不悦，悻悻道：“南又姐姐好福气，将来若能嫁给哥哥，便能在晋南王府的荫蔽下，一辈子受人保护。”她叉腰笑了笑，“我就不同了，学点武功好防身。”

　　湖边树枝上的雀鸟鸣了几声飞走了，仿佛是感受到了树下剑拔弩张的情况。萧长云自然看到了身旁南又憋红的脸，便拿手敲了敲萧靖艺的头，“没大没小，早知你这么不懂事，我今日便不让莫喻给你带牛乳香糕了。”

　　萧长云说完便跨步走了，南又和小月亦随之跟去。萧靖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豁然开朗，她方才生气多半是为着今日萧长云又差莫喻给南又买荷花酥，没想到也没忘了给自己带她平日里最爱的牛乳香糕。她笑着闹着追了上去，“哥！哥！”

　　尽管萧长云回晋南王府不过一年，可萧靖艺却极其仰慕她这个哥哥。萧长云虽算是寄养在长公主穆瑶膝下，但也勉强算是和她同母。加之她这个哥哥才貌双绝，雅人深致，她始终认为南又这样的女子配不上哥哥。

　　用她的话来说，南又矫揉造作，小女子姿态，不足与之伍。

　　萧长云和南又在湖边坐下，小月默声站在萧长云身后，不经意间还是瞥见南又泪光盈盈，似乎在下一瞬就要滑落。

　　“南又，靖艺快人快语，说话向来不过脑子，你别放心上。”

　　萧长云不痛不痒安慰了几句，南又的脸色才慢慢好转，拿着手绢沾了沾眼角，声音软糯得叫人心疼，“师兄，南又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本可以不寄人篱下，可我不想离开你。”

　　小月看得真真的，萧长云那只被南又拉着的手有那么一瞬间，是想缩回的。可就在南又眼泪滚落的刹那，那手没再动。萧长云唇角寡淡的笑意顿了顿，眼神飘向湖面，“师傅只有你一个爱女，他老人家生前的苦心孤诣，我定然不会辜负。”

　　萧长云的话听着有些怪，然而又说不上哪里怪。只见南又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还想说什么时候，莫喻却拎着几包吃食过来了。
　　他向来粗枝大叶，加之南又及时的缩手，根本不知道此前发生了什么。

　　“南又姑娘，这是公子嘱咐我一定要给你买到的荷花酥，你瞧还有些热乎呢！”莫喻额间的发丝显然汗湿了，看来是跑着送糕点来的。他熟练地解开纸包的荷花酥，语气雀跃得很，“南姑娘，我知你最爱杏仁味的，所以多买了些杏仁味的。”

　　小月看着那荷花酥，样子真是精巧可爱。六瓣荷花，粉衣白心，层层花瓣只一看便知其酥松香甜，惹得南又明眸显笑。

　　萧长云拿起一颗荷花酥，酥叶未掉落一分，他慢慢递到南又面前，“这可是特意给你准备的，吃了可就别哭了。”

　　南又破涕为笑，接过荷花酥，放进了嘴里。小月眼见着她面容朗快起来，可见着荷花酥确实能博美人一笑。

　　“哥！我是你妹妹，你怎么从来不喂我吃？”萧靖艺远远地看着，气呼呼跑了过来，叉腰瞪着莫喻，“我的牛乳香糕呢？”

　　莫喻满脸堆笑，赶忙将左手边的一份糕点递上，“小姐，这是您的香糕。”

　　萧靖艺一把夺去放在桌上，手忙脚乱拆了包装纸，还未待小月看清牛乳香糕的样子，她便塞了一块在嘴里。这样子与南又先前端庄小心的动作大相径庭，萧靖艺真不像一个大家闺秀，想来生母早逝，生父溺爱，便养成了任性无畏的性子。

　　“真好吃，哥，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萧靖艺开心得还跳了几下，随即又拿了一块走到小月身旁，“小月，你快尝尝！”

　　小月看着萧靖艺亮晶晶的眼睛，一时竟有些不好拒绝，可她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奴才。她微微退了半步，神色依旧平淡，“多谢郡主好意，小月不敢。”

　　“哎呀，有什么不敢的！”

　　萧靖艺依旧嘟嘟囔囔，萧长云却忽然起身看向小月，笑了笑，“我想你不爱吃这个，对吧？”话锋又一转，看向南又，“我有些事要处理，你慢慢吃。”

　　萧长云接过莫喻手里剩下的一包糕点，吩咐道：“你留在这里，听南又的吩咐，有小月跟着我就行。”

　　“啊？”莫喻显然有些不解，可见萧长云果断的语气，便只得点了点头。

　　小月一路跟着萧长云，他走在前面，步伐不疾不徐。没有了莫喻，他们二人一路始终未有一句言语，小月不时盯着萧长云紫烟色的袖摆，那上头绣着淡雅简单的水波纹，然在他身上，平添了几分清隽高华。

　　萧长云的脚步停在了苍冽轩，他回头看了看满眼好奇的小月，解释道：“这是我的书房，进来吧。”

　　“公子，我不是只要站在门外吗？”

　　萧长云看着她眼里少有的局促，笑了笑，“有些事要问问你，别紧张。”

　　萧长云的语气恬淡平静，小月反倒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便点了点头跟了进去。

　　屋子里的陈设极其简单，桌椅茶几，墙上挂了山水花柳，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香气。细细一看，是桌案上放了香炉，点着香。

　　袅袅细烟，散到空气中，小月闭了闭眼，用鼻子细细究了究味道。萧长云一回头，却见到她微微垄起的眉头。

　　“怎么，这香料闻着不舒服？”

　　小月忽地抬头，却见萧长云已经安然坐在椅子上，她视线又移到香炉上，语气微有凝滞，“公子，这香料是你一直用着的吗？”

　　萧长云点头，“是，有什么问题吗？”

　　“公子，这香料......”小月握剑的手紧了紧，凝眉敛气，仿佛内心有一番挣扎。她见萧长云从容理了理桌案，便也抿了抿嘴，恢复一贯的平淡，“小月只是觉得这香料味道不一般。”

　　萧长云平和一笑，打开桌上香炉，添了几香勺进去。小月见他平心静气，连他拨出去的香料都以随意散漫的姿态跃进香炉。添香的手那样修长熟稔，竟让氤氲袅袅的香烟骤然失色。

　　“不知公子要问小月何事？”

　　萧长云盖上香炉，笑了笑，将桌上另一包糕点推向她，“不急，打开看看，这是你的。”
　　这包装同方才莫喻给南又和萧靖艺的相似，怎么会...她也有一份？

　　小月确认过萧长云肯定的神色才上前，慢慢拆开包装，跃入视线的是一块块淡紫色的糕点。然并没有紫米紫薯的气味，却有一种果子的酸甜味。

　　乌椹，这是乌椹的芳香。此果是南地龙溪特有。
　　小月豁然开朗，萧长云想试探的，她已明了。

　　“公子，这乌椹糕，想不到宜泽也有。果然是人文美食荟萃的好地方。”小月拿起一块，闻了闻，脸上露着让人难以分辨真假的笑容。乌椹糕入嘴刹那，她眼里亮晶晶的，倒像是真的品味到了美食。

　　萧长云见她难得卖力地活泼，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乌椹糕宜泽少见，这个也并非我让莫喻买的，而是我今日让厨子做的。”

　　小月接过茶杯，本就若有若无的笑意滞了滞，“公子为何要特意吩咐做这糕点？”

　　萧长云并不回答她的疑问，深邃的黑眸中分明有几分犀利，“小月，你很聪明。我想你也知道乌椹是龙溪特产。”

　　龙溪是明太妃的故乡，明太妃又是穆定的生母。萧长云此言，大约已经怀疑她的身份并非一个简单的护卫了。能认得龙溪特产，怎么也会被怀疑是在龙溪住过的人。那便和穆定脱不了干系，少不了怀疑她是穆定安在晋南王府的奸细。

　　小月早已猜到萧长云的疑虑，从见他的那一刻起，再到后来的种种试探，她早已知道他心思缜密非常人可堪比。

　　紧张是紧张，可她总也有几分侥幸。

　　“公子，小月是穆王爷送来的人，不管身份如何清白，总会叫人怀疑。”她看着前面那双卓越深邃的深眸，“小月确实是龙溪人，家中与明太妃有几分交情，因此家里落难后，便来宜泽求穆王爷收留，好有一条生路。”

　　萧长云听着她堂皇的说辞，倒也不急于反驳，只是似笑非笑起了身，“龙溪并非大地方，我若要寻出你是谁，也并不难。”

　　小月听着他平静的话语，一时分不清他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不管他寻不寻，至多...至多也只能查到她的样貌与明太妃的表侄女一样，与那个名叫季谨颜的女子一样，而已。

　　萧长云慢慢走近一幅画，用手指了指画上的地方，转过头示意她过去，“这画上画了一个地方，你来猜猜是什么地方？”

　　小月走近，画上是矮山竹林，幽道小屋，单凭这些处处可见的景致，是难以辨出地方的。她目光渐渐移动到画卷下方，却见那绘了一个石洞，旁边是一片桃林，桃林多的这画盛不下，似有花瓣溢出画卷。

　　石窟匿世，桃林悬阵，药王居所。

　　“听闻公子是药王的徒弟，想来从前在这世外桃源住过一阵子。”小月淡淡回答。

　　萧长云点头，“那么你猜我医术如何？”

　　小月抬眸，静静看着眼前不露声色的人，总觉得自己似乎在慢慢步入一个不知名的圈套，她摇了摇头的刹那，萧长云却笑了。

　　眉眼一动，风华过人，然这平和的背后，她并不知道这个人心思有多深。

　　“换一个问法吧。”萧长云转身又坐下，“你猜我会不会易容术？”

　　小月瞳孔震了震，甚至能感受到脸上一阵发烫，他只是试探还是早已看破？咬了咬牙，不管如何，她都要冷静。

　　萧长云见她不回答，便轻笑一声，“小月，聊天而已，不必紧张。”

　　他随手将糕点重新包好，那绳线在他手里服帖得很，转眼就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他重新递给她糕点，“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闲散至极的人，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你若是为了晋南王府的权势机密而来，那恐怕跟着我不是个好选择，我也不甚关心，所以你是谁我也不在意。”

　　小月见他侃侃而谈，声色笃定，便极力压住颤抖的声线，伸手接过糕点，作揖转身便要离去。正要出门却又忽然停下，转头看向桌上香炉，“公子乃药王弟子，想必专于医事，房内焚香想必乃公子亲调？”

　　萧长云点头，问道：“你仿佛对这香料很感兴趣？”

　　小月摇摇头，早已寻回一贯的冷清，未言一句径直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