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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仙 ...

  •   焦黑的旷野上空,铅云压顶,蕴积了一冬天的暴雪眼看就要倾洒下来。阿拾目光紧紧锁定一只巨鸟,将弓弦绷到极致,“嗖”一声,当机立断地将箭射了出去。

      她心里暗暗震撼,世上竟有这么大的鸟,遮云蔽日的,从头顶飞过时,如夜幕罩顶,而且还飞得极低,极缓,像在大地上寻觅什么,活该让她射下来。

      弓弦震动合着箭矢破空,发出“铿”的一声锐响,极为刺耳。巨鸟明显有些吃不消,身影一晃,下一瞬就被射中鸟腹,尖鸣声响彻旷野,歪斜着身子栽向地面。

      远处砸出一团黑尘,巨鸟还尤自扑腾着,阿拾操起块石头冲过去,砸在巨鸟头上。

      面对食物,她有股骇人的狠劲,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必得千方百计制服,然后纳入腹中。旷野之南有条河,先前住着数条千年老鱼精,全是被她剥皮抽筋吃掉的。

      一通猛砸下来,巨鸟脑袋被砸得稀烂,确定死翘翘了,她这才丢掉石块直起身,两眼放光地打量起来。

      这里多年前着过一场大火,茂林尽毁,如今目之所及全是焦土,野兽绝迹,鸟都绕着道飞,吃食一直是问题。若不是入冬后河面又冰封,无法捕鱼,河边的地龙也被她挖食了个干净,她都不会去指望天上。

      从来一贫如洗的天空,这回结结实实犒劳了她一次,这鸟不算头尾的话,也足有她栖身的土洞大小,加上头尾和翅膀、爪子,去掉毛……

      唉毛呢?这只鸟怎么没有毛!

      她发现这是只没毛的巨鸟,只有头顶和脊背有稀稀落落几根,浑身皮糙肉厚,长着青色斑纹。

      一辈子没见过几只鸟的人,所识有限,不确定鸟是不是都应该长毛,而且不管有毛没毛,对她来说能吃就是好鸟,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鸟腹上的箭,打算先剜块腿肉下来。

      鸟皮厚且韧,不过她的箭镞更加锋利,划拉一下便热血喷涌。她忙用嘴去接,眼角蓦地瞥到一个白影,差点活活吓死。

      不是她胆小,除了她和阿草阿水,这寂寂旷野一百多年里无一活物。后来这对姐弟也死了,她成了这里唯一的活物,太阳东升西落,会动的只有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乍然多了条影子,惨白白地升起在焦黑旷野上,真是比见鬼还惊悚。

      她猛地站起,将箭横在胸前,这才看清原来是个人,白衫白靴白玉冠,连面皮都是净白的,以她有限的经验辨认了几遍,确定是个男人。

      当年这里着大火时,她粗粗掠了眼东洲众生,因大多是山中猎户,身上不是兽皮便是葛布,面容糙黑,没这般细皮嫩肉,也没这般干净,纤尘不染的。那衣衫的料子如云似雾,看着并不结实,不知为何要做成衣裳,做成蚊帐岂不合适?她的土洞靠着河,夏天蚊子肆虐。

      男人是从鸟翅下爬出来的,起先有点懵,黑着脸打量四野,见到地上的死鸟和一旁的始作俑者,怒气顿时冲冠而起,拔出佩剑刺将过来,

      “贱民,本仙的坐骑也敢猎杀!”

      仙!阿拾怔了怔,眼见剑影汹涌而来,挥箭草草格了格,倒竟格开了,在三步远处站定,浑身气血开始翻涌。

      这就是将东洲屠得万里无人烟的神仙?

      时隔一百多年,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尸横遍野的场面。

      其实那场大火后,东洲人并未死绝,许多住在森林外围的人逃了出来,他们在河堤下掘洞安身,等着大火熄灭。

      大火连烧了三个月,才刚熄灭,烟尘还笼罩着整片大地,一群人就从天而降,将幸存者屠戮了个干净。

      屠戮的过程她未亲眼目睹。当时她与阿草阿水躲在土洞里,阿草阿水的娘去河边滔水,突然抬头望天,惊诧地说天上下来好多神仙,可没等话说完,她又惊恐地嘲他们比手势,未意他们千万要躲好,万不可出声,自己为掩护他们,不知往哪儿跑去了。

      洞外随即传来此起彼落的惨呼声,当年阿草十岁,阿水八岁,刚死了爹,像两只受了伤的小兽,惶惶不安地听着,没敢出洞一步。等外头动静消失,出去找他们娘时,发现河堤下已躺满了死了,沿着河的两端绵绵不绝,他们的娘也在其中。

      阿拾那时记忆一片空白,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死人和血腥味是她记忆的最初色彩。

      如今这些尸骨早与大地融合,先头几年,为了避开触目惊心的尸体腐败过程,他们不知走过多少地方,才找到如今这个土洞。

      这场大火蔓延得可真广啊,他们竟未能走出这片焦黑大地,倒是见到了一块雪白莹润的玉碑,端端正正的插在大地中央,上头刻着字。

      阿草认得字,念出来:

      “东洲恶民,纵火焚林,尽皆戮之。”

      落款是“娲皇宫”。

      东洲大地上流传着许多神仙的故事,童叟皆知,娲皇宫便是神仙住的地方。

      阿拾这才知,原来这场火是东洲人自己放的,而作为惩罚,又被神仙屠光了幸存者。她想不明白的是,凡人烧了自己的林子,与神仙有什么关系?就算有关系,屠光幸存者的意义何在?

      一百多年过去了,玉碑还立在原来的地方,洁润如初,莹莹生辉。她本对东洲本没一丝感情,也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是与阿草阿水七十多年的相处中,滴水穿石地接受了他们对神仙的仇恨。

      都说神仙从天而降着乘着龙的,龙到底长啥样她从未有兴趣去想像一二,原来——她掠了眼地上的死鸟,竟是这鸟样!

      刚才一击不中,以为仙男还会卷土重来,不想在兵刃相击的余音里,仙男惨白着脸,久久不能活动开身子,她这才想起这副弓箭发出的声音,除了她,谁都承受不住。

      不管是箭矢破空,还是与别的硬物相击,它发出的声音总是特别悠长、锐利,她倒不觉得怎么样,看阿草阿水的反应,每回都像被穿魂刺魄般。

      这仙男也是,等余音散尽才恢复血色,阿拾已经捡起弓,搭上箭,做好了你死我活的准备。

      她是东洲的余孽,就算不射杀了神仙的坐骑,今日也难逃一死。她不是束手就擒的性子,就算要死,也得打上一架,况且从刚刚过的一招来看,神仙也不过如此。

      仙男却没了下一步动作,周身怒气顿敛,只专注地盯着她的弓,当目光触及弓弣上的蛇形铭纹时,猛地一震。

      “这弓你何处得来?”

      声音冷厉威严,跟审犯人似的,有睥睨蝼蚁的傲慢,

      阿拾回敬以明晃晃地嗤之以鼻,满脸偏不告诉你。

      其实这弓是当年大火时捡来的,之前属于谁她也不知。

      像烈火被烹了油,仙男的怒火眼看就要炸裂,突然之间峰回路转,一个疑窦在他脸上停顿了下,像浇在烈火上的一盆水,浇得他半点火星儿全无,只怔愕地打量她的脸,似要将她的面皮看穿。

      阿拾被盯得发懵,一时不明所以。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虽一百多年里没照过镜子,但大概也猜得出来。

      阿草是个信念笃定的人,觉得既然是人,不管多落魄,都得活得人样,所以在世时时常督促她洗脸梳头。梳子是没有的,也没木材做,便用手指头。阿草一死,她就再没梳过头,嫌头发太长了就用箭镞割断,洗脸也只限夏天河里洗澡时顺便带过。

      这一晃就是四十多年,现在头发上吊着的这块泥巴,还是半年前糊上去的。仙男这么看着她,难道想看穿这层厚如铁壁的泥垢?

      仙男终归无法看穿,手一扬,将落在鸟翅下的水囊隔空抓了过来,在阿拾目瞪口呆的当口,弹盖泼水一气呵成。

      她回过神时眼前已蒙上了水泽,心里炸开毛,抬袖抹了把脸,咬牙切齿地将箭射了出去。

      以为这一箭就算被避开,发出的锐音也够那鸟仙受的,她可以在对方痛苦的当口再补一箭,不想箭刚一离弦就停在了空中,既不前进,也不坠地,像遇到了无形的壁垒,胶着着寸步难行。

      锐音在空中层层激荡开,这回却像在仙男身周遇到了无形屏障,又被层层反弹回来。观仙男的脸色,毫无异样。

      阿拾瞬间预感不妙,神仙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刚才是真人未露相。她想抢回箭然后拔腿逃跑,但为时已晚,箭矢“吧嗒”落地,随着锐音散尽,仙男将身周气障一撤,挥箭刺了过来,速度之快,电光石火之间只见剑影闪过。

      她拿弓去挡,却挡了个空,直到身体被刺穿,才发现原来剑还在仙男手中,刺入她胸口的是剑的影子。

      没错,是剑的影子,没有实物,却在她胸口刺出了寸宽的一个血窟窿,汩汩淌着血。

      痛觉也是实实在在的,凌迟每一根神经。阿拾倒在地上痉挛,神识反而益发清明,她望着仙男居高临下的脸,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神仙……”,想将神仙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却发现闲置了几十年的舌头已不好使唤,连咬字都不利索。

      仙男默然望了她片刻,蹲下身来,冷漠着眼,嘴角挂着轻淡的讥诮,捏起袖口又犹豫了下,最后心一横,按在了她脸上。越擦拭眉头拧得越紧,直到见到她真容的冰山一角,才如释重负地丢开手,小心翼翼地卷着袖口,将脏污处卷进内里,生怕污了自己的眼,完了慢声寒气道:

      “过誉了,在下并非神仙,而是仙修。”

      他将仙修两字,尤其是修字,咬得极重,像和谁置气似的,气哼哼的。说完将阿拾手边的弓捞过来,轻轻摩挲着蛇形铭纹,动作恭慎小心,生怕又擦出锐音似的。

      “此弓名降羽,乃娲皇宫圣物,你一介凡人不管如何得来,都是死罪。”

      他斜撇着眼角,冷睃她扭曲的五观,

      “你若不忿,化作厉鬼去娲皇宫诉冤吧。”

      说着站起来,指了指西边天空,

      “知道娲皇宫怎么走吗?没着河往西,往北,尽头处便是了,你一个凡人走个十年差不多可以到了。”

      他轻蔑一笑,将散落各处的箭矢一一拾起,装入箭囊,连弓背上肩,最后又瞥了阿拾一眼,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阿拾视线朝天,只听沙沙的脚步声走远,眼中光影渐暗,不知是自己神识越来越混沌还是天暗下来了,幸好痛感也越来越轻,整个人像被往黑渊拖去,再也回不来。

      这是要死了吗?意念消失的最后一瞬,她在想,听说神仙杀人是不留魂魄的,她拿什么去变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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