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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塔尔沙漠干涸的河床边,立着本城唯一一间酒吧。

      方方正正的轮廓,房顶上立着几个像模像样的旧式碉堡,门口却挂着一只闪闪亮的大号义乌产迪斯科球——还是在Jimmy的强烈诉求下由他亲自走私回来的。

      酒吧门口挂着个破了一半的霓虹灯牌——“蓝丝绒”。

      Jimmy前脚刚踏进“蓝丝绒”,后脚就被几个身穿皮夹克的男人们贴上了。那些人一概凶神恶煞的俄罗斯面孔,光头、蓝眼睛,已经喝过几瓶伏特加的架势,摇摇晃晃只顾着往Jimmy兜里、怀里塞美金。

      全是崭新的百元大钞。Jimmy把折角的几张随手扔了,好在人群好一阵骚乱中闪进角落。

      “没了,全卖给你们了。地震后外汇市场要波动,我要有货我还揣着,不赶紧卖?”

      俄罗斯大汉们这才笑得像群没排队就买着了喜茶的小姑娘们,咧着嘴手舞足蹈。新买来的半自动手|枪就在他们的皮夹克里跟着晃悠来晃悠去。

      Jimmy推开他们,自己讨个清净,穿过舞池时灵巧地避开几个颇装扮了一番的美人,最后停在吧台前,往高脚凳上一靠。

      酒保是个年过半百的大妈,从各方面说都跟阿鲁娜大妈很像——毕竟是同卵双胞胎。唯一的差别是她穿金戴银,最爱皮草,经营着本城唯一的酒吧和台面下不可见人的军火生意。Jimmy给她供货,偶尔也夹带点儿私货,从俄国人手里赚几枚酒钱。

      女酒保听见舞池里一阵骚动就知道是万人迷来了。她抬头知会了声:

      “这次待到什么时候?总说要走、要回伦敦,怎么好几年了我还看见你在这里蹭酒?”

      她的英文很好,比她妹妹好太多。听说是当年家里只出得起一个闺女去首都的学费,她妹妹阿鲁娜就留在村里卖玛萨拉奶茶了。

      Jimmy一笑:“英国工作不好找。我这不是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工作了嘛。再说,你知道的,我的事……在伦敦根本当不上空管。”

      女酒保听了十分满意,拍了拍手,蘸上颜料,往他脑门上重重按了个红点,表示祝福。她见过太多流落此地的年轻人,有慌张的也有绝望的,可只有这个张了亚洲脸的年轻男孩……总是笑嘻嘻不顾一切的。

      他还穿着白天机场工作那身衣服,武装带扣得很紧,外头罩了一件不合身的带反光银边的工作服,方便黑暗中在跑道上被牵引车识别。

      Jimmy此时正两手往兜里一插,歪着头饶有兴致看舞池里,各国男男女女世界末日般狂欢。

      塔尔是个让人很容易忘却还有明天的地方

      恍惚间他看见了今天请病假的拉希米,弯着身子从人群中穿过。又恍惚间他看见了一张中国人的脸……长得倒是不赖。

      Jimmy突然意识到他看见的可能是今天那位机长——可他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他。他还不知道机长摘了墨镜长什么样。

      Jimmy咕咚咕咚灌下半杯,莫吉托虽然没酒精,薄荷的香气还是让他放松了不少。年轻的脸映在吧台粉蓝荧光下,依旧神采奕奕。

      机场随时可能呼叫他待命,地震之后会不会有更多航班临时入港,还不好说。不喝酒正好可以值夜班。

      Jimmy乖巧地坐在高脚凳上,两腿伸直,仰着脖子蹭看了会儿电视。演的是Z国夸张的电视剧,家族继承人被绑架之类的,惊悚又煽情。

      然后呼机就不详地响了。

      可是并不是新航班入港。

      而是K862的机长在航空系统内部投诉了塔尔机场。

      值班的阿吉特气得原地爆炸,要不是Jimmy及时借“蓝丝绒”的电话打给他,阿吉特又险些冲进机篷往人家起落架上泼了盆牛粪。

      K862的机长投诉的是塔尔机场空管调度反应慢、对飞机的保护措施没做好。

      敲你的飞机是为了救你的命,好心当成驴肝肺!

      Jimmy应景地想起八年级中文课上学的这句俗语。当时为了记忆方便,他在课本空白处用英文补写:“农夫与蛇”。

      这回农夫确定他看见蛇了。

      K862那位模特机长严肃地就坐在远处不起眼的卡座里,旁边是那个居然连长相也颇似志玲姐姐的女副机长——脑门上还挂着阿鲁娜大妈热情洋溢为了欢迎她而非要给她点上的一抹红色提卡。

      能看出是仔细擦了半天也没擦掉。沙漠里缺水。

      投诉我是吧——Jimmy在心里咬牙,他从业以来感谢信收了好几沓,还从来没被飞行员投诉过。他把女酒保的小弟叫到身边,问机长那桌点了什么。得到答复也是莫吉托后,他嘱咐小弟给他们多加柠檬。

      “不酸死你的,”Jimmy心想,“不酸死你我不姓……”

      他这次要用哪个姓来着?英文名字叫惯了,护照也分四份装在四个住处,改天兴许就真的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下午是沙漠中泡吧的好时节。反正室外气温四十五摄氏度一百一十二华氏度,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人人的生命都好像被这炎热按下了暂停键,只需要吹风扇、跳舞、喝下足够多的酒精,没有荒废这回事。沙漠让人的心理高烧不退。

      女酒保在忙碌的间隙转身指指Jimmy额头上的提卡:

      “你要是不喜欢就去洗了。”她的皱纹在灯下也显得格外厚重。

      “谁说我不喜欢?”

      酒吧是她的生计,Jimmy想,酒吧里如果出意外,军火交易也要暂时停摆。

      他冷眼看着至少两拨人同他一样默默监视着K862的机长。毫不掩饰的那波是俄罗斯人,鬼鬼祟祟的几个毛头小子肤色棕褐,像Y国人。

      机长身上带了什么人人都想要的宝贝?

      Jimmy联想到近期塔尔关于见信机组走私军火的传闻,脑袋里渐渐有些眉目。

      Jimmy远远观望着那人,他长得不错而不自知。

      服务员正给他上久等了的一杯莫吉托,杯子边缘插了一片黄柠檬。

      那位机长啜饮着兑了两滴龙舌兰酒的生柠檬汁,手指细长而有力。

      这双手握着操纵杆飞越过山川湖海吧?

      飞过了大半个世界,所以头发早早就染上灰白?

      那样一双手在拉起控制杆的时候,是不是也曾千钧一发、神经紧绷、青色的血管、苍白的皮肤……穿透暴风雨?

      Jimmy觉得自己的莫吉托里可能究竟还是被加了酒精的——他连对方姓甚名谁还不清楚,怎么就还手指血管皮肤了?

      Jimmy趴在柜台上假装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其实反手从收银台下面摸出自己的备用枪藏在兜里,然后站起身来。

      机长也碰巧站起身来……去玩游戏机。竟然还是他最爱的星际撞球。

      Jimmy此刻早把莫吉托忘在了脑后,只知道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大高个子半弯着腰,专心致志地瞄准目标,把一颗弹球发射上火星,绕过半个太阳系,再仔细地落回地球。兜兜转转不过也是这个结局。

      中国机长刷新了高分记录。

      而旧纪录保持者Jimmy毫不吃味地在旁边盯着,越走越近,终于近到能看清机长手上贴了块创可贴,上头印着歪歪扭扭的异国文字,不知又是哪次差旅的纪念品。

      他想警告他有人在跟踪,他想让他赶紧滚出这间酒吧别给无辜的人惹来麻烦,他想把他给投诉回去。就投诉他带伤出工、置机组安全于不顾。

      末了,他却只是开口问他:“说中文吗?”

      ——“说中文吗?”他正玩弹球玩得专注,突然听到身旁有个张扬的声音这样问。

      他回头看清了是塔尔机场那个会说中文的空管,便挽上自己的袖子,没有支声。

      今夜本来过得不错。

      他受领导之托带初次到塔尔的女同事纪圆圆体验当地风情,午后四点,全城做生意的场所仅此一家。

      他们进门,竟然还有风扇吹,已经是意外之喜。服务员带他们到靠墙的卡座,他随意往窗外一望,就窥见一只蜥蜴经过,遍体绿色,闪着磷光,很是美丽。

      接着他点了杯莫吉托,想忘掉中午在Z国第一次迫降未遂的心惊动魄,结果只是记起手被操纵杆磕破了还没处理,幸好纪圆圆兜里随身携带创可贴。

      见信集团的其他机长们总埋怨她,其实她也不是没有优点。

      奇迹般地,莫吉托中加了许多柠檬。他知道沙漠腹地居不易,柠檬想必也属天价,因此格外感激。

      酸味总让他想起母亲——母亲不是山西人,却能把醋当饮料喝,吃面要放醋、馄饨要放醋、就连涮火锅的蘸料,也要兑上点醋。

      他喝完莫吉托已经心安许多,起身恰好看见了星际弹球,玩了半天,最后对上了那名领航员。

      他很想就这样装作不认识。

      他并不是讨厌那名领航员。恰恰相反,他连他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

      只知道那人长了一副立体的五官,本以为是混血或者欧美出生长大的亚裔,却又听见他一口毫无口音的标准汉语,买起酒来一杯接一杯毫不含糊,好像沙漠中的天价都是大富翁的纸币。

      如果有心的人大约会感觉困惑,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讨厌对方所代表的那群人——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仗着家里颇有几分薄底,来第三世界捞金。

      这种人多了去了,人群中他看一眼就能挑出来。他前任大约能算其中翘楚。

      那段两年的惨痛教训让他刻骨铭心:在外头怎么烈火如歌,回国就怎么相看两厌。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外头因着寂寞互相取暖,还以为是同类,天大的误会。

      也许是他老了,三十而立也过去了好几年,不再像年轻人会飞蛾扑火了。

      现在他就是拿个灯罩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他不想跟那样的人再有任何瓜葛,哪怕是身家背景、行事风格有一点点相似也不行。他不玩星际弹球了,撒手就走。

      那模样出众的花花公子眼里突然闪过什么东西:“你女伴跟别人跑了。”

      “我同事。”他纠正道。

      对方好整以暇:“你不跑?这是什么好地方?”

      “先生,您对我们机组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说。”

      “叫我Jimmy。别误会,不是针对你们机组。”

      那个年轻人凑上来,双手往他腰间一放:“是针对你个人。”

      他粗暴的把手伸进他的裤兜里,几乎是贴着大腿摸了一遍,什么也没搜出来。

      叫Jimmy的男人还不死心,又抚上他的脖颈,在他黑色毛衣里抚了一圈,蹭着他的喉结撒了手。而他还呆立在原地。

      年轻人明显也有些惊讶,立刻满脸堆笑:

      “不好意思,怕您身上被塞了东西。您别看我们这地方小,坏人倒挺多。”

      他看着眼前年轻的坏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回头想叫纪圆圆一同出门,却发现她早没影了。

      上回其他机长讲故事时他还不信来着,怎么样,终有一天轮到他自己了吧。

      他夺门而出,心想,反正明天就飞走了。飞机上一个多余的座位也没有

      第二天Jimmy醒得比鸡还早。

      他破例没有赖床,直直跳下地,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本地电力有限,电热水器更是闻所未闻,全部热水都靠房顶的大型储水罐由太阳能天然加热,一般得等午后才能冲上热水澡。

      他倒是屈尊降贵地给羊用木柴烧了水晾凉,倒进盆里,又从后院薅了把新鲜的青草放在报纸上。

      布置好这一切,他看了看天边还有星星,索性倒回床上,蒙在被子里喘气。

      然后……他梦见了那个机长。

      他梦见机长同他……在这张床上。

      屋外狂风暴雨,而他们旖旎几遍。

      机长对他好极,完全没有清醒时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再一睁眼已经是被呼机叫醒的,阿吉特值班结束,汇报机场昨夜有三架Z国航班降落,里头出来的乘客好像都是记者,长枪短炮地,来拍K国的地震。

      K国唯一一条跑道已经损毁,而离得最近的备降机场就是塔尔。今天按计划K862和Z183都要飞走。

      热闹一场,还是回归安静。

      Jimmy把床单被罩摘下来留给大妈洗,自己连方便面也来不及煮就去上班。

      一出门才发现摩托车没油了,而最近的加油站在一里地外,况且他装油的水瓶早就找不着了。

      而前几天他的吉普车刚给借了本地国际援助组织里的一个中国医生,现下两眼一摸黑,只好伸手拦了辆本地中巴。

      中巴内部早塞满了人,味道不好闻。他熟门熟路地同当地人那样顺着梯子爬上了车顶,坐在行李架上。

      坐稳之后还有余韵打量了今天的云层,密集的低云,能见度低,控飞时得注意地速,他展开出门前刚从行李箱底翻出的那本《夜航西飞》,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

      他怎么突然想起看这书了?

      反正绝对不是因为那个机长,Jimmy对自己说。

      “即便在飞机中独处一晚和一天这么短的时间,不可避免的孤身一人,除了微弱光线中的仪器和双手,没有别的能看;除了自己的勇气,没有别的好盘算;除了扎根在你脑海的那些信仰、面孔和希望,没有别的好思索——这种体验就像你在夜晚发现有陌生人与你并肩而行那般叫人惊讶。你就是那个陌生人。”

      那名飞行员越过非洲广袤的大地,那些舔舐人类根基的河流盘旋在她眼下,然后她写下了这些。

      就连中巴车在招待所前停下时,Jimmy都没有特意抬头。他只听见一阵阵熙攘,英语、西班牙语、法语、意大利语交错而过……这是有直达航线的国家。

      照这个热度,今天之内便会听见中文、韩语、日语……到时招待所都要满员了。

      他挺欣慰,塔尔生意好就是他生意好。

      他还没看新闻不知道K国到底给震成什么惨烈模样,可至少塔尔因祸得福,他生活中的人们将会井然有序地忙叨起来。

      他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同情的对象有限,他只想先照顾好眼皮底下的塔尔。

      中巴停了很久没开,乘客上上下下的,塞不进车内,又有人需要爬上行李架。一只手伸上车顶,Jimmy立刻帮忙拉上来。

      然后他就与机长面对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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