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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追光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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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例是睡过去的周六下午,醒过来的阮颐发了会儿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扭了扭自己脆弱的腰——休息了两个星期,起身时只偶尔有一点点刺痛,医生的药还是有些作用的。她点开微信,戳开周衡扬的头像:“大扬,明天有时间吗?”
不一会儿,手机传来震动;“有吧,这周末主编没给我们安排任务,想约我干嘛?”
“开药,上次医生开的处方药用完了,我想再去一趟医院。”
“哦了,我跟我老公报备一下哈~”
小小的尾音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阮颐一直觉得,周衡扬这个女人很不简单,名牌大学数学系毕业,最后却做了时尚杂志编辑。还号称不生孩子做丁克,是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不让他们有太大的压力。对此,还没有男朋友的阮颐表示强烈不满,喜欢小孩子的她总是在周衡扬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忍不住狂翻白眼。
“小颐子,你明年可就满27了,连我爸妈前几天打电话的时候都问我为什么你还没找男朋友,我还指望着你从国外带个长得像贝克汉姆的帅哥回来,你倒好,连Balea都没给我带一瓶。”
“宁缺毋滥宁缺毋滥宁缺毋滥。”阮颐把手机甩在床上,打开免提,认认真真地开始剪起脚趾甲。
哪是她不想找,这不是还没碰到吗。
周衡扬挽着阮颐跨进医院大门时,被眼前忙乱的阵仗给吓住了。救护车上一个又一个的担架被抬下来,护士和医生们接连不断地推着车往楼里冲,从门口到电梯短短的距离,她们不停地听见护士冲她们嚷着让一让。
“小颐子,这阵仗有点太大了吧。”
阮颐耸了耸肩,朝急诊室那边望去,一个医生也没有,大概都去帮忙了。
直到电梯里塞到再无多余空间让人单足站立时,下一个人才不甘心地收回迈出的脚。她和周衡扬中间隔了好几个人,几十层的高度,电梯每发出一声吱呀都让她心头一紧,生怕它承受不住压力径直下跌。好不容易挤过人群,还因为不小心踩了门口大妈一脚,挨了一记重重的白眼,却发现骨科诊室里的大夫也都不在了。
“小颐子,好像没人。”
“算了,我刚看新闻,这附近有栋居民楼失火了,估计这时候很多医生都帮忙去了,我们下楼把上次的药再开一次就好了。”
“嗯,那我下周再陪你来看看医生。”
阮颐从包里翻出病历本,一个浑厚的男声从头上飘过,内容模糊,大概都是她能认识的字,组合在一起却都是天书。跟在一旁的女人突然站定,口中发出了“嘶”的一声,还没等阮颐停下来,突然听见她回头喊出了一个名字。
“好久不见。”
像是山长水远地拨通了一个电话,那头的人轻轻地询问:你还好吗?阮颐觉得自己好似和周围的世界隔绝了,保持着低头翻找姿势,不能动弹,不用转头便能察觉到身旁朋友的每个动作。
“小颐子!”身后的人叫住了她。阮颐转身,眼前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立在她的面前。
时光催人老这句话在这个人身上简直和放屁一样,这是她第三次看见他穿白大褂,前两次都抱着厚厚的书,而这一次他手里什么也没有。
“阮颐?好久不见。”
那种规矩、恬淡的笑容熟练地被她挂在脸上,她点点头,示意自己想得起来这个人的存在。
阮颐,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是这么不诚实。
诊室里的光照得很远,像是一条路连接着她和眼前挺拔的男人。她曾经跟着他,走过无数段路,像是所有言情小说的老套剧情,也像刚过去的夏天最流行的那首歌——她像个影子,追着光梦游。
春游时装作和小姐妹说笑,走在班级最前面,只为看见走在班级最末尾的他。暑假时,每天遛弯会忍不住绕过小半个城区,只为经过他楼下的街道时他刚好下来倒垃圾。秋天的联考最多最频繁,她总会以初中同学在一班为借口下楼借试卷,吸引了整个一班同学的目光,他却仍旧在位置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冬天的黑夜格外漫长,难过的时候她会守株待兔般等在楼梯间里,看着他一个人走出来,再默默地跟上他的影子,仿佛什么难过都可以被她一脚踏碎。
假如她告诉周衡扬:“嘿,你知道吗,现在最火的那首《追光者》,我听哭了。”她大概会遭到最大声的嘲笑,或许是“你省省吧,不就是恨没能嫁给白敬亭吗”或是“都27岁的老姑娘了,再不找个男朋友可真就成海上熄灭的烟火了。”
她想像过无数种相遇的方式,地铁上、飞机上,人声鼎沸的广场上。在超市,在酒店,像伊莎贝尔和达西在舞会上相遇,甚至她烂醉于街头与他重逢这样狼狈的相遇,她都觉得十分浪漫。
然而,如此体面却平常地重逢,让阮颐不知道该如何借酒醉装疯卖傻,或深情款款地倾诉这十几年来未脱口而出的爱恋。
面前的人即使是在手机飞速发展的时代,仍然在胸牌后的口袋里放了一支钢笔。从前的化学实验课,她站在他的身旁悄悄比较,自己约莫到他肩膀。如今看来自己似乎长高了些,平视过去,约莫可以看到他的下颌的轮廓,不再需要抬高了下巴仰望他。
“好久不见,段执一。”
年少时,执意不肯念出他的名字,生怕多说一个字别人便洞悉了她的秘密。
“你来看病?”他走过来,自然地从阮颐的手中拿过那本病历,“嗯….疼了多久了?”他沉吟了一声,看得很慢,阮颐猜他应该也不太认识上次那位年轻医生飘逸洒脱的字迹,都是医生,相煎何太急。
“一个月。”
“现在还疼得厉害吗?”
“好多了。”阮颐没抬头,平静地目视着前方,没有多余的可说。
“这个可以不用吃了,但这个外敷的我建议还是要继续使用。还有,”他顿了顿,又把病历本递给阮颐,“现在入秋了,你可能穿得有点少。”
阮颐的心一抖,接过病历时才发现自己捏成拳头刚松开的手已经通红,骨节有些发白。
突然插话的周衡扬看着段执一的胸牌,明知故问:“你在这家医院工作?”
“嗯。”
“我爸还说让我找个时间请你吃顿饭呢,他都没想过,你这么神出鬼没,我怎么找得到你。”
对方没有应答,还是如记忆里的礼貌微笑。
“好了好了,你们都忙就算了,吃饭的事我们回头再联系。”
“好,那再见了。”
走出医院,二人一起回到阮颐住的地方。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反常,一路上阮颐几乎都在自顾自地说话,反而是平时大大咧咧的周衡扬一言不发。去超市,买了些零食饮料,回到家里。周衡扬轻车熟路地脱鞋、扔包、烧水、泡面,再踩着拖鞋咯噔咯噔地跑到冰箱前取了两罐冰啤酒。
“阮颐,我觉得自己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听得一脸糊涂的阮颐接过她手里的冰啤酒,拉开拉环,稳稳地放在了周衡扬的面前。阮颐很不喜欢喝酒,十分不喜欢。每当周衡扬鄙夷地看着她时,她总是把头一扬,无所谓地回答:“仙女都是喝奶茶的。”
但她还是在冰箱里常备啤酒。
就像是明知道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等不到,而她还在等。
“我这么多年都没想明白的事,今天你算是给了我一个答案。”
“是不是因为今天去了趟医院,看到那么多患者,你顿时感觉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想养生了?”阮颐答非所问,用力地吸了一口面,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眯着了眼睛,脸上也有些发烫。
周衡扬咽了一口啤酒,慢慢地说:“高一那会儿,市里数学竞赛你拿金奖,记者采访你,夸你脑子灵光,问你为什么做得这么快,你说最难的压轴题考的是数独,你从小就喜欢做数独。可咱俩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我从来没见你高中之前做过数独。”
“高一下,老金安排你做语文课代表,你不干,非得当那个吴老头子的化学课代表,他们都说你勇气可嘉,我就纳了闷了,你恨不得能把化学给一口吃了,怎么会上赶着去当什么课代表。”
“高一高二两年,隔三差五咱们寝室早上起床,你就已经不见了,问你干嘛去了,你说你晨跑。当时我就想,谁会大早上五点多去晨跑,何况你还是个夜盲。”
“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就是高二快结束那会儿开始,你拼了命学习,瑶瑶坐你旁边,觉得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别人以前都以为你是天才型选手,其实我和瑶瑶知道你一直很努力,看到你稳居第一,和第二名的距离拉开得越来越大,没有人比我们更开心。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阮颐在一片雾气中哽咽到说不出话来,眼泪滴答滴答掉进汤中,一口口地将面放进自己嘴里。她和周衡扬从小到大,一次架也没有吵过。她一点也不怀疑,在今后的人生中,她们仍然是对方的挚友,仍然无话不谈,仍然亲密无间。
“但是今天我终于想通了,”啤酒已经见底,周衡扬伸手把阮颐脸上的水滴擦了个干净,“我这么多年没明白的事一路上我都给想得七七八八了,我现在就想问你一句。”
高中毕业,阮颐就出国留学,在外面呆了整整七年才回国。虽然是学生,不会为生计烦心,却时常想家,在电话里痛哭流涕把美梦中的周衡扬吵醒。
在今天之前,她也不明白好不容易已经熟悉国外生活环境的阮颐,为什么要回来。但在见到阮颐面向急诊室门口那副惶惶不安的样子时,她忽然想起阮颐回国前一个月,自己像往日那样和她视频闲聊:咱们高中以前那个段执一,记得吗,高一高二老考第一那个男神,对,后来转学了的那个。听我爸说,他回国啦,现在跟我一个城市呢。
“阮颐,那么好的工作你不干,非得巴巴的大老远从德国回来,是不是就为了那个段执一。”
这个藏了十一年的秘密,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咽不下去的刺了。
“嗯,你说得对。我知道他在这个城市,也听说他做了医生,所以我回来了。”
周衡扬从来没见过阮颐无法克制自己的样子,即使是在电话里哭诉,她仍然能把事情说得有条有理。可面前的人眼泪簌簌地往下落,那分明不是她从小认识的阮颐。她像只呜咽的小兽,伤口积在周衡扬看不见的地方。
“其实,我不喜欢数独,不喜欢化学,不喜欢死读书,不喜欢躲在被子里写字,不喜欢起床太早,不喜欢在没有光的地方走路,不喜欢有秘密不敢跟你分享…..”
太痛苦了,那种只能一辈子走在摸黑楼道里的感觉。像她爬过无数次的从一班到二班的楼梯。她的暗恋也是这样,如果有些秘密能够早点说出来,是死是活总会得到个答案。而现在,她连说出口的勇气都快被长时间的分离给消耗殆尽了。
可是。
“可是,我喜欢段执一。”
多简单的事,不过是一句喜欢,阮颐想。这场旷日持久的暗恋,像是河流一样,随物赋形,从身躯的干流,向着四面八方伸展。
高二末,段执一转学,她在莫名其妙间听到了无数种传言。直到原本就认识他的周衡扬在吃饭时无意间提起,她才知道原来他是出了国。
“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就能帮你,你们俩早就在一起了!”
阮颐没有回答,她咧着嘴看着周衡扬——面前的女孩子好像永远都不会老,像高中那样,永远吸引别人的目光。在她的字典里,没有暗恋,没有卑微,没有失落,没有错过。阮颐也不是没有想过,将自己的暗恋向她和盘托出,只是时间一长,这样沉默的欢喜似乎成为了她快乐的栖息地,她想要默默地分享自己的心情,只对他一个人。
“你记不记得,高三的时候,运动会?”沉默了良久的周衡扬突然冲阮颐挤眉弄眼道。
阮颐愣住,将近十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啊,就是那次运动会。
“别提了,想想都觉得很尴尬。”
两个人对视着,忽然就笑了。阮颐想起来,眼前的女孩子,也不总是骄傲而放纵的,再优秀洒脱碰见自己喜欢的人时,也会带有些许少女的羞涩和内敛。
阮颐喝了一口酒,手指将易拉罐捏瘪一点点又挤开。那次的运动会,学校考虑到高三学生压力大,连续三天白天举办完运动会后,破天荒没有在晚上安排他们回教室自习,而是让学生在不离开学校的前提下自由活动。
阮颐坐在周衡扬旁边,看着她四处搜寻那个瘦削的身影,直到她的眼睛聚焦在一个点上。
说起来,这好像是除了许故以外,阮颐比周衡扬还要熟悉的男生。他是阮颐的邻居,小时候经常跟着他的妈妈到阮颐家里来做客。
“其实你已经很明显了,还不如直接挑明了说算了。”阮颐在看到周衡扬心不在焉地和她聊天,眼神却不断右瞟的样子,淡淡地说。
“这….真的很明显吗?”她的声音喏喏地,丝毫没有从前的直爽。
阮颐连看都不想看她:“嗯,不仅我们班都知道,他们班女生应该也知道。”她并不是胡说八道,早上吃早餐时,正在向桶里倒残食,忽然听见右边两个小女生用极细的嗓音偷摸着说:“那个粉色外套的女生,听说喜欢冯骐。”
阮颐非常自然地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挽住一旁正仔仔细细倒食物的周衡扬缓步离开。她对那两个女生的脸是有印象的,上个学期,她曾在二楼见过。
“唉,我也很矛盾。”周衡扬忽然抱住阮颐,阮颐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裹紧,有些感同身受,而更多的是羡慕。
这种暗恋的滋味,的确是不好受,它把整个人压得平平整整,不允许有一点点的空隙去思考除了那个人以外的世界。她也羡慕周衡扬,羡慕在她不平坦的暗恋生涯里,还有个她。
“你想要结果吗?”那双抱住阮颐的手突然松了,从肩头缓慢地垂下的,还有对面女生永远高昂着的头,原本就眼尾挑起的丹凤眼在黯淡的灯光下闪烁着。世界上所有的暗恋者都是最懦弱又最勇敢的人,他们害怕得到答案,也渴望得到答案。
“小颐子,真的行吗?”
阮颐摇摇头,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你知道,我对这种事情一窍不通。你只能选择,你去问还是我去问。”
这是在感情问题上,阮颐对周衡扬撒的第一个谎。
她的内心是矛盾而复杂的,她可以隐藏自己的感情,却不愿意说一句谎话,以至于高一高二,有好事者打趣她这个千年老二和段执一那个万年第一时,她也是不在乎地笑笑,从没有说过一句“别开玩笑啦!”或是“少给我牵红线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让别人知道,可却从没有一个人发现过她真正的心意,大概是她们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相配吧。
“小颐子,如果我知道了答案,你觉得丢脸吗?”
“如果他走了,而你还什么都没说,你就该为自己感到丢脸了。”
这句话,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
“请问,冯骐在吗?”阮颐走到操场另一端,那是一班运动会时占据的位置,凳子摆的极其不整齐,阮颐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见黑糊糊的影子这里一坨,那里一坨。有嗑瓜子的声音,谈笑的声音。
这是他走了以后,她第一次接近一班。她扭头朝对角线位置那个单薄的背影望了一眼,其实她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忍不住朝那边看。
“冯骐,有人找。”
阮颐觉得面前安静了些,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她看不清楚,大概是有人正在朝她打量。
“阮颐?”直到声音在她面前停住,可以想象面前的人脸上会是怎样的错愕。他将她领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靠近路灯一些,她也能模模糊糊地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你怎么会来找我?”
阮颐望着他的眼睛,开诚布公:“你知道周衡扬和我关系好吧。”
他缓慢而有力地点点头,神色有些不自然。阮颐听周衡扬说过,他们彼此认识,也聊过天,她猜冯骐多多少少是可以领悟到周衡扬刻意接近的缘由的。
有些事是不需要说出来的。尤其是喜欢这种事。
“所以你的态度是….”她在走来的路上想了许多迂回的问法,却始终觉得只有直面才更能让人了解想要得到答案的迫切,何况她并不擅长粉饰这些原本就应该血淋淋说出来的实话。
“可是,我喜欢五班的….”
“好了我知道了!”阮颐在他还未说完时便打断他,可是二字足矣。她卸了一口气,心里也有一阵失落。她知道机会渺茫,可想想刚才回头见过的那个背影,心里唏嘘不已。
“不需要说对不起。”她彻底断绝了对面那个是真的很不好意思的大男孩想要说出口的道歉,像个妈妈似的,宽容一笑,“喜欢一个人肯定不是你的错。”
她忘了那天晚上她是怎么陪着周衡扬熬过来的。只依稀记得,那是个不怎么美好的夜晚,即使星星很亮,即使周衡扬掉眼泪也很美。
一来一往的回忆里,他们为对方补充了很多记忆里早已被抛之脑后的细枝末节。周衡扬破天荒地没有和老公视频道晚安,甚至两个人都没有瞧一眼手机,像回到学生时代,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只是这一次倾听的人不再是阮颐,而是周衡扬。阮颐在半梦半醒间将自己关于那个人零零散散的故事说了出来,像是细密的雨丝从云彩的墨水瓶里飘落,打在了梨花小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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