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城十年》松尾狗刨

47、万里归程：贩卖符咒

　　Part 17

　　碧云江正逢涨潮时节，春水拍岸，一片生机盎然。几只小鱼在江边浅滩蹦来跳去，等待潮水带它们回家。洁白的水鸟掠过芦苇，优雅欢快地鸣叫。许留君站在岸边，望着日夜东流的江水。他现在和白新茶仅仅隔着这一条江水了。

　　避水咒不是那么好施展的，但许留君很少被符咒难住。不过毕竟是第一次实践，入水时还是小小紧张了一下。江面虽然被太阳晒得温热，再往深处游时水就变得冰冷，且愈发幽暗和湍急。许留君在手中搓出一团火苗，照亮几尺见方的空间。他所在的支流下游便是碧云江主干，明天的折桂赛就在那里举行，所以他断定白新茶不会被藏在那儿，于是向上游奋力游去。江底乱石丛生，有的形状浑圆，像是被流水打磨了成千上万年，有的则锋利如刀，可能是刚从悬崖峭壁上跌落下来。柔软的水草从石头缝隙中生长出来，顺水飘动，给水生动物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所。许留君停下歇息，两只螃蟹好奇又警惕地露出钳子与他对视。他一动，螃蟹又快速缩回去。若非重任在身，他真想逗逗它们。游了不知多久，许留君感到越来越冷。周围静得只有水声，抬头时已无法看到亮光，有种与世界隔绝的恐惧和孤寂。他想着再坚持一下，又缓慢搜寻了几里地，每寸角落都没放过，终于发现了异样——一块大的石头上，蜿蜒着一条弯曲的裂缝，很像是人为开凿的。他立马熄灭火焰，沿着缝隙一点点摸索。在经历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后，他觉察到空间逐渐开阔。水域变得明亮，水流也几乎静止了，似乎更像个深潭。许留君心知这漫长的探索要接近终点，便朝着上方前行。水的压力慢慢变小，冷不丁他的头就冒出水面。

　　这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同极乐城一样，是掏空了山体所建造的。但只有两盏暗红色的灯挂在上空照明。许留君游到一块平坦的岩石边，他的体力快耗尽了，爬了两次都滑下来。正泡在水里歇息，偶然向上扫了一眼——

　　那两盏灯为什么不见了！

　　许留君反应足够快，立马抽出佩剑，紧接着就是一阵腥风扑面，那双血红色的眼直视他。这时许留君才看清——那是一条巨蟒，几乎占据了半边山头，但它长着似人非人的脸，细长的鼻和满是尖牙、正在滴下涎液的嘴。它甚至还有表情！许留君恶心得不行，举剑刺去，可水中不比陆地，提供的支撑力根本不够，他只划破了怪物的皮肤，那家伙长长地尖叫，甩过尾巴进行攻击。许留君费力避开，转头重新扎入水里。可人面巨蟒无疑也识水性，紧跟其后，势必赶尽杀绝。有几次它差点撕咬到他，许留君甚至感到它血盆大口中的漩涡。他拼命游到裂缝中，以怪物的体型，不会追进来。巨蟒守在出口，用它的恐怖眼睛朝缝隙窥探。

　　唉，它好像挺傻的。许留君想着，召唤佩剑直直冲出，然后就听得怪物狂暴的怒吼，不知是刺到哪里了。许留君暗喜，最好是弄瞎它的眼。他收回剑，擦去血迹。人面蛇还在痛苦地用身子撞击岩壁，趁这个机会正好绕过它，去平台上一探究竟。他刚要起身，心脏却猛地一痛。

　　这是什么？错觉么？许留君打算置之不理，可是胸口一次痛过一次，很快连成一片。糟了，是极乐城给的药！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此时……许留君念起晓山青给的咒诀，试图抵抗这种剧痛，但也只是缓解了一瞬，便再度袭来。就像有人硬生生掰断他的骨头，捏住心脏并扯出来。他不知道这要持续多久，但他绝不想撤退，一旦何劲发现人面蛇被袭击，一定会严加防范，他就再难有机会了。必须撑住。

　　许留君觉得可以忍耐，并非没有缘故——他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就连上次白银阙的创口，都疼过这次几倍。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他所处的环境十分凶险，江底暗流涌动，刚刚还相对平静的水突然产生强大的吸力，把他从裂缝中扯了出来。许留君被这股力量冲击得翻了几个跟头，胳膊和腿都结结实实撞在石头上。所幸及时护住头部，不然可有个好歹。在抓断了无数根水草，手指也磨得鲜血淋漓后，他总算稳住身体，得以喘息。无奈越呼吸越费力，起初他只以为是疼痛所致，直到眼冒金星才反应过来——避水咒快失效了！

　　这下非同小可，纵使水性再好，浮到水面上也要半柱香之久。但没办法，必须搏一搏了。许留君憋住气拼命踩着水朝上游，空气的稀缺让他意识模糊，他从没这样地渴望呼吸。游到一半，避水咒终于破了，冰冷的水包裹了他，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世界幻化成一片一片斑斓的色块，在色块之间，一道彩虹从天而降，轻柔地缠住他，带他飞起，直到天际……

　　Part 18

　　许留君呕出一口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又冷又疼，苦不堪言。有人按住他，给他渡了少许真气，又在他嘴里塞了几粒药丸。他的意识恢复了些，第一反应就是完蛋，被发现了！于是克服重重困难睁开双眼，那根七彩的发带就在风中舞动。

　　“苏……苏灵？”许留君费力地发声，不明白怎么会是她。

　　苏灵的眼中满是责备：“你傻了？几百个计算块你都记得住，算不出今天药效会发作？”

　　“你！许留君惊得倒吸气，又咳嗽不止。“你不是苏灵！你是谁？！”

　　“苏灵”捏起咒诀，面孔慢慢改变。苏慧端庄秀丽的五官展露出来。由于与极乐城的契约，许留君无法叫出她的名字，只说：“是你……”

　　他感到松了口气，随即又很疲惫。苏慧平静而关切地回应：“是我。易容也要耗费灵力，我把你的易容咒解除了。睡会儿吧。”

　　“不能睡，我还要……”许留君含含糊糊地说，但立刻就昏睡过去。头偏到一边，眉毛微微皱起。苏慧轻轻叹气，用符咒弄干他的衣服，又生起火，尽量让他别太难受。然后就望着宽阔的江面发呆。她已不知有多久没接触温暖、明亮的大自然。她回忆起故乡——也是有一条美丽的河，春天来临时她带着苏灵和其他伙伴在河边，可以足足玩上一整天。给各种野花起名，揪下狗尾巴草编小兔子，或者比赛打水漂……但不知何时开始，往日的快乐一去不返，她背负了许多——家族的荣耀和未来、一场不由自主的婚姻。她被教导成为淑女，因为沈家喜欢这样的女人。当她得知妹妹也将重复她的命运，苏慧觉得绝望。如果不是极乐城，她要怎么想象还有另一种选择呢？

　　苏慧收回目光。如此熟悉的景物，她却感到哀伤——它们再次出现，只是在与她告别。

　　许留君还在沉沉地睡，这个清秀、瘦弱、温柔的青年，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东西。苏慧看着他，如同看着自己。他们太过相似，都可以为了一件事牺牲几乎一切。苏慧曾经无法理解极乐城对他亲手杀掉邓嘉的命令，但此刻她面临同样的处境，才恍然大悟——有些事必须是许留君来做，必须是她来做——极乐城要让他们没有退路。

　　太阳快落山时，许留君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何来拂云阁？”

　　“我不能说。”苏慧回答。

　　“我知道，”许留君点头，“我的意思是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这个任务我必须独自完成。”苏慧把火熄灭，又道：“但我却能帮你。明日正式比赛，你只等在水牢外，会有机会进去的。若救得出白新茶，就直接离开，千万别回来。”

　　“你怎么办？”

　　“不用管我。”

　　“可你是和我差不多时间服药的，不是么？如果像我一样，在不该发作的时候发作呢？”

　　“我们早习惯了……”苏慧无奈地说，“而且第一次一般不会那么痛，你身体太弱，所以效果明显得多。”

　　许留君顿时觉得自己好不争气。

　　“咱们得回去了。试试能站起来吗？”

　　许留君费劲地坐起。潮水般的疼痛已经退去，但在乱石中磕碰的四肢还在隐隐作痛。苏慧施咒变回苏灵的模样，许留君也同样地易容成花容——一前一后地离开江心小岛。

　　秋筠小心翼翼地择下鱼肉间隐藏的刺。碧云江的鱼确实美味，但刺也不少。想象中尴尬的对话场面并未发生，因为王战简直是个话篓子，尤其是遇到熟悉的人。相邻的桌子早换了好几批客人，他还在大谈特谈最近得知的新鲜事。秋筠也很捧场，主要是她的确没听过这些八卦。饭馆所在的街上十分热闹，不时走过看起来就有钱的商人，也有一批批抬着箱子的挑夫。天色渐晚，阁楼只剩他们两个，王战切入正题：“你想问叶远为何在此，对么？”

　　秋筠确实想问，不过也确实是才想起来的。和王战相处时她竟忘记了叶远，就像他不曾存在过。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切换到正经模式：“你们得知新茶师兄的下落了，对么？”

　　Part 19

　　“聪明啊。”王战夸赞。梨花谷雪崩后，极乐城完全被雪和滚落的山石覆盖。各派援兵姗姗来迟，王战号召他们先别管极乐城，救人要紧。分头找遍了周围山谷，在一处洞穴发现白新茶的衣服碎片，以及大量血迹。叶远濒临崩溃，王战劝他冷静，没见尸体就还有希望。随后叶远、岳云和肖震失魂落魄跟着王战回逍遥派，赵青掌门发动所有人脉暗中打听，终于从天机府一位三级从司务口中挖出消息：拂云阁附近有炎鸟现世的痕迹，便连忙派王战和叶远以折桂赛的名义进入拂云阁。岳云和肖震则留在逍遥派等待。昨夜他们二人将拂云阁排查了一通，却一无所获。

　　秋筠认真听完他的讲述，问：那留君师兄呢？”

　　“我不知道。他们或许在一块儿，或许不在。地上的血也不知是谁的，如果是留君的……那他真的凶多吉少。”

　　秋筠揪心地叹气：“天机府也知晓了，对么？他们应该来好好调查一下的。”

　　“他们当然应该，所以沈洪波才会来。从前折桂赛，你可曾见过这么高头衔的人到场么？但不止炎鸟这一件事，天机府真正要查的是另一桩——”

　　他把头凑过去，秋筠也附耳过来，两人离得极近。

　　“——贩卖符咒。”

　　“贩卖！”秋筠叫道。王战赶紧示意她小声些。

　　“谁来买？卖给谁？”

　　“卖给没有修仙根骨的普通人。”

　　秋筠觉得不可思议。根骨不像钱财，没有还可以赚；这种先天的东西，说没有就永不会有的。就算有，不够也是白搭。少阳派筛选弟子，先天基础必须得起码中乘，才过得了第一关。更何况修仙也不容易，吃的苦许多人根本无法忍受，还要远离家乡，有的孩子根骨虽够了，就因为父母不舍，只能放弃。现在王战却说拂云阁在买卖符咒，怎么可能呢？

　　“你也不信，对么？”王战笑了，“我一开始也不信的。直到我研究了他们制作的符咒。”

　　“你怎么得到的？”

　　“就在刚刚，我拿到他们在交易的符咒，喏，就从那些箱子里。用了些小技巧。”王战指向挑夫肩上的大箱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半个手掌大的金属，十字星形状，银白色光泽。秋筠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只有底部较为平坦的地方有几行小字。

　　王战说：“那是开启符咒的口诀。你手中这块，只有最简单的功能，我们平常随随便便用点灵力就施了，但对于毫无根骨的人，没有灵力作为驱动，所以要封装一部分灵力进去，符咒就变得很复杂，不得不用实体来承载它。”

　　秋筠念出那行字，十字星果然化作掌中火，正是他们最常使的、用来照明和取暖的符咒。她想了想：“如果只是这样，让没有灵力的人也能用上符咒，或许还是好事。只是……不知道价钱贵贱。”

　　“问到点子上了——并不是普通人承担得起的价格。所以只有官员或富人能买得起，有钱的用钱买，有权的就用权买，拂云阁因此建立了非常广的人脉网。你可想见天机府有多紧张，它自己都没有做到和非修仙世界有如此密切的联系。一旦拂云阁势力急速扩大，必然威胁天机府的地位。何劲本人正有此意，只是还没到摆在明面上的地步罢了。”

　　秋筠忧心忡忡：“那极乐城和拂云阁有关系么？或者说，极乐城属于拂云阁？”

　　“目前还没有迹象表明两者的关系。天机府、拂云阁、还有在暗处的极乐城……看来修仙界未来又不会太平了。”

　　两人一时间陷入沉默。上次修仙界动荡是因为炎鸟成魔，再上次就是蚁派和蝶派的政治博弈以及秦荣发动的大清洗。面对天灾大家还能同心协力，人祸却往往更加悲惨。

　　“我们会被卷进去么？要怎么办？”秋筠轻声问。

　　王战却咧开嘴笑了：“秋筠师妹，你知道么？不到最后一刻，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所以，咱们能做的只有——”他把盘子推到秋筠面前，“——多吃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